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传出后,一时间京城哄然,张孟男、胡应嘉没什么好说的,但陈有年能入选,实在让人诧异……吏部居然不管陈有年绍兴余姚籍贯,难道天官杨博和随园关系这么好?
当然了,更多的人猜测,钱展才实在是简在帝心。
“叔父放心,大事已定。”钱渊揉着眉心一边吃饭一边逗着妻子怀中的儿子,“也一岁多了,还天天抱着做甚!”
小七冷笑道:“听闻夫君三岁都不会走路。”
“瞎说!”钱渊瞄了眼谭氏。
“记得一岁多就会走路了。”黄氏回忆道。
“三岁都会跑了。”谭氏补充道。
钱渊瞪了眼妻子,这种话以后少说……自个儿前世还真是三岁才学会走路,不过这事儿她怎么知道的?
“咳咳。“钱铮等的不耐烦了,“渊儿,如何说大事已定?”
“陈登之虽然备选,但何人当选,必是内阁票拟,难道高新郑、徐华亭会票拟陈登之最合适?”
“当然不会。”钱渊嘿嘿一笑,“叔父看着就是。”
随后,钱渊在心里补充了一句,接下来,就要看小舅谭纶的那封信里说的到底准不准了。
回到随园,钱渊特地让彭峰再给疲惫的两名护卫发放了一笔奖金。
随园想抢下宁波知府……难度太大,即使隆庆帝也心不甘情不愿,这点钱渊非常清楚。
所以在唐顺之病逝的消息入京,高拱第一时间放出风声属意张孟男后,钱渊立即遣派护卫急奔宜黄,回程带回了谭纶的一封密信。
钱渊已经放下心事,自己已经将能做的全都做完了,接下来只能看天意如何,但即使是张孟男得手,也未必意味着高拱得手。
若是张孟男听话也就罢了,若事有不协,就不要怪我心太狠了。
徐渭、孙鑨甚至南边的郑若曾都或明或暗的提到过,若想不失势,一些阴私手段……该用还是得用。
钱渊不想走这一步,但如果被逼的绝处,那也没办法了。
第959章 撂挑子
无论是古今中外,无论什么时代,任何人的筹谋都不会一帆风顺,即使身为穿越者。
钱渊已经做到了能做到的一切,只能在心里祈祷上天开眼,他也做好了失败的准备。
这种自古为由,开天辟地的大事,出点意外是正常的,一帆风顺反而是不正常的……钱渊是在心里如此安慰自己。
但意外还是出现了。
不过让钱渊愕然而好笑的是,这次的意外针对的不是自己,虽然小舅谭纶在信中描绘过那个人的性情,但他没想到,这是个炮仗筒子。
自古以来,裙带关系在官场上非常的常见,甚至在某些时刻成为主流,这种裙带关系可以是姻亲、师生、同学、同年、同乡,这其中,最稳固的关系是姻亲。
这也是徐阶丢出女儿、孙女笼络张居正、钱渊的原因,也是如今京中对张居正颇有微词的原因。
但有些极个别的人,对这种裙带关系不屑一顾,他们不以为荣,反以为耻。
身着常服的青年在崇文门外笑着看向正在下马车的另一位青年官员,后者看似疲倦,风尘仆仆,但面容坚毅,眼中闪过一丝坚定。
“两年未见,元嗣兄风采依旧。”
“仲化在翰林院可好?”张孟男显然有心事,只随意寒暄几句,打发走了马车,大步走入崇文门。
虽然是进士及第之前就熟悉的同乡,但张孟男对此人并不感冒,两年前此人选庶吉士后,高拱有意招揽,此人欣然相投。
说起来这位能投入高拱门下,和钱渊也是有些渊源的。
两年前钱渊北上回京后看过嘉靖三十八年的进士录,很是看到些熟悉的名字,比如这位,河南归德府人氏,沈鲤沈仲化。
因为名字有点特殊,钱渊对沈鲤有些了解,在都察院略略提过两次,在裕王府和当时的裕王也提过一次……然后高拱就将其招入门下了。
“中玄公自入阁后忙得不可开交,今日小弟于明月楼设宴为元嗣兄接风洗尘。”沈鲤笑着说:“国子监司业张叔大、詹事府右春坊右允中张子维……元嗣兄?”
