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帐从村口开始,弯弯曲曲地,自入村的拐角处开始,一直延到谷场边上的祠堂。
村子里空出的房屋很多,砸掉门锁后,郭侃及部下几个十夫长便各自搬进去入住。祠堂旁边的学堂修整后,作为郭侃的主帐。祠堂则被征用成为行军仓房。
对此,村长也没法表示太多的反对意见。
这个祠堂原本归李、赵、王三家共用,现在连打扫的人都没了,已经快成为仓鼠之窝。祖宗牌位虽然很重要,但除了村长自己之外,已经没有人知道牌位上写的各姓先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至于赵权,就更搞不清楚了。有一阵子,他一直觉得自己既然是穿越过来的,那怎么也得该有个好出身才对,于是他很期望自己的先人应该是北宋时期的某个皇族。可是姐姐一阵取笑之后,很肯定地告诉他,宋太祖在建立宋朝之前,中原之地赵姓之人没几十万也有十几万。父亲早年孤儿出身,只知祖上应该是来自契丹管辖下的燕云之地。
父亲与母亲成婚后,在大安元年参加了金国的武举考试,以上甲第三的成绩授修武校尉,充任正八品的侍卫亲军,从此进入军伍。村祠堂里的那些赵氏先人,除了祖父的名字之外,其他很可能的都是父亲瞎编出来的。
赵权为此很失落了一阵,这辈子的祖先是无法考证了。不过不管如何,自己肯定不是女真人,也不可能是契丹或是蒙古人,民族成份为汉族那是铁定的。有这一点,好歹让赵权放心了一阵。
梁申为此还特地跟他讲了燕地汉人及蒙古汉军的由来。
自契丹建立大辽国统治燕云十六州开始,其属民就以汉人居多,为此辽国特地设立了南北两院来管理契丹人与汉人。辽国的军队中,汉军的比重最多时超过七八成。
金国灭辽之后,接管了中原,除了侍卫亲军及武卫军、威捷军之外,其他部队基本都是由汉人组成,不过大部分是通过女真的猛安或谋克来统领。像赵权父亲这样以汉人身份能够一入伍就成为侍卫亲军,非常少见。主要还是因为他是武举出身。
只要给汉人机会,无论是文举还是武举,都具备天生的优势。强撼的女真武人,不识字的居多,哪里有办法在科举上获胜。
蒙古灭夏时,成吉思汗旗下兵士倒大部分都是蒙古人。不过据梁申估计总数也就十一二万,蒙古灭掉金国,似乎更多的是因为要完成成吉思汗的遗愿,窝阔台对中原之地根本就不感兴趣,他甚至把很多农田圈为草场放牧,但效果很差。
至于河北、山东的那些地方豪强,只要表面对蒙古效忠,战时愿意提供兵力支持,蒙古人就基本不会去管他们了。只是把这些豪强的武装统称为“汉军”。
“那――”赵权有些犹豫,“要是哪一天,我们也加入他们的军队,那该算什么?”
“以后蒙古人到底要怎么管中原的军队,我还不知道。就目前来看,蒙古汉军的自主性还算是比较大的。比如郭侃这支百人队,就归属史天泽管,蒙古人很少会直接给他下令,也不会去管这支队伍中的细节问题。当然,史天泽的上头肯定还得有一个管他的蒙古统帅。”
“其实这没什么,无论是辽国,还是金国、蒙古国,甚至包括夏国,汉军都是不可缺少的部队。因为在这些国家中,毕竟占大多数人口的都是汉人。”
“你的意思是,这些国家打来打去,其实主要都是汉人在跟汉人打?”赵权越发纠结了。
“这个很奇怪吗?”梁申有些不理解赵权的纠结,“我也是汉人,我们祖上从大夏立国之前就生活在那里,跟随党项人建立了夏国,自然就得为保卫夏国的疆域而征战。”
“可,可,可……”赵权想说,辽、夏、金、蒙古的汉人怎么会帮异族攻打宋国,这没道理啊。难道他们不应该盼望着回归大宋这个祖国的怀抱吗?
赵权转念又一想,如果现在有人以汉族大义劝他为南宋效力,准备与蒙古作战,收复中原,他会去吗?
