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洪是最早跟着钱渊的那批人,因为胆大心细,又曾经出去跑单帮很受王义、张三看重,后来被钱渊派出去查王翠翘家世。
“少爷放心,一直有人盯着,一明一暗两拨人。”刘洪低声禀报,“其实那女子不可能将家人接出海外,那可不是享福,反而是受罪,更别说还有个已经过了院试的秀才侄儿。”
“但迁居他地是有可能的,让人盯紧点,后面可能用得上。”
“是。”刘洪笑道:“昨儿刚接到王哥的信,据说在义乌大展威风呢。”
王义跟着戚继光去义乌招兵,据说到现在才召了几百人,而且一个月下来淘汰了将近一半,王义现在是军中教习,据说名气不小,下手挺狠。
钱渊往亭子那边漫步走去,“怎么?手痒了?”
“嗨,少爷在哪,我们就在哪,不过好几个月……兄弟们也憋的慌。”
“有吃有喝,还有银子拿,有什么憋的?”
“这不是闲的嘛。”刘洪嘿嘿笑道:“大伙儿都说呢,五十多号人一年下来不少银子,都怕少爷把人散了去。”
钱渊脚步一顿,半转身道:“如果顺利的话,可能明年就要入京,回头你问问吧,未必都肯跟着我……回松江,去杭州看宅子,或者从军。”
“少爷说哪里话,拿了您的钱,吃了您的饭,那就是您的人,哪个敢起心思,小的锤死他!”
的确,在这个时代,恐怕找不到一个比钱渊更好的主人了,因为那些护卫在钱财、饮食、住宿之外的得益下,心理层面最需要的是一份尊重。
隐隐听见亭子里的互相吵闹声,喝得醉醺醺的徐渭都已经操起砚台要干架了,钱渊赶紧加快脚步。
“别别别……”
“啪!”一声钝响,一个中年人捂着脑袋栽倒,头上隐隐有鲜血流下。
钱渊无语的看着徐渭还在那发酒疯,低头看看石桌上墨迹纵横的几首诗,呃,真心没看懂,也不知道这厮是书狂草还是因为喝醉了。
“怎么回事?”
一个稍微年轻点的文士苦笑道:“那位……姓严……”
特么这也是原因啊!
钱渊瞪圆了眼睛,半响说不出话来,要是徐阶日后万人唾骂,你徐青藤要不要往自己脑袋上来一下?
一场诗会就这么潦草结束,大部分人无奈又兴奋的离去,估摸着徐青藤因为姓严就要痛殴对方的传奇事迹很快就能传播开了。
其他人都走了,就钱渊留下来照顾吐得稀里哗啦的徐渭。
看这厮脸色苍白还在嘴唇微动,钱渊捂着鼻子凑上去听了听,忍不住噗嗤笑道:“蒙蔽君上……人家严嵩还真没这胆子!”
“今上登基没几年就驱逐首辅杨廷和,百官哭门都毫不动容,手腕如此了得,之后更有锦衣卫指挥使陆炳,严嵩就算想瞒怕也瞒不过……”
“杨淑山?他不是病死的嘛。”
“徐华亭又不是他爹,自然不会去救。”
“对对对,徐华亭是他老师……”
钱渊口中轻言细语,眼中毫无一丝笑意,虽然杨继盛据说是病死在昭狱中,但严世蕃强令不准为其收尸……拉得一手好仇恨,徐阶估摸在暗地里偷笑呢。
钱渊知道自己几个月前的猜测没有错,在这次交易中,徐阶毫不犹豫的放弃了自己的学生,以生命为代价向严嵩发起挑战的学生。
“你想做什么?”
“呵呵,当然是考举人,考进士。”
钱渊坐在石凳上悠悠道:“要不去汝贞兄幕府帮帮忙,就是不知道你是愿意做杨继盛,还是做李东阳。”
“反正他胡汝贞是选了做李东阳……”
正德年间刘瑾权倾天下,刘健、谢迁被勒令致仕,唯有李东阳即使遭士林嘲讽,旧友学生反目,也相忍为国,因循隐忍,委曲求全数年后,终得以清扫奸党,谥号文正。
终于清醒了些的徐渭踉踉跄跄的扶着亭柱爬了起来,晃着脑袋喃喃道:“不行啊……徐某人这脾气……看到赵文华那厮就想骂!”
“说不得操起砚台砸过去……上次也就是倭寇袭城……”
“没你钱展才这左右逢迎的本事啊!”
钱渊都被气笑了,是左右逢源还是左右逢迎?
你徐渭都醉成这样了,居然还不忘刺我一句!?
