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豹没有接过话茬,而是起身向外走去,路过钱渊时脚步一顿,“记得你曾经问过,老夫如何评价你?”
钱渊饶有兴致的点点头。
“论才学,你普普通通,虽然八股写的还凑合,但注定无法在文坛留名,那笔字虽然工整,但匠气太重。”
“无论是理学还是诗词书画,你都流于平庸,放到贵州、广西也算不上出挑。”
钱渊脸色不变,这些是理所应当的,他竖着耳朵继续听。
“论领军,你虽然长于大局,精于地理,透彻人心,但很难成为如邃庵公那样的名帅。”
钱渊听得有点懵懂,一旁的周师爷解释几句后,他才知道这位邃庵公就是正德年间的三边总制杨一清,后来在嘉靖初年还一度担任内阁首辅。
不意外看见钱渊脸上并无沮丧神情,聂豹加重语气道:“但你有经世致用之才。”
“嘉定、崇德两战,你整理内政后勤,出谋划策,在陶宅镇虽然看似空闲,但细致入微,从无纰漏。”
“你本经治春秋,《左传》云: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此之谓不朽。”聂豹盯着钱渊的双眼,“立功何意?”
钱渊略一思索,答道:“晚辈读《春秋左传正义》,孔颖达曾言,立功谓拯厄除难,功济于时。”
聂豹微微点头,“如今大明内忧外患,北有俺答,南有倭乱,西部土司频频作乱,处处可见水深火热,正是厄难之时。”
聂豹没有继续说下去,拍了拍钱渊的肩膀,枯干的手掌用力捏了捏。
钱渊无语了,特么现在是厄难之时,难道要我功济于时?
那是胡宗宪、谭伦、戚继光的使命好不好!
“双江公,晚辈区区一个生员……”
“哈哈哈,张叔大曾说过,你是个悖懒人物。”聂豹手上加了把力,低声道:“而朝中政争酷烈,朝局混乱,今上在位三十余载,至今东宫空缺。”
“不去想那么多……老夫只希望,你不要辜负旁人的期望,也不要辜负自身。”
“如果一个月前你留在杭州,老夫不会说这些话。”
“既然你舍弃了杭州回到松江,来到陶宅镇,那就必须承担起某些责任和义务。”
聂豹松开手,伸出手指戳了戳钱渊的胸膛,“老夫相信,你钱展才这颗心是热的。”
钱渊默然无语,往前靠近一步,迟疑片刻后低声问:“尚有相见之日否?”
不怪钱渊问出这种话,聂豹这番话简直就像是在交代后事。
聂豹长叹一声,不再说话,抬步往前走去。
……
淅淅沥沥的小雨已经停了,虽然还算是秋季,但夜间寒气颇重,府门外众人都觉得身上发凉,而章游击心里都发凉了。
对面的钱家护卫已经刀出鞘,箭上弦,虽然李良钦、侯继高等人堵在中间,但护卫头领杨文面色铁青,挥刀厉喝,后面的护卫步步跟随,眼看着这一场厮杀就要一触而发。
瓦老夫人狠狠瞪了眼杨文身上的二把刀,她倒不怪其站在钱家护卫之中,只怪他不能从中调和反而火上添油。
“砰砰砰!”
瓦老夫人回身踢开两个阻拦的侍卫,大步走到门外,伸掌一阵狂拍,惹得众人愕然。
“老夫人别急……”
俞大猷的劝慰只说到一半,府门突然咯吱一声洞开,白发飘飘的聂豹当先走出,身后跟随着一脸冷意的钱渊。
面无表情的聂豹环顾四周后,视线落在近在咫尺的俞大猷和瓦老夫人身上。
“你身为吴淞总兵,对阵万余倭寇,居然弃营他走,可知军法?”
“田洲兵远调东南,总督府特向朝廷请授‘女官参将总兵’一衔,不可谓不信重,瓦老夫人却为私交而弃公事?”
“双江公……”
“什么双江公?”