答案无疑是否定的。
赵权只好停止了与梁申对这个问题的讨论,他发现即便自己似乎多了千年的历史知识,那些知识也没办法帮助现在的他来解答这个问题。
郭侃驻在长临村,对剩余的村民来说,最大的好处是采买物品变得方便了。
郭侃部携带的粮食并不多,据说现在整个河南之地都比较缺粮。但其他东西倒是不少,尤其是来自解州的精盐。郭侃跟村子里征粮全部采取以物易物方式,村长出面根据褒信那边的价格与驻军大致定了个数,即一斗米换一斤精盐,这个价格比原来走私的盐价格略高,但基本上还是可以接受的。
于是赵权家里终于可以不用再吃土盐,陈耀最近也不再哭闹着说梁申做的饭菜难吃了。
但是,别的问题又出来了。
这阵子陈耀竟然不肯让梁申给他洗衣服,说梁申洗出的衣服有股馊味。可是自己又懒得洗,于是每天穿着跟抹布一样的衣服在梁申忧怨的眼神前晃来晃去。
赵权说了几次,他愣是不肯听。
那一天临睡前,在看到陈耀把梁申端给他的洗脚水踹翻,溅了梁申一身湿之时,赵权终于狠狠地揍了他一顿。但是揍完之后,却只能抱着鼻涕眼泪泥土混于一身的陈耀,默默流泪。
第三十四章 可以悲伤
其实论起身子骨来说,赵权的力气根本没有这个小胖子大,两个人要是空手直接对打,陈耀被挨上几拳肯定不痛不痒,赵权要是被挨上了,可得痛上好一阵。每次赵权要揍他时,陈耀也不躲不闪,都会很自觉地送上肥臀,揍完了只是多揉几下屁股而矣。
赵权无法去痛责陈耀。这小子也不算非常顽劣,姐姐姐夫虽然对他总是责骂不断,但从没有一次下过重手,最多也就是像自己这样揍下他几次屁股,或是抽几下掌心而矣。
父母突然的离去对于一个八九岁的小孩子来说,犹如天塌地陷。这场突变,使他提前进入了叛逆期。
最近几个人都在忙着把家里整理清楚,天天累得跟狗一样,无意识中缺少了对他的关注。他就把心底里所有的不安与愤恨全发泄在梁申身上,偏偏这个梁申逆来顺受,又助长了陈耀的那丝暴戾之气。
赵权很头疼,他实在是不太明白该如何解决陈耀的这个问题。他知道,如果处理不好,陈耀的性格将会发生难以预料的变化。所庆幸的是,两个人从出生到现在从未分开过,陈耀对于挂着“小舅”头衔的自己,还是充满着依赖与信任。
而如今这个世上,真正能相依为命的,也只有他与陈耀两个人了。
“小耀,你知道吗!我从来没把你娘当作我姐来看待。”两个人坐在院子的台阶上,肩并着肩,赵权用很深沉的语气对陈耀说道。
陈耀长长地吸下鼻涕,转过脸开始疑惑地盯着赵权。
“我跟你一样,都是喝我姐的奶长大的。我一出生母亲就去世,至今也没见过父亲。其实我有些时候挺羡慕你,起码你的父母好好的爱护了你这么多年。不过我也很庆幸,有一个这样的姐姐在照顾着我,所谓长姐如母,她真的是把我当作自己的儿子来抚养。
你知不知道,姐姐离去,我心里比你更痛,你是第一次失去母亲,而我,却是第二次。”
赵权说到此处,眼泪喷涌而下,其实他想说的是,他已经第三次失去了母亲。上一辈的那个,总是唠叨总是没事要跟自己打电话,总是骂自己不着家,总是逼问着自己到底还有没有钱花的那个母亲。
“有一阵子,我一直在怀疑我是不是个灾星,把灾难带到这个家里来,让这个家一次比一次破碎得厉害。”
“你知不知道,如果有可能,我一定会保护好自己。”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后悔……我原来想好好孝顺他们的。”
“可是我就这样失去了他们。”
苦楚,如山般地压在赵权心上,已经有许多年了。他始终不敢想象,上辈子的父母在得知自己离去的消息后会有多么痛苦,而这些痛苦都是自己造成的。在自己还没来得及报答他们的时候,却让他们陷入白发人哭黑发人的悲痛中,而这种悲痛势必将陪伴着他们熬过下半生。
他一直不敢想,不敢念,甚至不愿相信自己是个来自千年之后的浪荡子。
在这样的一个晚上,赵权小心翼翼防备着的心里防线突然就被自己给击崩了。他把头深埋在膝盖里,一边呜咽一边向自己上一世的父母深深地忏悔。
边上的陈耀有些傻掉了,他不明白为什么小舅会比自己还痛苦,而且还说着一大堆让自己莫明其妙的话。
“子欲养而亲不在,是我抛弃了他们,是我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
“是我无能,却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被杀。”
“是我强横的来到这个世上,使她难产而死。”
“是我,才让父亲至今不知生死。”
“是我……可是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陈耀怔怔地看着赵权,不知所措。
换好衣物的梁申,看着痛哭不已的赵权,摇了摇头,拿了一点酒过来,递给赵权。
“如果我听姐夫的话去宋国,他们就不会死。”
“如果我听辛大哥的话去辽东,他们也不会死。”
“为什么要在这鬼地方呆着!!”