黑着脸的钱渊正要上前狠狠怼上几句,突然守在亭子外的刘洪一声暴喝。
“少爷,小心!”
钱渊讶然转头看去,十多个手持长刀的汉子正无声无息的掩来。
毫不停歇的高速冲刺,古怪的发髻,狭长的刀刃,都显示出,这很可能是一股真倭!
见了鬼了!
老子都躲到徽州府,还能撞上倭寇!
第183章 开端
嘉兴府海盐县。
小河边数百兵丁环绕中,安坐在一块平坦大石上的胡宗宪面色严峻,平伸左臂让人裹伤,视线落在数百米外还在厮杀的战场上。
自杨继盛病死狱中,胡宗宪的处境愈发艰难,虽然浙江文武官员更加俯首帖耳,但江南士林对他和赵文华的鄙夷已经是街头巷尾人人尽知的了。
胡宗宪并不沮丧,他冷静的分析过,所谓的江南士林大部分都是士绅,而这些士绅往往就是那些富商甚至海商的幕后。
在和钱渊的书信来往中,那位松江秀才很古怪的提起一件事,东南沿海大规模的抗倭已经持续两年了,但这两年徽州人丁丝绢税购买丝绢的价格并没有明显的浮动。
胡宗宪从那影影绰绰的文字中发现,这是钱渊在提醒他,打了两年战,海商最迫切的商品,也是前些年出口量最多的商品,丝绢,价格居然没有浮动。
这说明什么?
只能说明虽然官兵和倭寇打得如火如荼,但私下的海贸并没有中断,甚至成交量都没有太明显的降低。
胡宗宪心里在叹息,钱渊说的没有错,倭乱不是一两年平息的,也不是仅仅靠武力镇压就能平息的。
裹好了伤口,胡宗宪试着挥动,手撑着石头再次站起,大踏步向前走去。
环绕的将官眼中都透出佩服的神色,他们才不管胡宗宪是怎么爬上来的,他们只看到这位新任浙江巡抚上任之后,自己不再光着脚行军,能吃饱喝足,手中军械不再破破烂烂,甚至还亲身上阵以至于负伤三处。
东南抗倭的文官中多有杰出者,但如胡宗宪、谭伦这般亲身上阵的并不多,胡宗宪短时间内就用他的魄力征服了大批军中悍将。
看到后面主帅再次拔出长剑,官兵们士气更盛,这时候一股身穿蓝黑布衣的兵丁从河对岸大步冲来,两个回合就搅乱战阵,当先两将手舞两把苗刀冲锋陷阵,勇不可当。
倭寇阵脚大乱分散逃窜,胡宗宪指挥若定让官兵谨慎追击,干瘦的脸上露出笑容,“久闻瓦氏双刀,真是名不虚传。”
五日前八百倭寇从海盐登陆,汤克宽不能挡,胡宗宪亲率千余兵丁来援,三日苦战将倭寇驱逐至海边,又急调田洲狼兵来援,这一战仅仅斩获的首级就超过三百,是王江泾大捷之后胜果最大的一战。
胡宗宪心里充斥着满足感,这是他第一次独立指挥作战,不仅仅树立了自己在军中的威望,也在向朝中诸公证明了自己的能力。
“胡中丞。”腰佩两把苗刀的瓦老夫人大踏步走来,“出海追击吗?”
“不。”胡宗宪摇摇头,“俞总兵不在,海战倭寇优势太大。”
瓦老夫人也赞同这点,抗倭将领中,唯有俞大猷最善海战,早在嘉靖三十二年就曾经在海上大胜倭寇,一个月前又在松江外海击败来犯的倭寇,烧毁船只十三艘。
“老夫人,调配的补给还够吧?”胡宗宪请瓦老夫人在大石上坐下,“如有缺额尽管说,不然日后钱展才可是要问罪的。”
“胡中丞说笑了。”瓦老夫人有点不习惯。
自从来到东南沿海,胡宗宪是第一次对狼兵表露出极大善意的文官,即使是之前的吴百朋、聂豹也远远不及,各种物资调配、赏银、军械补充都是最优先的。
“不说笑不说笑。”胡宗宪摆手笑道:“前任浙直总督周珫一意驱逐广西兵,但之前钱展才一力劝说赵大人留下田洲兵,断言田洲兵必定是抗倭的中坚力量。”
顿了顿,胡宗宪又道:“钱展才目光深远,能料他人不及……他言老夫人忠心报国,为沿海百姓必不忍离去。”
随着胡宗宪的讲述,瓦老夫人的思绪越飘越远,去年在吴江遇到的那个青年……不,应该是被钟南俘虏的,当时全军上下饥肠辘辘,沿途官府士绅畏之如虎,唯有那青年态度截然相反,巧思妙想将田洲狼兵拉去了松江。
瓦老夫人忍不住扑哧一笑,去年末在松江陶宅镇,那华亭秀才说民间传唱“花瓦家,能杀倭。”