俞大猷深深吸了口气,拱手道:“大司马,钱展才……”
“不用说了。”聂豹一挥手,扬声道:“三月前本官南下督战,召华亭生员钱渊随军,此人夸夸其谈,又好大喜功,谎报军功……”
一直垂着头的钱渊突然抬头,朝着对面微微摇头,想上前替他辩解的侯继高、李良钦停下了脚步。
“本应杖责三十驱逐出营,但念在其年少无知……”聂豹缓缓转身看向钱渊,“杖责暂时寄存,但你立即滚出陶宅镇,不许在松江府停留。”
俞大猷愣住了,几个月前他就非常清楚这个华亭秀才在理政,后勤方面表现出来的能力,所以三番两次向聂豹建言,他实在不信任本地官员、军中将校在这方面的水平,没想到如今钱渊却被撵走了,还是以这种很少出现的公开撕破脸的方式。
钱渊没有如聂豹所想像的那样射来怨恨的目光,也没有任何的自辩,他虽然选择了配合,但并不意味着他愿意。
一阵寒风挂过,钱渊白日对阵倭寇时刮破的长衫下摆被风刮得呼呼作响,停了还没多久的雨又开始下了,而且越来越大。
“怎么办?”杨文本就白皙的脸庞更是苍白一片,握着刀柄的右手不停松开握紧。
“听少爷的。”老道的王义察觉出一丝诡异,但他很清楚,自己这波人做不了任何事,结局应该是钱渊和聂豹在府中谈定的。
杨文被暂时安抚住,但他身边的二把刀没那么好的性子。
“不服!”一声暴喝响彻周边。
一直盯着钱渊的瓦老夫人突然转身,向着聂豹拜下,“大人……”
“不用说了!”聂豹厉喝道。
钱渊上前两步,扶起瓦老夫人,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多谢老夫人,如果念及钱某曾对田洲兵有微不足道的助益,就请帮钱某人多砍几个倭寇首级吧。”
不等瓦老夫人回话,钱渊转头看了眼俞大猷微微点头示意领情,然后抬步下阶走入雨中。
落寞的身影渐行渐远,府门外一片寂静。
突然,那道身影停下了脚步,猛然回身,向着这边长鞠一礼。
一直盯着钱渊的聂豹嘴角情不自禁流露出一丝笑意,他很确定对方不知道缘由,但也很确定对方知道自己这个年近花甲老头的一片好意,一番苦心。
第145章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吴淞江起源于太湖,流经苏州、嘉定、青浦,是联通苏州、松江两府最重要的航运水道。
即使是如今倭乱四起,吴淞江上依旧船只来往穿梭不停,各处码头上人头耸动。
但此时此刻,江面上几乎看不到任何船只,万余倭寇攻松江府的消息已经传开,嘉定、太仓、昆山各处官兵来往调配,民船、客船、商船一律禁止通行。
不过,这是几乎,江面上还有一艘两层高的楼船在向着苏州方向驶去,有水军前去查巡,但很快就挥手放行。
“少爷,下午就能到苏州。”张三粗手粗脚的斟了杯茶,小心翼翼的放到桌案上,“刚才问过了,今日晨间,有官兵乘船往青浦方向,人数还不少。”
杨文看钱渊不理不睬,接着说:“应该是从太仓、嘉定调过去的,说不定是苏州同知任环领军。”
“随随便便打探军情,也不怕他们一刀砍了你?”钱渊把玩着茶盏。
“怎么可能,有俞总兵的书信,还有……”
“多事,谁让你们去打探的!”钱渊丢下茶盏,面无表情的偏头看向窗外广阔的江面。
这下子杨文和张三都不吭声了……特么不是少爷你叮嘱的吗?!
半响后,张三才试探问:“少爷,在苏州停留……”
“不下船,直接去杭州。”钱渊揉了揉眉心,“如今三个方向都有大军围堵,漕运兵丁也颇有战力,如果能让徐海截断运河……那这场战也用不着打了!”
虽然在苏州码头没下船,但还是有人找上门了。
钱渊木然的看着颇有风霜之色的吴百朋,“惟锡兄怎么会在苏州?”
“今日晨间,倭寇突然舍华亭、上海两县,沿海岸线迅疾西进,破广陈墅、独山镇。”吴百朋仔细打量钱渊的脸色,“陶宅镇的事我已听说了。”
钱渊对此置之不理,思索片刻后道:“也就是说,平湖县已大半在倭寇手中了。”
“是,最新战报,大股倭寇盘踞在平湖县附近,尚不清楚接下来的动向。”吴百朋抿嘴道:“北上、西进、南下,都有可能。”
“肯定会南下,但应该只是小股兵力南下。”钱渊起身将昨晚才绘制的地图摊开,之前那幅已经送给俞大猷了。
“南下攻海盐、海宁,威胁杭州府,倭寇不会自找苦吃。”钱渊细细看地图,“西进攻崇德、桐乡……记得卢总兵坐镇桐乡,归顺州狼兵驻扎崇德县。”
“不仅如此,总督衙门已经移驻桐乡。”吴百朋笑道:“所以,最有可能的还是北上。”
“北上……薛淀湖、青浦、嘉定、太仓、昆山。”钱渊点头赞同,“这一仗应该十拿九稳了吧?”
