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第二日早饭之后,那个媒婆才领一乘轿子走进门来,说:“咋晚过去,原说就来的,不想巷头巷脑都关了栅门,轿子抬不过,所以耽搁了一夜,今日才来。”淳于氏不及怪他,竟别了妇人上轿。那妇人到临别之际,还说几时约个日子,要请他同去骂人。
淳于氏坐了轿了抬到那分人家。只见出轿的时候,并没有一个迎接,竟是自己一个走入中堂。那中堂之上,并没有一个伺候,连香花灯烛都是没有的。淳于氏
不好,就要转去。
及至回头一看,又不见了媒婆和几个抬轿的人都转去了,淳于氏十分疑惑,又只得自己一个捱进中门,走到内室里去。
只卧房里面,摆设得齐齐整整,都是自己的物件,叫媒婆运过来的,只是不见一个人影。淳于氏不明不白,竟像做梦一般,心上思量道:“莫非遇了鬼怪,被他摄到这里不成?就是鬼怪,也该有些鬼形怪影出现,为甚么绝无影响?”只听见卧房后面有几个孩子一齐啼哭,但不知就在一处,还是隔壁人家。
正要走去观望,不想黑暗之处,闪出一个人影来,一步近似一步,走到十步之外,就立住了。却像有件凶器捏在手里的一般。
淳于氏定睛一看,竟是前面的丈夫,就吓得冷汗直流,高嘶大喊起来,一连说几十个”有鬼”,要等后面二人来救。
喊了一会,不见人来,就对着影子跪下来直磕头,说:“你生前死后的事,都是我不该,怪不得你来报怨,我如今知罪了,求你转去罢。”说了这几句,就俯伏在地,死也不抬头。
不想伏了一会,那影子里面就说起话来道:“我既然来在这边,那里就肯转去,要同你算本总帐,砍下头来,把身子剁作几块,方才肯去。我出门以前的事,说不得许多,且丢过一边罢了。为甚么我出门几日,就把我两个爱妾一齐卖去,只做得两夜夫妻,竟不使我再见一面,这是一可杀了。他两个腹中都是有身孕的,把我现现成成的儿子送给别人家去,使我做了绝嗣之人,这是二可杀了。我生前受你多少磨难,连性命都死在你手里,还不见你感念一句,懊悔一声,哭到半年之后,还叫天叫地,骂起我来。难道我生前的咒骂还不曾听得勾,死在阴司地府还听你的咒骂不成?这是三可杀了。我在生之时,你何等口强,动不动要谈节义,看见隔壁的妇人改嫁了丈夫,还指定他名字骂个不了。为甚么轮着自己,就忍心害理起来,不怕别人笑耻,竟做了失节之妇?这是四可杀了。就是要嫁,也该守过三年两载,把我的灵柩装了回来,寻一块土地安厝了我,然后嫁也未迟。为甚么这等性急,连期年的服也不曾穿得满,就嫁起人来?使我骸骨不能归家,做了异乡之鬼,这是五可杀了。你自己不肯守节,就是丫鬟使婢也留上一两个,做个烧钱化纸的人;在宗族里面立个暝蛉之子,替我接了后代,把家中的财物交付与他,然后出来改嫁,也还气得你过。为甚么把许多丫鬟不分好歹,都替我卖去,把银子鳖在身边,连我一分好人家都搬了过来,与别人享福,这是七可杀了。其余的零星罪犯,若要细数起,要几百桩也有。我如今总置不论,只问你这七桩大罪。每一桩罪砍你一刀,只把你的尸骸分做七块罢了。”他起先问罪的时节,淳于氏伏在地下,等他说一个”可杀”,自己应一个”该杀”,说两个”可杀”,应两个”该当”,及至说到第七个上,知道说完之后就要下手,那条见机而作的魂灵已先走散了,只留个没干的身子伏的那边等杀,连这”该当“二字那里还应得出?只好缩成一团,哼哼嗄嗄的挣命罢了,预先硬了颈项,等他下刀。不想命根未断,那卧房后面有许多胆雄力大、不怕鬼的妇人赶进房来,把他丈夫的阴灵一把扯住,跪下来劝道:“杀死不如放生,看我们众人面上,饶了他罢。”
又有两个妇人不但不怕鬼,还要与他打斗,竟把凶器夺了下来,不怕他不走,两个死拖硬曳,扯到卧房后面去了。
那些不去的妇人都一面说,一面拿手来搀道:“相公去了,大娘起来罢。”淳于氏仰起头来,把众人一看,又吃了一惊。
原来不是别人,就是他丈夫未死之前,零星讨来的使婢;丈夫既死之后,逐个卖去的丫鬟。如今见旧主有难,不知是那个神道托梦与他,大家不约而同,特地赶来相救的。
淳于氏吃惊之后,爬起来坐了一会,把起先失去的魂魄招了转来,方才问众人道:“你们是从那里来的?