赵权接过酒,直接灌进嘴里。一丝凉意顺着喉咙直入胃里,让赵权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冷冷的酒液在胃里滩开,化为一股暖流,慢慢地向上透进脑中。赵权终于渐渐地平复了自己的心情。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甩下酒碗,双手在脸上狠力地搓了搓,又吐出胸中浊气。向梁申投去感谢的目光。回过头,拿袖子把陈耀脸上的鼻涕眼泪擦拭干净。
两个人呆呆地看着院中的那棵桂花树,枝头微微颤动的小花,迎着如雪月影,缓缓地溢出一丝丝的芬香。
“小耀,我相信人死后都是有灵魂存在的,也许姐姐和姐夫正在天上的某一个地方看着我们。我想他们都不会希望看到我们这么痛苦。”
陈耀的两只眼睛开始迷茫地向夜空中寻觅着。
“我们看不到他们的,但是如果我们不这么痛苦的话,就可以感觉得到他们,可以感觉到他们的关心。”
陈耀迷茫的双眼中出现了一些的期盼。而边上的梁申双眼中也迸现出火热,但随即摇摇头不去扫视天空。
赵权又深吸了口气,搂住陈耀的肩膀,说:“小耀,我们可以痛苦,也可以悲伤,但不能太长时间。咱们俩,还有申哥还有辛大哥,还有毅中他们。不管以后发生什么事,我们会一直在一起。虽然姐姐姐夫不在了,但小舅会永远跟你在一起的!”
“你保证吗,小舅?”
“这个不需要我保证!你知道吗,小权,其实我们几个人都需要你帮忙。”
“我?”陈耀弯着手指头,蹭了蹭自己的鼻子。“说的是我吗?”
“是的!”赵权努力地笑了笑,“咱们家现在几个人唯一的收入就是辛大哥种的一些田,粮食应该是够吃了,但是油啊盐啊衣服啊工具啊,其他许许多多的东西,都需要花钱去买。可是家里钱也不多了,这就得靠你了。”
“靠我?”陈耀立刻跳了起来。
第三十五章 陈耀卖酒
“我,我总共,总共只从我娘那赚了十六文钱,你不要老盯着我的那些钱!”陈耀一边跳一边叫着。
“哈哈!放心啦,小舅还不至于像你这么小气!”
“那……”
“好了,开心点,好好睡一觉,明天再告诉你,你到底可以怎么赚钱。”
好多天了,陈耀没睡得这么安心过,这个晚上他梦见了怀里长出一堆沉甸甸的金子,那模样就是小舅以前老跟他描述的金元宝。
……
今天,轮值的又是丁武。
他以长临村的这个废弃码头为中心,沿着河岸往上游走一千步,再回来往下游走一千步,然后爬上建在岸边高近二丈的望楼,往河中盯个半个时辰。再下来继续上下游的巡逻。这是他轮值半天的巡逻任务。
部队在长临村算是已经驻扎下来了,不过全队上下都有些泄气。
都说南兵不经打,大伙儿便兴致冲冲随郭将军南下,捞些战功,没想到却被派往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驻守。也不知道郭将军这些天一直跑蔡州,到底有没有什么消息。
丁武一边摇头一边叹气,不过他叹气并不是为了打不上战,这似乎只是一个习惯性的动作。对他来说,不打战的日子,就是最舒服的日子,在这安安静静的长临村呆着,其实挺不错的,要是……再多点酒,那人生简直就是完美的了。
站在望楼上往南看了会淮水,丁武又转过身往村子里看去。
这个位置倒是可以把全村都收入视线之内。郭将军无心在此驻防,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