但实际上瓦老夫人让人打听过,这句话实际就出于钱渊之口,不过如今已经在松江、苏州、嘉兴等地传唱开了。
在张经、李天宠、聂豹陆续被召回京城的时候,钱渊曾经私下和瓦老夫人有过一番深谈,他保证田洲兵不会受到歧视,各方面补给都会及时送到。
当时的瓦老夫人并不相信,毕竟说出这番话的只是一个虽有名望到年纪尚轻甚至没有一官半职的青年,但接下来发生的一切让她安下心来。
“胡中丞。”瓦老夫人收拢思绪下定决心,“田洲儿郎出征已将近一年之久,死伤不少,四千兵如今只剩下三千不到……”
“老夫人放心,拨付的赏银、抚恤都第一时间发放。”胡宗宪有点提心吊胆,没有田洲狼兵,后面他实在没什么信心。
这几个月来,任环在太湖追击倭寇遭伏击,据说朝中已经准备将其调离,另选苏松兵备道副使了。
之后曹邦辅在嘉定击溃倭寇追击到陶宅镇,被倭寇反击大败,曹邦辅几乎是仅以身免,赵文华上书弹劾。
卢镗卢斌父子、俞大猷、谭伦、唐顺之、戚继光都在招募新兵训练,短时间内无法形成战力,如果田洲兵这时候撤走,那真是寡妇死了儿子,没指望了。
胡宗宪又劝道:“钱展才对老夫人期望甚高……还请老夫人三思。”
瓦老夫人宛然一笑,“胡中丞误会了,一些伤残儿郎先回广西,另外召集两千儿郎再赴东南。”
胡宗宪愣了下,霍然起身行礼,“老夫人高义。”
瓦老夫人起身避开,“胡中丞亲身上阵杀倭,我瓦氏土司何敢惜命?”
胡宗宪还想再赞上几句,以他的性情是希望将这支田洲兵握在自己手上的,可惜钱展才在田洲兵中的名声太响亮了。
还没说出口,不远处突然传来喧哗声,胡宗宪皱眉转头看去,幕僚王寅急匆匆的快步走来。
“大人,北新关遇袭!”
胡宗宪眯着眼仔细问:“什么时候的事?多少人?”
“昨日下午,百多倭寇。”王寅低声道。
胡宗宪转头看向还在收拾的战场,边上瓦老夫人立即道:“让钟南抽调五百人随大人南下。”
胡宗宪立即放下心了,五百田洲兵的战力对付百多倭寇是没什么问题的。
但他绝想不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第184章 倭寇的目的
虽然已经隔了将近两天,但北新关外还是一片狼藉,看着被收拢起来的几百具尸体,胡宗宪脸色极为难看。
“八百兵丁围攻,倭寇持刀大呼冲阵,死一百三十七人,伤百余人,余者溃散。”
“被烧毁三座村落,百姓死伤四百余人……”
刚刚在海盐大胜一场,脑后勺却被狠狠砸了一棍,胡宗宪有点晕眩感,杭州前卫、后卫的那些老爷兵如今都在杭州城内,守御北新关的都是山东兵,战力还算不错,居然如此轻易被击溃。
“大人。”王寅吸了口凉气指着不远处,那儿堆放着各式被劈断的兵刃。
胡宗宪走近细看,有长枪的枪杆,有被从中间劈断的腰刀,甚至还有裂开的铠甲。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缓缓走来,“中丞,有点不对劲。”
“伯鲁兄。”胡宗宪点头打了个招呼,“如果没猜错,应该都是真倭……不过,一具尸体竟然都没留下!”
自从上任浙江巡抚后,有了底气的胡宗宪开始大批招揽人才,虽然有如徐渭这样不理会他的,但也有愿意入幕为抗倭出力的,比如钱渊推荐而来的昆山名士郑若曾。
胡宗宪知道郑若曾在嘉定和钱渊并肩作战,钱渊赞其有谋略之才,胡宗宪亲往昆山相邀,郑若曾慨然应诺。
“不仅仅如此。”郑若曾摇头道:“自海宁登陆,昼伏夜出,至北新关击溃官兵,杀戮百姓……”
顿了顿郑若曾声音放轻却加重语气道:“但倭寇没有劫掠财物。”
胡宗宪瞳孔微缩,同样低声道:“查实了?”
“嗯。”
“去哪儿了?”
“绕过临安,从西天目山边南下,过昌化,侵入严州府。”
“严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