方才扯劝的人是那两个?为甚么原故你们都不怕鬼,竟与他说起话来?”那些丫鬟道:“大娘出脱我们的时节,就是卖与这分人家。方才那两个也是大娘卖去的小,我们未卖之前,他先嫁过来的。大家都在一处,并不曾分开。只有大娘来得迟些,所以受了这场惊吓。方才捏着凶器与大娘算总帐的是个活人,不是甚么死鬼,大娘不要认错了。”淳于氏道:“这等说起来,难道是他们的丈夫不成?”那些丫鬟道:“不但是他们的丈夫,只怕连大娘自己还要做他的妻子也不可知。”淳于氏道:“这等说起来,想是他们恨我不过,故意做定圈套,叫丈夫娶我过来,等他们做大,捉我做小,好出气的意思了。这等为甚么原故,那个人的声音面貌竟与死者一,说来的话又一句不错,那有这等相像的理?你们快说一说。”丫鬟道:“不是他们恨你不过,要摆布你;还是他们丢你不下,要收录你。我老实对你说,方才捏刀的人就是相公的原身,当初并不曾死,被你磨灭不过。做了这番圈套,要骗个儿子出来的。如今两位小主母已生了三个大呱呱,他这分人家不但不曾消灭,还添了几口人丁,愈加昌盛起来了。劝大娘从今以后,落得做个好人,不要去处治他罢。”淳于氏听了这些话,不但不肯放心,反愈加害怕起来。这是甚么原故?只因起先怕鬼,如今又要怕人,怕人的心肠比怕鬼更加一倍。
思想一个结发之妻,做了这许多歹事,把甚么颜面见他?
见面尚且不可,何况跟了他们,从新过起日子来?起先受他一刀,还是问的斩罪,如今同过日子,料想不得安生,少不得要早笑一句,晚笑一句,剥削我的脸皮,只当问了个凌迟碎剐。
这样的重罪如何受得起?就是他不罪我,我自家心上也饶不过自家,相他一眼,定要没趣一遭;叫他一声,定要羞惭一次。
这个凌迟碎剐的重罪,少不得是要受的,不如不见的好。
所以怕人的心肠,比怕鬼更加一倍。起先怕鬼的时节,只想求生;如今怕人的时节,反要求死了。就对众丫鬟道:“我半日不出恭,如今要方便了,可有僻静的所在送我去解一解。”
丫鬟不知,只说果然要上马桶,就把他送到方便之处,自己走出门来,好等上马。谁想他马倒不上,竟去腾起云来。等丫鬟出去之后,就拴上房门,解下一条丝绦,系在屋梁之上,不多一会,就高高挂起了。
丫鬟在门缝之中看见主母上吊,就一面打开房门,一面喊人相救。那两个生子之妾,随着丫鬟一齐赶进房来,捧脚的捧脚,解头的解头,把个不断气的人又救活了。大家坐在一处,都把好言劝慰他;只有穆子大一个,得了老师的真传,不肯进房,坐在门前,大念往生神咒。
淳于氏见了两个姬妾,羞惭不过,眼睛也不敢睁开。那两个姬妾道:“大娘不要多心,我们是晓得世事的,大毕竟是大,小毕竟是小,决不为这番形迹就胆大起来。只要大娘略宽厚些,我们的日子就好过了,依旧顶你在头上,决没有怠慢之理。就是男子的心肠,也是挽回得转的。有我们在此,决不使他做狠心人,还你和气就。”淳于氏听了这些话,方才放心,就爬起身来与他见礼,认了许多不是,又托他转致丈夫,也认了许多不是。这两个姬妾在费宅住了许久,也学了他些家风,两边斗出公分替他解和,少不得把两个仇人推在一处,依旧做了夫妻。
这叫做”蛮妻拗子,无法可治”,只好如此而已。
到了第二日,费隐公的夫子坐了轿,上门来贺喜,要借新人一看。淳于氏晓得是醋大王,当初骂过了他,怕他要取回席,不肯出去相见。
那两个姬妾道:“回席取过了,决不取第二次,出去见见也不妨。”及至走出中堂把他一看,原来就是前晚留宿的人。
淳于氏满面羞惭,措身无地。
费夫人道:“今日一来贺喜,二来相邀。那个不相谅的妇人喜得不远,就在舍间隔壁,借重大娘的尊口去狠骂他一场,替我出口小气。”淳于氏满面通红,答应不出,亏那两个体心的姬妾把别话阻挠问者,各顾左右而言他,还不至于羞死,只当积了一场阴德。
后来夫妻之内,大小之间,竟和好不过。淳于氏把妾生之子领在身边抚育,当做亲生之子一般,好等那两个姬妾重生再养。
