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里,看不到日出日落,或亮或暗的天光与夜色。
三个人都已经记不得到底被关押了多长时间,彼此之间,也完全失去了谈话的兴致。
镇海始终端坐于墙角,闭目养神,似乎对外界再无任何兴趣。
耶律铸脸色也一样平静,只是时不时睁开双目,看着半闭的宫门。
最为忐忑的,也许就是姚枢。
虽然同样是曾执掌中书省,同样是身陷囹圄,但是姚枢知道,如果说三个人中有一个必需要死的话,那肯定就是自己!
镇海的畏兀儿人身份,未必会让蒙哥对其痛下杀心。
镇海在任上时,对于所有派别的争斗,既不参与,处事也未曾有过偏颇,算是颇得人心。而且,如今在和林掌权的畏吾儿人,也一定会在蒙哥面前,为他求情。
耶律铸是前中书令耶律楚材之子,就凭着这个身份,蒙哥也不会轻易的杀他。他唯一的罪过,可能就是当了矢烈门数年的伴读。
只有自己,一个让蒙哥最为鄙视的汉人身份,又与南京府及忽察有着牵扯不清的关系。单凭这两点,蒙哥也绝难饶了自己。
会有人不惜一切代价,甚至是触怒蒙哥为自己求情吗?
姚枢觉得有些绝望。
王宫的门,被缓缓推开。
姚枢与耶律铸,同时转头望去。
来的人,是忽必烈的侍卫阿里海牙。
又是一个畏吾儿人!
姚枢感到一阵泄气。
阿里海牙走到耶律铸跟前,半蹲下身子,对他说道:“耶律相公,王爷已经向大汗求情,将你释放,你可以离开这里了!”
耶律铸眼睛一亮,“真的吗?”
阿里海牙点了点头。
“那,镇海相爷呢?”
安坐于一旁的镇海,眼皮微微一动,眼睛却依然没有睁开。
阿里海牙转过身,对着镇海抱拳一揖,涩然说道:“王爷为了相爷,已经跟大汗吵了数架,但是大汗始终不肯松口。不过相爷放心,我们家王爷不会放弃救你的,他正赶往和林,准备当面与大汗再争取一下。”
镇海终于睁开了眼睛,淡然说道:“替我谢过你们家王爷,但是不要再为了我触怒大汗。我的生死,大汗自会做出公正的判决!”
阿里海牙恭身一拜,说道:“我记下了!”
耶律铸也跟着朝镇海一拜,“如此,下官先行,我争取尽快面见大汗,为大人申冤。”
镇海略微点了点头,又闭上了眼,不再言语。
耶律铸对着姚枢稍一拱手,随着阿里海牙就此离开。
看着两个缓缓消逝的背影,姚枢的心里,一片灰暗。
王宫的门或开或闭,有人送来食物又有人取走俩人总是没吃完的东西。
这一天,姚枢如往常一样,神情麻木地抓着送来的一块硬饼,慢慢掰着,一点点送入嘴里。
“嘎”的一声轻响,姚枢从嘴里摸出一块纸条。
趁着如厕的功夫,姚枢展开纸条,细细地看着上面写着的密密码码文字,黯然的脸上终于现出了一丝的微笑。
随后,却是一声长长的叹息,带着一丝淡淡的悔意。
和林的万安宫之内,众臣正战战兢兢地面对着充斥着怒火的蒙哥。
蒙哥不能不生气。
费尽心思夺得了汗位之后,似乎自己所有的运气都已经耗尽,一切开始变得极其不顺。
母亲染上重疾在身,本该陪伴在她身边的幼弟阿里不哥,却只知放肆地玩乐,根本不知照顾。使得自己在焦头烂额之中,还得为日益消瘦的母亲而烦躁。
旭烈兀忙着整军,这是如今重中之重的事,不能假手他人。只有将蒙古国最核心的军队掌控在手中,自己才可能成为真正的大汗。
可是,军队七零八落、军械装备马匹差额巨大。
人心不齐,后勤断供。让整军一事,进展得极为缓慢。
而各个王公,时不时爆发的内讧与不服,又分去了他无数的精力去镇压。
这倒也罢了,最让他觉得烦躁的,却是忽必烈。
这个从小就让自己有些头疼的弟弟,总是不肯顺着自己给他安排好的路子走,总是要尝试脱离自己的控制。
让他打理漠南事务、让他筹措赈灾粮食、让他收集宋国情报。他一件事没做,却专门跑了一趟和林,要求自己释放镇海与耶律铸!
