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下了船,晚上天都黑了才抵达徽州府衙所在地歙县,等进了门,第一次真正看到叔父钱铮,钱渊更糟心了。
不得不说,不管什么时代,以貌观人都是不可避免的,后世那就不说了,就算这个时代,中进士后分配工作,相貌是吏部考核的重要标准。
而钱渊这一两年来名声鹊起,有太多太多的原因,但相貌绝对是一个加分项,唇红齿白、身材硕长挺拔、相貌英俊、两眼有神,活脱脱一个潇洒美少年,更兼他在一些鬓角、眉毛、胡须上保留前世的习惯,让人往往有眼前一亮之感。
但今天,钱渊真是糟心,面前的叔父大人真是生了副好相貌。
再加上平和淡定的眼神,飘洒的三缕长须,沧桑内敛的气质与魅力展露无遗,没话说,魅力十足的帅大叔形象。
钱渊面无表情的看着叔母陆氏和叔父持手相看泪眼……叔母大人,您在路上还嘀咕发牢骚呢,说跟王氏学了几招,现在第一时间就举手投降了。
啧啧,女人。
一番絮叨之后,钱铮的视线落到了侄儿的身上,虽然听幕僚兼好友顾承志用赞叹惊奇的口吻说过很多次,但他还是难掩诧异。
三年不见,面前的青年长身而立,面带笑容,毫无拘谨,一派自得风范,双眼中透出的幽光好似一潭深水,令人一见就知非凡俗之品。
“做的不错。”钱铮挽起拜倒在地的侄儿,“夜色已深,先歇息吧。”
钱渊点头应是,回头一招手,杨文和张三大步走来。
“叔父,松江、嘉兴这两年遭倭寇侵袭,侄儿招了些护卫,还请叔父让人安排一二。”
钱铮倒是知道家里招了些护卫,却没想到有这么多人,他粗略看看,杨文、张三身后有至少五十名护卫。
钱铮再往前走了几步,细细看去。
虽然长途跋涉很是疲惫,但护卫们依旧身形挺拔,跨刀持枪,背依长弓,肃立如山,纹丝不动。
显然,这是一支精锐,十多年前曾经以御史巡按宣府的钱铮能肯定。
第175章 徽菜
古代官员到任一般都有些传统,也可以说是潜规则,比如不追查前任的旧账,不核查库房的数目,以及,不修衙。
一般来说官员都是三年一任,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朝廷可不会拨付一笔用来修衙的资金。
要知道能弄得来银子来修衙,那这笔银子就是能塞进自个儿腰包的,反正呆上三年就走人,谁肯干这种事?
徽州府衙也一样,前面公堂二堂三堂还好说,吏、户、礼、兵、刑、工六房都破破烂烂,不过后衙倒是挺精致的,毕竟这是官员住处,而徽州虽然穷,但徽州商人富啊,修的园林也是一绝。
不过后衙虽然小巧玲珑颇为精致,但面积不大,就算去掉护卫,钱渊一行人也有十多人,自然是住不进去的。
钱铮在距离府衙三条街处租了一间三进的宅院,又在不远处租下几件宅子给护卫们。
让钱渊诧异的是,叔父钱铮并没有抓着自己问那些东南抗倭中的各种事,也没有提那些让钱渊名扬大江南北的战事,只叮嘱他专心研读八股。
这正中钱渊下怀,于是他每日读书练字,按照以前的习惯每日写下三篇八股文,第二日去府衙请叔父和老师顾承志点评。
没几天,平日没什么架子的钱渊就和府衙的小吏、捕头衙役混熟了,钱铮是个手紧的,下面的小吏衙役油水少,钱渊不免打点一二,经常一起上馆子。
“长条的……大概这么长。”钱渊一边回忆一边比划,“豆腐……对对对,是豆腐,但上面长满了白毛,像是发霉一样,下油锅一煎,那滋味绝了!”
“没听过……”
“钱公子开玩笑吧?”
“都发霉了还能吃?”
“咱徽州府虽然穷,但也不至于吃发霉的豆腐!”
小吏、捕头们纷纷摇头表示从来没听说过“毛豆腐”,钱渊无语了,都已经明朝中期了,毛豆腐居然还没问世!
徽菜后世虽然不像川菜、湘菜、本帮菜、淮扬菜那么普及,但也是八大菜系之一啊,不至于吧!
“那臭鳜鱼呢?”钱渊试探问:“听说是用鳜鱼腌制的,吃起来又臭又香,鱼肉极似蒜瓣。”
王捕头又摇头,“也没听说过。”
席间有些尴尬了,钱渊初来乍到,问起徽州名菜,特么不是发霉的就是发臭的,人家本地人自然心情不太好,你丫的以为徽州是什么地方!?