“不敢这么说。”吴百朋摇摇头,“总督衙门那边……试图诱敌深入,一举克敌,永绝后患。”
“嘿嘿,一举克敌是有可能的,永绝后患……”钱渊叹了口气,“倭寇就像韭菜,割了一茬还有一茬,不能光靠剿。”
这方面的话题有点敏感,吴百朋不想继续下去,转而低声道:“你和双江公那边怎么回事?”
“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钱渊故作轻松靠在椅子上,“外面怎么说?”
“说……说你虚报军功。”吴百朋支支吾吾道:“这几年和倭寇交手,杀敌一千自损八百都算是大胜,往往都是杀敌一千自损两千……”
“所以,击溃人数相等的倭寇,砍下三十四个首级,己身无损,是绝不可能的。”钱渊似笑非笑的转头看向热闹的码头,大批兵丁正在登船,不知道是往哪儿去的。
“为兄也知道,贤弟不会虚报军功。”吴百朋苦笑道:“其他的不说,贤弟走的是科举路,要这军功做什么?”
“但外间传言,都说我钱展才……嘿嘿,说不定还说之前的嘉定、崇德两次大捷都是虚报,对吧?”
吴百朋无言以对,虽然两次大捷都记在卢斌、俞大猷头上,但江南士林对钱渊的评价很高,而如今……
钱渊没有解释什么,只静静的看着满载兵丁的船只缓缓驶出码头,“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身旁的吴百朋解释道:“这是前往昆山、太仓的兵丁,原先的驻军被调往青浦。”
“惟锡兄也去太仓?”
“去昆山,立即出发。”吴百朋叹了口气,“此战之后,你我再聚。”
……
船只在苏州码头过夜,第二日就启程顺着运河南下,一路上不见倭寇踪迹,很快就到了杭州。
和兵荒马乱的松江府、苏州府不同,杭州城内的百姓依旧悠游自在。
街上的叫卖声依旧响亮,走街串巷的卖货郎处处可见,胭脂水粉店还是门庭若市。
酒楼门口人流穿梭,伙计们高声招揽客人;不远处的烧饼铺老板娘在大骂没用的老公,路过的小巧马车上的女眷半拉起青帘好奇的看过来。
钱渊出神的看着这浮生百态,心中有恍然如梦之感。
几日前自己还在直面倭寇,甚至一刀斩杀逃跑的护卫,他清晰的记得飞溅的鲜血扑在脸上,浓重的血腥味似乎还在鼻孔周围环绕。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沿着街道慢慢踱步的钱渊很快成为视线的聚集点,年轻的青衫书生身旁护卫精悍也就算了了,但身后排成两列,举止森严的护卫太扎眼了。
很快就有钱塘县的衙役捕快过来盘问,钱渊没有停下脚步,杨文过去交涉几句,消息立即传开了。
“难怪了,华亭钱展才好大的名气,崇德、嘉定两场大捷,身边都是英雄好汉。”
“你们懂什么……钱展才年少在大报恩寺带发修行,那些都是护法金刚!”
“但现在松江府、嘉兴府连番大战,他怎么来杭州了?”
“你们不知道?据说他是被聂双江赶出松江的,好像是谎报军功!”
“这个我也听说了,据说他带着护卫砍下好几十个倭寇,居然连一个护卫都没死!”
远远看着钱渊远去的人群安静了会儿,片刻后传来哄然大笑,谁不知道倭寇凶残成性,就算是卢镗、俞大猷对阵倭寇都难以取胜,如此战绩谁肯信?
杨文、张三脸上都忿忿不平,但钱渊依旧平静,当年被发配到宣传科坐冷板凳,当年下海为了一个单子被嘲讽被戏弄,在网上和网友争论被人参攻击……比起这些,那些闲言碎语对钱渊很难造成什么影响。
感觉有些疲惫,钱渊抬头看了看依旧乌沉沉的天空,细雨飘飘扬扬的落下,突如其来的寒意让他打了个寒颤。
门被推开了,母亲谭氏和叔母陆氏惊喜的迎出门来。
钱渊努力挤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浑不知那笑容中夹杂着谁都能发现的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