他这是在收拢人心!
而且就是当着自己的面,近乎肆无忌惮地做这种事。
可是,蒙哥却只能将不满深埋于心底。现在,外敌未去,兄弟几个先闹起来,只会让自己好不容易夺来的汗位,陷入岌岌可危的境地。
漠南不稳、别矢八里不稳、阿姆河不稳、漠北大旱……
帝国疆域有些太大了……蒙哥心里突然生出了些许的无力感。
而现在,表面上已经顺服的南京府,送来的一百万石赈灾粮食,竟然在路上被马贼劫得精光。连派去的两支百人护卫,竟然也只活下了三人!
蒙哥明白,如果他再无法迅速地解决眼前的这些问题,看似强大的蒙古帝国,分崩离析只在眼前。
权宋天下
第七百九十八章 大断事官
蒙哥冷冷地看着跪在一地的大臣,脸色铁青。
他生气的不是蒙古国碰上的这些问题,而是这些手下,讨论了半天,竟然没有一个人可以提出有效的解决方案。
“大汗!”
说话的是新上任的大断事官忙撒儿哥。
成吉思汗时,大断事官主管一切内政事务,其职位相当于汉人王朝的首辅。
但是窝阔台时,开始成立中书省,并由耶律楚材担任中书令。大断事官一职就此被架空。
这样做,有违成吉思汗的遗命,蒙哥一上台后,便予以坚决的纠正。
他必须让蒙古国,重新回到成吉思汗的传统之下,只有这样,才可以保持蒙古国的最纯净的传统,才能让蒙古勇士永远保持最强憾的战斗力。
不要汉化、不要胡化,其他任何的族群,只能是蒙古人脚下,卑微的奴仆!
蒙哥对着忙撒儿哥,漠然地点了点头。
“大汗,如今蒙古国内,内乱也渐渐平息,问题虽多,其实只有一个——钱粮!
把这个问题解决了,蒙古国的铁骑就可以开始出征,就会有源源不断的财富,重新汇聚到汗王的脚下。其他所有的问题,也都将迎刃而解!”
蒙哥微微地点了点头,把视线转向跪在忙撒儿哥身后的阔阔木,阔阔木负责帑藏,也是如今实际上的财务大臣。
阔阔木擦了擦脸上不存在的汗滴,小心翼翼地说道:“大汗,我们在接手和林时,帑藏其实已经是空的。贵由与海迷失,挥霍无度,太能花钱却又不知生财。加上这些年,蒙古国对外的战争,几乎没有什么收获,如今实难再筹出发动一场战争所需的粮草。
哪怕只是一场万人士兵参加的战争。”
战争是来钱最快的途径,这无须置疑。但是发动一场战争,怎么样都得有先有一批粮草,以支撑到大军获得第一场胜利的时候。
和林,却连这些粮草都已经没了!
该死的贵由!该死的海迷失!
蒙哥如今也只能在心里骂他们了,毕竟都已经死了。他们留下的烂摊子,与这个帝国,终将还得由自己去收拾。
“其他的王公,或是其他地方的税赋,还能再挖一些出来吗?”忙撒儿哥问道。
阔阔木摇了摇头,“窝阔台系的王公,能抄家的都抄过一遍了。不能抄家的,其实还欠着不少应该给予的赏赐。
而漠南汉地,连明年的税赋,都已经收过了……”
忙撒儿哥其实很清楚,钱财粮食来源,无非就这几个渠道,能想的能做的,他们早已做了好几遍。
在此重新说一次,无非只是让蒙哥明白,并不是他们无能,而是蒙古国,如今是真的见底了!
再刮下去,没等蒙古兵出征,漠南漠北都将可能陷入大乱。
“南京府那边呢?”忙撒儿哥继续问道。
“南京府,两次供粮共一百五十万石,单从税赋来说,已经足够了。如果还想让他们继续供粮,恐怕会有些难度。
当然,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不过,还得找一个其他的借口,一个不会让他们反感的借口。”
阔阔木有些为难地说道。
听到阔阔木提起南京府,蒙哥心里微微一动。
“另外一个问题,其实比向南京府征粮,还要麻烦。
南京府距和林,三四千里的路程,正常的损耗本身就相当可怕。再加上草原上泛滥成灾的马贼,即使他们还愿意供粮,可能我们还是拿不到。”
这才是蒙哥感到烦躁的原因。
不是因为没有粮,漠南的粮再征会引发那些汉儿的反对;南京府的粮却送不到和林。
草原上的马贼,任何时候都有,只能算是小疾。
只要有足够的粮草在手,发动对外征战,那些马贼自然就会消失。但是,不先消灭这些马贼,粮草却是运不到和林。
这似乎已经陷入了一个怪圈。
阔阔木又擦了擦额头,瞥了一眼蒙哥,说道:“大汗,要不,把姚枢找来问下,看他有没有什么办法?”
