千疮百孔啊!
    望着天际边残余的晚霞,贾似道心潮涌动。
    终于站到人生的最高峰了,他却发现,自己却已快被逼入绝境。
    “相爷,日落风寒,且请相爷顾惜身子。”一个二八女子,花枝招展地自阁楼中出来,贴上贾似道的胳膊,语音娇柔。
    贾似道收回自己的心思,搭着女子,走入船阁。
    船阁之内,横着一张大书案,廖莹中正趴在如山的公文书信之中,埋头翻看。
    眉头时而紧蹙,时而舒缓。
    “贾相,今日又有几封恭贺相爷的书信传来。”
    “哦,谁啊?”贾似道在案前坐下,接过女子递来的热茶,轻啜一口后,朝她轻轻地挥了挥手。
    “这一封,是方回为丞相所做《梅花百咏》。倒是首不错的小诗。”
    方回?贾似道轻皱眉头。
    此人他倒也听说过,善论诗文,以黄庭坚、陈师道为宗首自立江西诗派。诗作不少却不见佳作。数年之前登第之后,一直未得实职。这是想通过献诗来谋取官位?
    看到贾似道对此人不感兴趣,廖莹中将方回书信放于一旁,又取出一封,说道:“这封书信,贾相应当会有些兴趣。”
    贾似道闻言,放下手中茶盏,接过信纸,抖开细看。
    “贾师尊鉴——”笔迹隽永,遒劲灵动。
    贾似道不由的有些好奇,自己并没有在各个学院中讲过学,也未担任过主考官,称自己为师的人其实并没有几人。
    贾似道直接翻至信末,落款是“文天祥”。
    贾似道不由地在脑海中搜索此人的资料。
    此人原名文云孙,宝佑四年进士,在集英殿奏对时,“以法天不息”为题议,为官家所喜,亲拔其为进士第一状元。主考官王应麟夸其“忠心肝胆好似铁石”。自此改名为文天祥,并改字为宋瑞,又字履善。
    只是文天祥中举不久,因父去世而归家丁忧。算算时间,守丧期已过。
    这也是过来要官的?
    贾似道又重新扫了一眼书信,信中只是一些简单的问候,以及对自己的祝贺之辞。倒是没有直接提到起复之事。
    一个状元,虽然没有正式为官,但学问与能力是没问题的。此人,倒是可以略为培养一二。
    贾似道抖着文天祥的信件,问道:“你觉得,此人如何?”
    权宋天下
第九百七十六章 公田法
    廖莹中沉吟片刻,答道:“属下以为,可任宁海军节度判官。”
    宁海军判官,倒是一个很能锻炼人的位置。既管民事,又作为节度使佐理,掌军中文书之职,可称节度之内第三人。
    “可!此人,需多加观察,以备后用。”
    “诺!”
    廖莹中接过信件放好后,又说道:“属下以为,丞相还需要多提拔一些人才是。”
    贾似道悠悠地叹了口气。
    自己起于边阃,朝中真正属于自己的门生亲信,其实了了无已。以至于有些事情,想要推进,总是如陷泥淖,有力却无处可使。
    “那个陆秀夫,如何?”贾似道问道。
    陆秀夫,字君实,年方二十三,为文天祥同科进士,受李庭芝招揽至麾下。此人才思清丽,性格沉静,给贾似道留下很不错的印象。
    廖莹中苦笑着答道:“与李庭芝说了两次,他绝不肯放人。说与其入朝为小官,不若放在他那于前线历练。”
    贾似道听了,倒也没太在意。李庭芝是自己一手提拔出来的人,他能考虑到网罗并培养人才,对自己来说,终究是件好事。
    自己离开前线之后,如今四川有吕文德、两淮有李庭芝,这两地的防务都足以让自己放心。就是襄阳的高达,总是与自己格格不入。
    此人在鄂州之战时,随着自己也立了些功劳,但是为人过于狷介,此次又以打算法名义,狠狠地杀了他一些威风,大概因此怀恨在心。
    本来贾似道对这样的一个人也不会放在心上,只是高达所倚仗的叶梦鼎,不仅升任兵部尚书,还兼任国史编修及实录检讨。
    兵部尚书叶梦鼎、兵部侍郎向士璧,这是朝中反对自己“打算法”,态度最坚决的两个人。
    而且可以预见的是,自己即将推出的“公田法”,叶梦鼎必然会是自己最大的阻力。
    但是,皇子赵禥两个月前终于被立为太子,并已入住东宫,举行了册封礼。
    而叶梦鼎与杨栋一起,则成为了太子詹事。
    左相吴潜因为反对立储而被弹劾罢相,自己再对太子詹事动手,不仅会引得太子一党的猛烈反扑,还会让官家产生恶感。
    可是,一旦这些围绕在太子身边的人,形成气候之后,想再出手只会让自己付出更大的代价。
    想及于此,贾似道在心里不禁生出对官家的一股怨气。
    虽然他摆明旗帜支持自己在军中、在朝中的各项改革措施,却又总是在明里暗里给自己设置种种障碍。
    走了一个吴潜,却来了一个更难对付的叶梦鼎!