后来连生六子,眼见十孙,传到后来,竟做了一县之中第一个繁衍之族,皆费隐公变化之力也。
费隐公的教化,不独当世为然,他的流风余韵,至今尚在。
俗语有两句云:“江山妇人不穿裤,常山妇人不吃醋。”
此之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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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八 妻妾败纲常 梅香完节操
词云:
妻妾眼前花,死后冤家。寻常说起抱琵琶。怒气直冲霄汉上,切齿磋牙。及至戴丧,别长情芽。个中心绪乱如麻。
学抱琵琶犹恨晚,尚不如他。
这一首《浪淘沙》词,乃说世间的寡妇,改醮者多,终节者少,凡为丈夫者,教训妇人的话虽要认真,属望女子之心不须太切。在生之时,自然要着意防闲,不可使他动一毫邪念;万一自己不幸,死在妻妾之前,至临终永诀之时,倒不防劝他改嫁。他若是个贞节的,不但劝他不听,这番激烈的话,反足以坚其守节之心;若是本心要嫁的,莫说礼法禁他不住,情意结他不来,就把死去吓他,道:“你若嫁人,我就扯你到阴间说话”,他也知道阎罗王不是你做,“且等我嫁了人,看你扯得去、扯不去”?当初魏武帝临终之际,分付那些嫔妃,教他分香卖履,消遣时日,省得闲居独宿,要起欲心,也可谓会写遗嘱的了。谁想晏驾之后,依旧都做了别人的姬妾。
想他当初分付之时,那些妇人到背后去,那一个不骂他几声阿呆,说我们六宫之中,若个个替你守节,只怕京师地面狭窄,起不下这许多节妇牌坊。若使遗诏上肯附一笔道:“六宫嫔御,放归民间,任从嫁遣。”那些女子岂不分香刻像去尸祝他,卖履为资去祭奠他?千载以后,还落个英雄旷达之名,省得把“分香卖履”四个字露出一生丑态,填人笑骂的舌根。
所以做丈夫的人,凡到易箦之时,都要把魏武帝做个殷鉴。
姬妾多的,须趁自家眼里或是赠与贫士,或是嫁与良民,省得他到披麻戴孝时节,把哭声做了怨声。就是没有姬妾,或者妻子少艾的,也该把几句旷达之言去激他一激。激得着的等他自守,当面决不怪我冲撞;激不着的等他自嫁,背后也不骂我阿呆。这是死丈夫待活妻妾的秘诀,列位都要紧记在心。我如今说两个激不着的,一个激得着的,做个榜样。只是激不着的本该应激得着,激得着的尽可以激不着,于理相反,于情相悖,所以叫做奇闻。
明朝靖、历之间,江西建昌府有个秀士,姓马字麟如,生来资颖超凡,才思出众,又有一副绝美的姿容。
那些善风鉴的,都道男子面颜不宜如此娇媚,将来未必能享大年。他自己也晓得命理,常说我二十九岁运限难过,若跳得这个关去,就不妨了。所以功名之念甚轻,子嗣之心极重。
正妻罗氏,做亲几年不见生育,就娶个莫氏为妾。莫氏小罗氏几岁,两个的姿容都一般美丽。家中又有个丫鬟,叫做碧莲,也有几分颜色,麟如收做通房。
寻常之夜,在妻妾房中宿歇得多;但到行经之后,三处一般下种。过了七八年,罗氏也不生,碧莲也不育,只有莫氏生下一子。
生子之年,麟如恰好二十九岁。果然运限不差,生起一场大病,似伤寒非伤寒,似阴症非阴症,麟如自己也是精于医道的,竟辨不出是何症候。自己医治也不好,请人医治也不效,一日重似一日。
看看要绝命了,就把妻妾通房,都叫来立在面前,抱着儿子问道:“我做一世人,止留得这些骨血,你们三个之中那一个肯替我抚养?我看你们都不像做寡妇的材料,肯守不肯守,大家不妨直说。若不情愿做未亡人,好待我寻个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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