“姚枢?是谁?”蒙哥眉头一皱,又是汉人?
忙撒儿哥眉头也跟着一皱,阔阔木收了南京府的钱吗?
为什么会帮姚枢说话,难道说姚枢真有什么办法?
还是纯粹找个借口,想为姚枢开脱?
“姚枢原来是忽察推荐,进入中书省,在镇海手下为中书相公。现囚禁在扫邻城。”
忙撒儿哥回答道。
召姚枢一见,忙撒儿哥自然不会故意为难。若是真有办法最好,没有办法,也是阔阔木需要承担这个罪责。
“他能有什么办法?”蒙哥喝斥道。
“听说,最近那些犹太人正在搞什么飞票、钱庄。姚枢原来跟他们就比较熟,找他来问问,实在不行,让他出面,跟犹太人借些钱也是可以的。”阔阔木答道。
犹太人?
蒙哥讨厌汉人,是因为他深知汉人文化的可怕,一不小心蒙古人就会被同化掉。
但是对于西域的这些胡人,他倒从来没放在心上。包括畏吾儿人在内,这些人无论是马上马下,都不可能是蒙古人的对手。
自成吉思汗以来,蒙古国对于各种宗教都执开放状态,不鼓励但也绝不会禁止。
就比如自己的母亲信奉的就是景教聂思脱里派。
也正是因为如此,蒙哥才会任海云掌佛教事,任李志常掌道教事。
姚枢被带入万和宫,脸上疲惫不堪,全身发着一股馊气。
不过万和宫内,似乎也没人在乎这种味道。
姚枢整了整身上又黑又皱的衣裳,在庭上跪下,叩首长呼:“罪囚姚枢,见过大汗!”
“南京府粮食被劫之事,你知道吗?”蒙哥直接问道。
姚枢犹豫了下,跪趴着点了点头。
“还算老实!跪起来吧!”
“谢大汗!”
姚枢得到了与其他大臣相似的待遇,可以不用趴在地上回话,但依然还是跪在庭堂之上。
“说吧,有什么想法?”
姚枢轻轻地吁了一口气。
看来蒙哥对于自己会出现在这里,有所疑惑也有所猜测,自己还是老实点,可能效果会更好些。
权宋天下
第七百九十九章 飞钱
姚枢又磕了个头,而后跪直起身子,说道:
“大汗辖下,如今蒙古国拥有的疆域,何止万里!哪怕最快的马,从东至西、从南到北,也得跑上数月时间。
疆域太广,管理不便是一个问题。更大的问题是,交易买卖以及纳税的不方便。
之前的数位大汗,对中原的税赋,以物为主。无论是丝还是粮食,要运到和林,损耗都极为巨大。
因此,罪臣以为,可以参照旧金国与宋国所发行的纸钞,在蒙古国内推行类似的飞钱制度。”
纸钞?飞钱?
听着似乎有些不靠谱,但是蒙哥还是被提起了兴趣。
“飞钱,有两个最主要的用途。
一是携带方便,比如一个商人,想从和林携带一万两银到中原,起码得有几辆车数十人押运才可行,很难而且不安全。如果是纸钞就简单得多了,一个人就能轻松携带。
而且,还不用操心银子的成色与重量。
二是,可以为货物的交易与缴纳税赋,提供了极大的便利。就如和林如果需要向南京府收税,只要让其缴交飞钱即可,根本不用担心路上会被马贼劫去。而和林又可以凭着飞钱向就近的商人,直接采买粮食等物资。
三是,可以向飞钱的发行者,提供抵押物,而后借支一些银钱用于应急。”
蒙哥听说,兴致愈浓。不由地往前略倾着身子,问道:“这种飞钱,有什么不良的后果吗?”
姚枢点了点头,说道:“最大的后果,是滥发!”
“金国灭亡之前,因为国库空虚而滥发纸钞,导致纸钞迅速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