    忽必烈一旦平定中原、扫清东北,势必会染指江南。
    自己,还能有多少时间?
    三年、五年?
    还有,官家精神日渐不济,他还能给自己多少时间的支持?
    或者,与权国结盟?
    给他们一些支持,联合益都一起,攻伐中原,让中原彻底陷入战乱,自己再取渔翁之利?
    贾似道摇了摇头。
    别说那赵权愿不愿意,一旦自己流露出这样的意图,必然会被朝中以叶梦鼎为首的理学人士,抓住把柄而发起攻讦。
    “嘉禾岛那边,情况如何?”
    “并无异状。”廖莹中头也未抬,顺口答道。
    “有人,在关注吗?”
    廖莹中放下手中之笔,轻轻揉着额头,答道:“对于子矜母子的身份,倒是没有太多人质疑。不过,已经有人开始反对以封地的名义赏赐嘉禾屿。好在这岛直到现在,依然没太多人入住,也确实没多少价值,暂时来说,还没引出过多的恶评。当然,这一切,本是源于官家的授意,本非咱们私下所为。”
    贾似道微微颌首。
    官家对于故济王赵竑,情感是相当复杂的。
    统嗣之争,你死我活,无论是谁都不可能留有余地。但是许多年来,官家隐隐之间对济王有许多的内疚。
    这是一个总是纠结在个人情感之中的帝王。包括对自己姐姐的感情,对他同胞弟弟荣王的感情,乃至于对如今的这个太子。
    情感牵挂太多的帝王,会是一个好帝王吗?
    贾似道不敢做过多的评价,但无论如何来说,自己能有如今的地位,最早的基础还是离不开官家对自己姐姐的宠爱。
    自姐姐离世之后,虽然这层关系的影响已逐渐消失,但是自己怎么可能去劝他切断与同胞兄弟的情感牵连?
    更何况,自己也做不到!
    起码现在不行。
    可是,若等官家百年之后,太子登基,荣王便是太上皇般的存在,自己还有能力对付他吗?
    想及于此,贾似道突然有些烦躁。
    “叶梦鼎,他们到底想要什么?”
    “表面上,叶梦鼎是如今朝野上下,理学人士的代表。其实他最大的倚仗,还是荣王。所以,属下以为,叶梦鼎如今也要不了更多,无非是想要贾相的一个承诺。”
    “什么承诺?”
    “支持太子,继承大统。”
    “我从来就没有反对过这个太子啊!”
    赵禥,荣王赵与芮之子,虽然幼时智力不全,但被官家立为皇子之后,贾似道便默认了这一决定,从未在这个事情上多说过一句话。
    既然自己的姐姐没能诞出皇子,那么其他任何人继承皇位,对自己来说,都没有任何的区别。
    如今这个太子,年方十八,行事有些荒唐,其实并非贾似道心目中理想的太子人选。但既然是官家亲定,他绝不会出言反对。
    吴潜就是因为反对立赵禥为太子而遭罢相。同时,官家还怀疑吴潜预立自己的外甥魏洪,导致魏洪被迫自杀身死。
    一向待人温婉的官家,在立储之事上,却显示出如护犊之兽的坚决。
    “是啊,贾相无意于介入太子之争,你我明白,他们却不一定明白。贾相的态度,对于官家多少还是有一些影响力的。”
    当年,官家还只是一介普通皇裔时,被史弥远扶持,经历各种曲折反复,在最后的时刻竟然将赵竑拉下马而成功登顶。
    如今自己的权利与地位,堪比当时的史弥远。若是强行插手,如史弥远一样,另外扶持其他太子,会有不同的后果吗?