钱渊也是无语,前世去黄山旅游,问起服务员,人家都是带着自豪的说……徽州菜就是这特点,越臭越香!
钱渊干笑几声,“那有什么好菜就上吧,尽管点,别给我省银子!”
“就等着公子这句话呢!”
“不瞒公子,这些日子嘴里都淡出鸟来了!”
“哎哎哎,伙计,拿手的都上,让人去看看市上有什么野味。”
“真不是我们小家子气。”王捕头先招呼了两壶好酒,才转头对钱渊说:“眼看着后面就没好日子过了,大家都得勒紧裤腰带。”
这是话中有话啊,钱渊没接过话茬。
但王捕头说个没完没了,“咱徽州府是七山二水一分田,税赋少得可怜……”
“徽商有的是钱啊。”杨文凑合了句。
“他们有钱都是花在外面,就算想回来置地都没那么多地!”王捕头两眼一瞪,“咱油水怕是南直隶府洲最少的,又都是乡里乡亲的总不能下狠手……”
边上一个姓李的小吏笑骂道:“不能下狠手……老王,你倒是想下狠手,但不敢啊!”
“哈哈哈,这倒是。”
李吏员笑着解释道:“徽州民风彪悍,这些年更是如此,钱公子从松江、杭州来,理应清楚的很。”
钱渊略一思索立即明白了,东南倭乱从许栋四兄弟到叶碧川、汪直、徐惟学、徐海,全都是徽州人。
在这种情况下,衙役小吏还真不敢逼的太紧,说不住人家受不了就投奔海上,到时候带上几十个倭寇回来找你算账……
“休宁县衙就出过事。”王捕头小声说:“带了几十个同伙回来,把一个小吏满门杀了个干干净净。”
钱渊点点头,“汪直、徐海都是歙县人,你们啊,还是小心点好,银子以后还能赚,命没了那就一切成空。”
“公子说的是。”李吏员转头看见伙计端着一口小锅上来,“来来来,这是火腿炖鹰龟,咱徽州火腿名扬天下……”
“只听说过金华火腿。”杨文嘀咕了句。
“嗨,你这就不懂了,有句话金华火腿在东阳,东阳火腿在徽州!”李吏员摇头晃脑道:“李太白曾有诗,闻说金华渡,东连五百滩。他年一携手,摇桨入新安。”
好像是有这说法,钱渊依稀记得《舌尖上的中国》有类似的讲述,拾筷夹了片火腿送进嘴嚼了嚼,咸香可口,香味饶鼻子,钱渊登时拍案叫绝。
“哈哈哈,公子是会吃的。”王捕头指了指,“这是我们徽州特有的鹰龟。”
“嗯嗯,裙边厚腻,好滋味。”
钱渊没想到,虽然没了毛豆腐、臭鳜鱼,但其他好玩意真不少,还都是后世吃不到的。
火腿、冬笋还算是大众货,后面的甲鱼、石鸡、黄麂、山鸡、野鲫鱼都让他大饱口福,要知道这都是野味,后世有钱都没地儿买。
“茶来了。”伙计端着盘子,上面摆了七八杯茶。
“松萝茶名气大,但婺源绿茶毫不逊色。”李吏员做了个请的手势,“陆羽在《茶经》中就有‘歙州茶生于婺源山谷’一说。”
钱渊丢下筷子,抿了口茶点点头,还真不错,回头可以给陆树声、何良俊他们捎点。
看钱渊舒坦了,李吏员小心翼翼的将座椅移近,低声问:“公子,据说……徽州府也要提编?”
“嗯?”钱渊诧异转头看了眼,“不是浙江才提编吗?”
“嗨,前些日子户房有人去南京,听说南直隶除了凤阳之外,其他地方都要行提编法。”
钱渊瞥了眼王捕头,似笑非笑道:“难怪说要勒紧裤腰带呢。”
“不过这事儿我哪里知道……”
“就算提编,你们最多多跑几步路,少点油水罢了,又不至于过不下去。”
周围安静下来,钱渊泰然自若举起茶杯继续喝茶,难怪最近叔父眉头紧锁,胡宗宪动作挺快的啊,都快铺到徽州府了。
也是,他是徽州人,不以身作则将徽州府放在前面,其他府洲就有的是牢骚话了。
几个小吏文员也不再试探了,虽然他们都知道这位松江秀才名气不小,据说在浙江几度击倭有功,但钱渊在浙江文武官员中的地位是他们不可能知晓的。
第176章 额外的税赋
徽州府位于山区,虽然风不大,但比东南沿海要更冷一些,冬日一旦下雨,温度更是急降。
虽然只是淅淅沥沥的小雨,站在屋檐下踮脚远眺的钱小妹伸手碰了碰从檐上滴下的雨水,被冻的打了个寒战。
等了好久,披着斗笠的钱渊、杨文等人终于出现在眼帘中,小妹先是蹦着挥手,又急匆匆的进屋。
“毛巾,都淋了雨,要热的,去拎一把,快快!”
