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自然。”隆庆帝立即点头,谭七指这件事的确不能泄露出去,不说其他的,难道让宜黄谭氏出个倭寇头目?
再说了,适才钱渊也说了,母亲谭氏还不知道这件事呢。
“其二,请陛下暂不要扣押靖海伯世子。”钱渊解释道:“若臣南下,汪直已叛,到时候将靖海伯世子弃市,只需刀斧手一人即可,若汪直未起事,京中扣押其子,一旦传到东南……”
隆庆帝点点头,“适才还听说,你将靖海伯世子抢回随园了?”
“是,不敢使其落入他人之手,万一在狱中暴毙,臣……”
“暴毙狱中?”隆庆帝心中一惊,想了想后才说:“让他们回府,朕亲令锦衣卫守门。”
“谢陛下。”钱渊深吸了口气,“其三,请陛下三日后明旨,臣加兵部侍郎衔,南下巡视东南海疆。”
隆庆帝皱眉问:“这是为何?”
如果是嘉靖帝,肯定不会问这句话,但如今这位……钱渊不得不仔细解释道:“如今东南到底如何局势,谭七指如何,汪直如何,京中无人知晓内情,臣南下若大张旗鼓,只怕……”
“那展才的意思是隐秘出京?”
“今夜动身,三日后请陛下明旨。”钱渊叹道:“当年东南击倭,看似是东南事,实则牵扯分宜、华亭政争,当年事,今日事……”
隆庆帝沉默了会儿,他当然听得懂,当年的严嵩、徐阶,就是如今的徐阶、高拱,而且王本固就是徐阶的心腹门生。
最关键的是,如果钱渊今夜动身,隆庆帝三日后才下明旨,高拱想拦都拦不住,毕竟是皇帝的老师,又不是皇帝的老子。
“行,朕三日后明旨。”隆庆帝亲手斟茶,“嘉靖三十五年,展才南下,扫清倭患,设市通商,于国实有大功,此番南下,还望展才再建新功。”
钱渊接过茶盏一饮而尽,单膝跪地,双手高举茶盏,“臣必不负陛下厚望。”
一直没回直庐的高拱等得脚都酸了,才看见钱渊脚步匆匆的走过。
那厮单独奏对,到底为什么……高拱心里狐疑,猜测钱渊会不会捣鬼。
如今京中局势,高拱、徐阶的联盟关系早已破裂,反目为仇,即将开撕。
在这种时候,突然闹出两浙倭患的破事将随园给搅了进来,高拱能确定是徐阶动的手脚,但他无法确定被牵扯进来的钱渊会做什么。
高拱想起今日午时出西苑询问大理寺卿秦柱时候,后者提起钱渊言明两不相助的暗示……
这些年来,朝中每时每刻都在党争,但随园一党除了依附裕王府之外,向来持正,从不随波逐流,钱渊和徐府结亲,但也和严世蕃、赵文华交好。
如今随园被视为朝中仅次于徐阶、高拱之外的政治势力,对朝政,对户部,对东南,甚至对陛下都有着很强的影响力,不管是徐阶还是高拱,都不会忽略随园的存在……特别是他们即将开战的时刻。
“你被赶出来了?”
“是啊,泄露禁中语,这个罪名哪里担得起。”陈洪苦着脸躬着身。
高拱略微一想就明白了,冷笑道:“展才言辞锋锐不减当年啊。”
不过高拱也不在乎,陛下是知道甚至默许自己和陈洪之间来往的。
“不过钱展才提起……性命攸关。”
“性命攸关?”高拱一愣,如果最后闹得靖海伯复叛,随园一党必定是风雨交加,从已经罢官归乡的胡宗宪到福建巡抚吴百朋,前浙江巡抚谭子理,再到戚继光、俞大猷,一个个的都得倒霉。
但高拱知道自己这个皇帝学生的性子,钱渊最惨也不过罢官归乡,说不定过几年就能起复,何至于性命攸关?
肯定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密事……也是,不然也用不着单独奏对,高拱心里登时像蚂蚁爬过似的痒痒,他看向陈洪,“留点神。”
目送高拱离去,陈洪脸色有点阴,他是个聪明人,今天被赶出殿,显然钱渊是早有提防,而且陛下也默许了的,一旦泄露消息……
高拱是皇爷的师傅,陪着皇爷快十年了,而自己一直在宫中,前后两任皇帝都不亲近,只是因为资历到了,而且主要竞争对手冯保暴毙,自己才能上任司礼监掌印太监。
万一出了事,高拱未必会怎么样,但自己呢?