    谁都不知道。
    权宋天下
第九百七十七章 元国
    贾似道沉吟良久,说道:“本相,绝不会支持另立太子。你可以跟他们谈,让叶梦鼎不要过于嚣张。”
    廖莹中的眼神,掠过一丝失望,但神色之间,也明显地放松了许多。
    “属下倒是与叶尚书门客闲聊时,他们透露过一些口风。只要贾相不插手太子之事,他们会做出一些让步。”
    “什么样的让步?”
    “有限度的支持贾相即将推出的公田法。”
    有限度?
    贾似道皱了皱眉头。
    “他们,可以支持在一府或一州之,先试行数年,以观成效。”
    公田法势在必行,叶梦鼎大概也觉得硬扛不是一个好办法,因此有所松口。在一府一州试行,看似稳妥,却必然使公田法的推行陷入永无止境的扯皮状态。
    而且,一府一州之地,又能收得了多少公田?
    “一府不够,最少得一路!”
    “贾相,欲速则不达啊……”
    贾似道摇了摇头,“咱们,真的没有太多时间了。”
    “那贾相觉得,哪一路为好?”
    “浙西吧——”
    熙宁年间,朝廷分两浙路为东西路。两浙西路辖临安、平江、镇江、安吉、常州、建德、嘉兴七府与江阴一军。
    两浙西路虽然不是宋国物产最为丰腴所在,却是土地兼并最为严重的一个区域。包括荣王,以及贾家最主要的地产,大多集中于此。
    廖莹中憋了一眼贾似道,相爷这是要先啃硬骨头吗?
    贾似道看出了他心中所想,坚定地点了点头,“贾家,会先拿出一万亩地,以作官田。”
    廖莹中龇了龇牙,一万亩啊,大手笔!如此,倒是可以堵住他人之嘴了。免得反对者以贪利为由攻讦相爷。
    “那,如何回买公田?”
    贾似道站起身,背着踱步,缓缓说道:“首先,得成立官田所,日后凡涉及官田的事务,都归此衙门处理。”
    廖莹中提笔开始记录。
    “以租额高低确定回买公田的价格,租额一石以上,每亩暂定二百贯;九斗一百八十贯。以此下推。”
    这个价格不算低,而且还比市场行情略高一些。但是哪怕回买公田只有十万亩,也得耗钱二千万贯。国库,还有钱吗?
    廖莹中疑惑地看着贾似道。
    “别看我!钱,确实没了。
    可以给银半成,官告五成,度牒二成,其他的就用会子吧。”
    廖莹中暗自咂舌。
    宋国的货币体系,比任何一个朝代都要复杂。市场上真正为大众接受的,只有铜钱,但是最缺的货币也是铜钱。
    除此之外,会子是最易贬值的一种货币。银子,只能用于大宗采买。
    度牒是出家人的凭证,以此可以免除捐税,甚至躲避刑责。因此自宋立国以来,度牒都是可以交易的一种凭证。如今一道度牒的交易价格,已过千贯。
    官告包括官府发放的交引与公据,这些钞券的价格或高或低,就不太好估算了。
    如此,倒是免了国库空虚无法以现钱回购公田的尴尬。但是,势必埋下了诸多隐患。尤其是以会子支付,就必须继续加大会子的发行,直接的后果就是加速市面上会子的贬值。
    只是,想尽快的推动公田法的实施,减缓财政的压力,大概只能采取这种办法了。
    宋国,如一艘外表豪奢,内部却又千疮百孔的巨大花船,在贾似道的推动之下,在浅滩中艰难转身,试图挪向远处的海湾。
    在贾似道眼中,成功的彼岸并不太遥远,但是阻碍他前行的,却不仅仅是巨浪,而是脚下无处不在的泥淖、不远处张牙以待的巨鲨,以及在空中盘旋观望、随时准备俯冲而下的恶枭。
    改革,是艰难的。
    尤其是对于宋国这样一个奉行“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国度。谁敢觊觎士大夫的利益,等若与整个国家为敌。
    一如当时的范仲淹与王安石。
    甚至下场更惨!
    而同样在改变自己朝政的忽必烈,却如一柄出鞘的长剑,剑锋所过之处,挡者披靡。
    忽必烈凭借的,是贾似道无可比拟的优势,他虽然只是蒙古国名义上的大汗,却是中原事实上的主人。中原之地,他足以傲视群雄,当汉人儒士与势力最强的汉军拜服在其身前之后,其他人便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