“姜汤呢?还热的吧,快端上来,端上来!”
“热水烧好了没,哥哥要先洗个热水澡!”
钱渊一进屋就听妹妹叽叽喳喳的吩咐声,不禁笑着伸手想摸摸她的发髻,但又想到手上都是湿的赶紧收回来。
“快快,先去洗个热水澡。”谭氏将钱渊赶去浴室,又跺脚拉着儿子先让他喝碗姜汤。
一个热水澡洗完,钱渊晃晃脑子感觉没什么问题,才起身穿衣坐下,让丫鬟们用干毛巾擦头发。
“怎么冒雨回来?”正好回来的钱铮进门皱眉问道:“不行就在绩溪等一夜就是,小心得了风寒。”
“姓杨的……噢噢,就是绩溪杨知县和叔父有过节?”钱渊回头问:“就差没拿棍子把我们赶走了……不过那时候还没下雨,走到一半才下雨。”
钱铮脸色有点难看,“回头我让人去浙江采买,以后不要再去绩溪。”
钱渊无所谓的点头应下,这次来杭州之前,陆树声给他开了个书单,其中几本正好绩溪一个教谕手上有,他就跑了趟想借来抄录,结果正巧碰上了绩溪知县。
钱渊没把这事儿当回事,但第二天就传出了徽州通判侄子在绩溪县为非作歹、耀武扬威的传闻。
“有点意思。”钱渊嘴里嘀咕,手上不停,直到一篇字练完,才转头吩咐,“去打听打听,别舍不得花银子。”
浙江、南直隶关于钱渊的传闻多了去,但说他为非作歹的消息……还是第一次。
每天读书写八股,偶尔出去打打牙祭,钱渊虽然静下心但也不免觉得枯燥,正好听个新鲜。
“也不知道姐姐生男还是生女。”一旁的小妹趴在书案上,“哥哥,咱们什么时候回杭州啊?”
“才四个月……要等到八月份才生呢。”
王氏还在食园养胎,前几日刚刚收到消息,戚继光终于得总督衙门和巡抚衙门的允许,又在吴百朋的介绍下前往义乌招募新兵。
这是钱渊收到的最好的消息,有了兵源,有了狼牙筅,有了鸳鸯阵的雏形,大名鼎鼎的戚家军应该离问世不远了,只可惜如今戚继光只是个游击,只能招募一千新兵。
钱渊把玩着小妹随手带来的九连环,“回杭州……那要看叔父下一任在哪儿。”
钱铮任徽州通判快满三年了,如果不离开可能会直升知府,离开的话可能会入京,也可能会转任其他地方,可惜孙升还没起复,不然一个吏部右侍郎是有能力干预的。
虽然离开杭州已经两个多月,但在闲暇时,钱渊的注意力总是不由自主的投向东南沿海,书房里的地图上已经被笔迹描成一片黑。
“少爷。”外头杨文站在屋檐下禀告,“顾先生来了。”
“嗯?”钱渊有些诧异,挥手让小妹去侧屋,亲自出门迎接顾承志。
“正好听到杨文在打听,又正巧这时候有暇。”顾承志进屋接过热茶喝了口,才说:“说你为非作歹……不是冲你来的。”
“当然不是,我来徽州府才两个月,少出歙县,从不惹是生非。”钱渊平静的说:“是冲叔父去的。”
顾承志犹豫了会儿,低声说:“你叔父在查一件事,是关于六县税赋的,所以绩溪县那边很是不忿。”
“先生能仔细说说?”
“早在一年前就发现了,徽州府在正税之外,还要呈交一笔额外的税赋,是一笔人丁丝绢税,八千多匹生绢,每年递交到南京承运库。”
钱渊眨眨眼,额外税赋又怎么了?
“这笔人丁丝绢税理应是徽州府承担,但实际上一百多年来都是歙县一县承担。”顾承志仔细说:“现在传出消息,你叔父试图想将这八千多匹生绢让六县平均承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