陈洪一边想着,一边沏了杯茶端进去,“皇爷,今儿累了,歇一歇吧?”
隆庆帝嗯了声,端起茶盏抿了口,“明前龙井?”
“是,钱大人上次觐见得皇爷赏,没敢全都拎走呢。”陈洪掩嘴笑道:“陛下要是喜欢,老奴私下去找钱大人?”
“回头再说吧。”隆庆帝忍不住笑了笑,这次钱渊重回东南,肯定是不会缺明前龙井的,倒是自己没得喝了,嗯,三日后让端甫、文长送进来。
第1000章 不得已的冒险
今天的单独奏对,对钱渊来说是一次冒险,虽然他用了种种方式,巧妙的使隆庆帝自己判断出,为公为私,钱渊都是最合适的人选。
但这次冒险是不得已而为之,钱渊在南北运河上布置人手,就是怕东南出事,但现在东南出事,自己却一无所知,钱渊不能退,也退不起。
只能冒险试一试,虽然徐渭、孙鑨都不太赞成,但钱渊坚持试一试,一方面在于谭七指的身份,另一方面在于皇家船队。
但在隆庆帝看来,今天的单独奏对,是随园沉寂良久后的一次奋起。
和原时空不同,这一世的隆庆帝对高拱并没有原本毫无保留的信任,他选择了随园制衡高拱,之前随园的沉寂让他有些失望,但这一次钱渊的坦然直言和单刀直入让他很满意。
在前年尚未登基的时候,隆庆帝曾经和钱渊有过一席长谈,后者点出了高拱和徐阶的最大区别,一个想做事,也能做事,另一个不想做事,只想着往上爬。
高拱没有当年浙江巡抚吴百朋相忍为国的气度,但在很多事情上虽然冷眼旁观却不会拖后腿……隆庆帝还在天真的想象,等徐阶滚蛋,内有高师傅为主,张叔大、林贞恒为辅,外有随园一干俊杰,必能政通人和。
父皇,你虽御宇近四十载,但在史书上,必然不如我。
叹息着收回思绪,隆庆帝转头问,“对了,陈伴,东南船队送入内承运库的账目还记得大概?”
“老奴都记着呢。”
“今年前三个月。”
陈洪不假思索道:“正月、二月、三月得利入京,均为七万两白银上下。”
“去年呢?”
“都大差不离,六万到七万之间,只有去年八月,因为海上风浪有损,只有五万两。”陈洪想了想,“皇爷,户部那边税银锐减,倒是入内承运库的没太大变化,而且还略有增加。”
隆庆帝没吭声,他记得税银锐减闹出大风波的时候,钱渊曾经提到过,一方面因为皇家船队只有十艘船,货量有限,另一方面靖海伯私下拿银子补足,就为这事,朝中颇有科道言官暗骂钱渊无耻,善于媚上。
“今年四月呢?”
“已然入库,七万六千两白银。”陈洪也已经摸清隆庆帝的喜好,对这些数据烂熟于心,“五月得利要等到下个月,约莫十五左右入京。”
隆庆帝沉默了会儿,突然道:“如若要遣派内宦南下监察船队,何人能为之?”
陈洪愣了下,眼珠子悄悄转了转,“秉笔太监李芳,持身公正,又曾掌米盐库、营运库、皇坛库,实是最佳人选。”
隆庆帝瞥了眼过去,李芳曾经长期担任内官监掌印太监,主要就是和库房打交道,的确很合适,但李芳和陈洪资历差不多,是陈洪在司礼监中的主要竞争对手。
对官员来说,京官和地方官有很多不同,但也各有优劣,但对于不专注敛财,而是有意往上爬的大太监来说,不能时常在皇帝面前露脸,很容易被遗忘。
想了会儿,隆庆帝叹了口气,让钱渊南下是一次冒险,但不得不承认他是最佳人选,不说其他的,重新组建皇家船队,就必须钱渊出手。
又抬手抿了口茶,隆庆帝随口道:“高师傅呢?”
“高阁老还在直庐当值。”
“没问你今日展才单独奏对何事?”
陈洪身子有些发颤,噗通跪下,“老奴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
“好了,起来吧。”隆庆帝放下茶盏,“若是高师傅问起,就说不知内情。”
陈洪颤颤巍巍的爬起来连声应是,原本还想通知高拱可能和皇家船队有关,现在他不敢了。
已近黄昏,徐阶、高拱还在直庐里熬着,他们都万分渴望想知道单独奏对的内情,谁都不肯先走,而钱渊已经快马疾驰赶回了随园。
钱宅门口冷冷清清,但里面的随园门口,却聚集着好些人,不仅是徐渭、孙鑨、陈有年、诸大绶这些随园中坚,潘晟、高仪两位侍郎也到了,倒是陆树声、钱铮两位长辈,拉不下脸来这儿等,都去了钱宅后院。
徐渭越众而出,“展才?”