张孟男大步往前,似乎压根就没听见沈鲤在说什么。
一路往西,沈鲤心里有不太好的预感,“元嗣兄,元嗣兄,应该是往这边……”
“外官入京,当先去吏部。”
“元嗣兄说笑了,先安顿下来……”
“往那边……是高府吧。”张孟男神色淡淡,“身为臣子,当先论公,后议私。”
沈鲤无语的目送张孟男将拎着行礼的仆役丢在外面,一个人昂首直入吏部。
“下官张孟男拜见天官。”
“元嗣终于到了。”杨博放下笔,笑吟吟道:“中玄公已经等了好久了。”
“下官张孟男,知宜黄县事,奉吏部命归京,为何天官言阁臣相召?”张孟男眯着眼轻声道:“外朝唯有天官和阁臣并列,无非为制衡而已。”
杨博一时哑然,人家这是在说,吏部尚书是唯一能和内阁平起平坐的,你却成了高拱的党羽……坏了规矩啊!
呃,的确如此,嘉靖帝在位期间,除了吴鹏,其他几任吏部尚书要么和严嵩不合,要么和徐阶不合……甚至严嵩死了,小舅子欧阳任夫还出任吏部尚书。
“元嗣虽只出仕两年,但隐有名臣之像。”杨博沉吟道:“治理宜黄两年,处事公正,断狱无差,勤于政事,政绩卓著。”
“嘉靖三十七年,贼军入赣,宜黄县城虽未失陷,但县内哀嚎遍野,元嗣亲自试种红薯、洋芋,推广全县,活民数以千计。”
“评为政绩卓越实是理所应当。”杨博挥手打断张孟男的话,“虽先有杨朝阳引入红薯、洋芋,但元嗣之功,却是实实在在的,即使朝阳也曾在本官面前提起数次。”
张孟男躬身一礼,“尚未启程,却见吏部公文,转调刑部郎中,所为何来?”
杨博轻叹一声,起身带着张孟男在侧屋坐定,让杂役斟茶,“自嘉靖三十六年,钱展才于镇海设市通商,到如今四年多了,税银已是户部最重要的收入来源,宁波知府被称为‘天下第一知府’”。
“想必元嗣北上途中,也听闻荆川公病逝的消息?”
看张孟男点点头,杨博叹道:“如今宁波知府出缺,吏部亦难以决断,陛下命吏部荐三人入内阁,由内阁共议票拟。”
“如此大事,中玄公欲托付元嗣,这才转刑部郎中……”
张孟男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吏部所荐另两人是?”
“户部郎中陈有年,户部郎中胡应嘉。”
张孟男沉默片刻后,扬声道:“嘉靖三十八年会试侥幸上榜,吏部选官广平府推官,不料到任尚未一月,即转宜黄知县,到任后方知内情,即有辞官之意。”
饶是杨博久历宦海,也不禁愣住了,这是什么意思?
“当是时,春耕已过,但多有良田荒废,红薯、洋芋尚未推广,生民无衣无食,甚至已有饥民聚众作乱。”张孟男顿了顿,继续道:“下官这才留了下来。”
杨博隐隐听懂了,面前这厮说得好听点是品行高洁,说的难听点是个愣头青,发现自己转任宜黄知县是因为姑父高拱将前任知县杨铨赶走,让自己来镀金,于是就准备撂挑子。
“再之后,浙江巡抚谭公丁忧归乡,下官多聆听教诲……”
张孟男深深的看了杨博一眼,“欲出任宁波知府,需通账目,需知商事,需晓简数,胡克柔、陈登之均为户部郎中,远比下官合适。”
杨博这下傻眼了,你还真要撂挑子啊!
真是要命了!
吏部昨日已经将人选报入内阁,就等着张孟男入京转刑部郎中了!
“难道内阁刻意排斥陈登之、胡克柔吗?”
“那吏部荐三人入内阁有何必要呢?”
“陛下登基,当澄清宇内,不料朝中重臣依旧党争不休。”
张孟男的声音越来越大,凛然风范让官位比他高无数级别的吏部天官杨博说不出任何反驳的话。
人家没说错啊,而人家不愿意以裙带关系上位,这也不能强求吧?
杨博觉得头痛欲裂,这次要乱套了!
第960章 渔翁得利?
消息一传出来,整个京城都轰动了。
无数官员暗骂张孟男不知好歹,但也有无数官员赞誉张孟男品行高洁,更有无数官员将避让的张孟男和揽权的高拱做对比。
还准备暗中见一见张孟男的钱渊也傻眼了,我还没用力呢?!