看钱渊微微点头,徐渭和孙鑨都神色异样,但也都面露喜色。
“南宇公和思明兄光临寒舍,真是蓬荜生辉。”钱渊笑着寒暄,“实在有些忧心东南局势,才封闭随园,还望两位勿怪。”
“赵大洲当年就险些祸乱浙江一省,两次都是展才兵贵神速。”高仪是杭州钱塘人,对当年的事很清楚。
潘晟追问道:“陛下那边?”
“无甚事,已训斥刑部、大理寺,待会儿就让靖海伯世子回府,陛下已下令,锦衣卫守门。”钱渊冷笑道:“可惜今日先闹事的不是赵大洲,否则抽拦他的嘴!”
高仪就是攀附随园而连连晋升,听闻今日之事还有些担心,太跋扈了,太嚣张了,将五品郎中殴成重伤,公然给刑部侍郎一个耳光,内江赵氏被斥为秦桧后人……短短几个时辰,已经传遍京中了。
但听得钱渊不仅没有被陛下训责,反而是刑部、大理寺担责,高仪立即松了口气,心想面前这位果然如传言一般善于媚上,这等事都被轻轻放过。
潘晟久在京中,对这事倒是不在乎,只问:“展才,东南那边?”
“有些古怪,护卫到现在还没送信过来,已经连续派人南下了,三日内必有回报。”钱渊若无其事,团团拱手道:“今日随园见血,就不招待诸位了。”
徐渭拉了拉诸大绶和陈有年,孙鑨也悄悄将陈有年、吴兑留了下来。
看到潘允端、陆树德、杨铨等松江人都走了,又问清楚叔父钱铮和陆树声都没来过,钱渊才放下心走入随园……真怕这些人中哪一个突然满脸惊喜的扯着自己……展才,你大哥还活着呢!
去看了遍靖海伯府那帮人,钱渊才和众人在偏厅坐定。
徐渭抢着问:“陛下松口了?”
钱渊微微点头,“今夜启程南下。”
在座的诸人除了孙鑨,无不大惊失色。
第1001章 出气
孙鑨觉得不可思议,上午他和徐渭听到钱渊列出的计划,不赞成一方面是可能性太低,另一方面生怕遭到猜忌。
“陛下居然真的松口?”
这些年来,随园掌控宁绍台三府,把控东南通商大权,还将手伸入福建,虽然被公认于国有大功,但也成为朝中诸公的眼中钉肉中刺。
内阁将手伸入东南通商事,也是得到隆庆帝默许的,怎么可能就这样让钱渊重返东南?
钱渊微垂眼帘只提了一句,“单独奏对。”
徐渭和孙鑨对视一眼,都心里暗暗狐疑,单独奏对可以暂时排除徐阶、高拱的插手,但陛下也不可能如此轻易的就答应。
钱渊没继续解释,也没办法解释,两浙倭患可能复起是一个原因,皇家船队可能被毁是一个原因,但最重要的还是谭七指的身份,这是不能说出口的。
一旁的诸大绶、陈有年、吴兑听了这几句话都神色大变,但这对随园来说,不是坏事,而是好事。
按照现在京中流传的消息来看,东南最糟的结果是汪直复叛,倭患再起,商路断绝……而钱渊一跃而为天下知就是因为屡屡东南败倭,被倭寇视为扫帚星,五座京观成就了他在东南的赫赫威名。
“三日内,封禁随园,除了各位和钱家护卫之外,任何人不得出入。”钱渊面色严峻,“三日后,陛下才会明旨令我南下巡视东南海疆。”
“难怪!”徐渭立即听懂了,“一为高新郑,二为徐华亭。”
孙鑨点头道:“护卫队至今也没消息传来,八成是华亭手笔,展才秘密南下,不可让华亭先告知浙江。”
陈有年补充道:“三日后明旨,高新郑无法相阻。”
“所以展才单独奏对……”陈有年想了想,“
吴兑皱眉低声问:“展才如今在詹事府,以何名义南下巡视东南海疆?”
“加兵部侍郎衔。”
徐渭、孙鑨都长长出了口气,陈有年笑道:“大事已定,董一奎再猖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