谭纶在给外甥的信中提到,张孟男理政有方,而且对东南通商事非常感兴趣,品行高洁更性子方正,甚至还从谭纶那学了些新式账目。
如果计划失败,钱渊是准备找个机会和张孟男碰一面的,他觉得这位青年官员不是王本固那种一心为党争的官员,甚至他隐隐感觉得到,张孟男对随园并不排斥。
原因很简单,如果张孟男对随园排斥,就不会屡屡登门拜访谭纶,更不会隐隐视其为师。
同样的道理,高拱也发现了这一幕,因为张孟男对杨博的坦然直言中提到了谭纶。
谭纶是嘉靖二十三年进士,先后任台州知府、浙江海道副使、浙江按察副使、浙江巡抚,虽然宜黄谭氏名气不小,但谭纶本人在朝中是没有明显的派系的……直到随园横空出世。
无论如何,宜黄谭氏是钱渊的母族,谭纶更是钱渊的嫡亲小舅。
谭纶从台州知府升到浙江巡抚……考虑到之前的几任,阮鹗是被钱渊弄死的,吴百朋是得其举荐,赵贞吉几乎是被他赶走的,所以,谭纶早就被朝中视作随园在东南能和吴百朋并列的大员。
在这种情况下,就算高拱想尽办法或劝或压得张孟男挑起担子,他也不敢了……谁知道张孟男到底和谭纶是什么关系?
更甚之,张孟男和随园,和钱展才有没有关系?
嘉靖二十年,高拱就远赴京城赶考,选庶吉士入翰林院,从那之后再也没有回老家。
而嘉靖二十年,张孟男才六岁,一直到嘉靖三十八年进京赶考才见面。
高拱并不知道自己这个内侄是个什么样的人。
原时空中,隆庆登基之后,高拱先败后胜,以吏部尚书入阁,但一手操持内阁,手掌票拟,另一手仍旧将吏部紧紧握在手中,终明一朝,论权柄之重,无人能过那几年的高拱。
而张孟男身为高拱的内侄,从无私下拜会,即使在公开场合也只论公事,不提私谊,更不以裙带关系求晋升,以至于一直到高拱罢相被驱逐出京,张孟男也没能得以升迁。
要不是现在是在内阁,高拱真想将周围的一切都摔个稀巴烂,真是给脸不要!
但渐渐冷静下来后,高拱的视线落在了一直沉默的徐阶身上,难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吏部推荐的三个人,张孟男已经废了,就算现在他回心转意,高拱也不敢用,剩下的两人,一个是徐阶的心腹门生胡应嘉,另一个是随园士子陈有年。
毫无疑问,在打压随园,夺权东南通商事上,高拱是和徐阶站在同一立场的。
所以,即使现在联盟关系已经摇摇欲坠,甚至已经是一层窗户纸,一捅就破,但高拱也不得不捏着鼻子忍气吞声。
“请元辅票拟。”高拱声音有些沙哑,“元嗣年幼少有历练,难以担当大任,户部郎中胡克柔……”
“肃卿此言差矣。”徐阶一本正经,“正因为少有历练,才需赴任宁波磨砺以待大用,克柔和镇海知县孙文和……诸位也知,当年克柔还在六科为给事中……”
当年随园闹六科,胡应嘉的鼻子就是被孙文和打折的……这也是胡应嘉被视为随园死敌的原因。
“些许小事,无关大碍。”
“虽是小事,但宁波知府收缴税银,何等重要,若因私怨而坏公事……”
“任宁波知府,必通新式账目,胡克柔已入户部数月,几年前又曾南下于镇海盘桓,正是合适人选。”
“不过记账法而已,元嗣少即敏达,是出了名的才子,从户部调个吏员跟着就是。”
一旁的吴山听得脸颊古怪的抽动……没办法,实在太好笑了。
自从李默被气得一头栽倒后,内阁里……吴山眼见,无论大小事务,都是高拱决断,刚开始徐阶还想力争,但高拱一转头就觐见陛下,直接把事儿定了。
再之后,徐阶偃旗息鼓,无论什么事都由高拱决断,自己只做个没得感情的票拟工具。
这次倒过来了,被自己内侄逼到绝处的高拱只能将好处拱手相让,而徐阶还不肯接下。
高拱沉默片刻后,突然起身厉声道:“那就请元辅票拟,户部宁波清吏司郎中陈有年,慷慨有为,公忠任事,当外放宁波知府,执掌东南通商事!”
丢下硬邦邦的这句话,高拱转身就出了直庐。
徐阶苦笑一声,他自然知道高拱这句话的意思,不是说一拍两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