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衙由同知宋继祖暂为署理,老夫即刻启程返乡。”
还没等王本固说话,孙铤冷哼一声,转身就走,郑若曾、杨文、洪厚也纷纷离去。
像是没看到似的,唐顺之招招手,“子民近前来。”
王本固恭敬的向前几步行了一礼,“荆川公,还是等吏部批复吧?”
“入京需十数日,再等吏部批复,又要十数日。”唐顺之摇摇头,“等不了了……若无意外,不过两月。”
“荆川公……”王本固难以相劝,他也相信唐顺之这样的大儒不会在这种事上扯谎。
“发放通关文书必由巡按御史掌之,收缴税银……其实不应以府衙、县衙所掌,他日开海禁,朝中理应新设衙门辖之。”唐顺之淡淡道:“以老夫所料,开海禁也不过就今年的事,在此之前,暂由子民代管,诸事可询同知宋继祖。”
“尊荆川公之命。”王本固躬身应是。
唐顺之神色复杂的看着面前的中年官员,平心而论,不论党派,王本固是有能力的,只可惜量窄,又私心太重,以至于落入彀中。
“子民,主持通商事并不复杂,具体事务有镇海县衙,亦有各地管事。”唐顺之补充了点细节,“只需记住,公生明廉生威。”
远在万里之外等消息的钱渊并不知道,各种意外、各种突发事件将设定的计划扰成一锅乱粥。
事情的走向短期内还在计划的大致范围之内,但长期看来,前路如同有大雾遮掩,难见光明。
第926章 不信
就在这天,四年多来未离开镇海一步的宁波知府唐顺之启程归乡。
码头上,除了王本固、董一奎之外,宋继祖、吴成器等官员均来相送,至于吏员、文员、士子、商贾再到百姓,几乎是满城相送……但孙铤、郑若曾、杨文、洪厚等随园背景的人都没有出现。
一江之隔的金鸡山上,汪直迟疑的低声问:“荆川公真的致仕了?”
“都启程回乡了。”毛海峰有点急,“换个知府来……不对,就算换个知府,发放通关文书都是那个鸟巡按御史管!”
徐碧溪上前两步,“义父,要不要让人去试试,明日正好有船队出海,约莫十艘船。”
汪直阴着脸点点头,低声骂道:“都怪钱展才那厮,如若镇海仿宁海事,大户每月均有出海文书,就无需担忧了。”
“一在前一在后。”钱锐苦笑道:“算算荆川公尚未到花甲之年,不知为何现在就起意致仕。”
钱锐心里是有数的,唐顺之并不是随园一党,而今天孙铤没有现身……这一切让钱锐颇多猜疑。
到底出了什么事?
汪直沉默片刻挥手让徐碧溪、毛海峰退下,低声问:“先生,通商事不会有变吧?”
没等钱锐回话,汪直继续说:“汪某也知,无非朝中党争而已,但只怕当年赵大洲旧事……”
“决计不会!”钱渊斩钉截铁如此说,又补充道:“不说老船主靖海伯的爵位,东南税银之重,何人敢断商路?”
汪直摇了摇头,“的确,东南税银分量如此之重,朝中决计不会断了商路,但不意味着赵大洲旧事不会重演。”
顿了顿,汪直低声道:“如今往东,还是挂五峰旗号,但是往南……”
汪直的思路和唐顺之、王本固是不同的。
王本固看到的是汪直和随园关系太深,如果能将东南通商这块肥肉抢到手,谁会去管汪直如何,难道再去搜捕汪直?然后去捅随园这个马蜂窝?
要知道随园可不是没有任何反击能力的,钱渊的赫赫凶名摆在那。
唐顺之看到的是汪直和钱渊之间有着复杂难以辨认的关系,几年下来,汪直的势力不仅没有被削减,反而麾下势力更加庞大。
但汪直看到的和他们都不一样。
在汪直看来,的确,自己的实力不减反增,但关键在于,原本空空如也的东南沿海,几年内出现了规模不小的水师。
多年前汪直冒出头,东南沿海的水师实力基本已经没有了,仅剩下的那些福船还被时任海道副使的丁湛送给了汪直。
但四五年间,钱渊在东南费尽心思,使尽手段,大力打制战船,即使他回京后,打制战船、火器的步伐也没有停止。
原福建总兵戚继光、浙江游击张元勋、游击葛浩、现任广东总兵俞大猷这些将领麾下都有实力强劲的水师。
如今商船出海,往东去倭国还是被汪直垄断,都是挂五峰旗号,但是往南去南洋,已经不用挂五峰旗号了。
这直接导致汪直在海上的声望略有缩减,他虽然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直觉告诉他,不会有好事。
“当年钱龙泉亲上沥港行招抚事,提及朝廷不会允许老船主独占商道,如今也一样,朝中不会允许随园久占通商事。”钱锐轻声劝道:“但赵大洲旧事绝不会重演。”
汪直眯着眼盯着甬江上已经启程南去的船只,一人孤立在甲板上的唐顺之似乎正在看着这边。
“不会重演?”
“必然不会重演!”
汪直重新在心里评估自己这位军师和钱渊之间的关系。
钱锐自然是有这个把握的,如果朝中有意捕杀汪直,自己这个谋主定然难逃一死,而钱渊能忍得下吗?
如果有这种危险,知道自己身份的张一山绝不会南下台州,远离镇海。
唐顺之乘坐的船只越行越远,渐渐不可再见,汪直和钱锐久久站在半山腰处……当年设市通商的过程中,最重要的是两个人,一个是钱渊,另一个是唐顺之,如今两人都离开了镇海。
一个时代结束了吗?
即将开始新的时代吗?
沉重的脚步声打断了他们的思绪,毛海峰粗着嗓子骂了句脏话,才说:“刚刚接手呢,就闹出幺蛾子了!”
“嗯?”
徐碧溪脸色也难看的很,“就是昨日闹出事的那小子,是董一奎的小舅子,已经放出话来,想要通关文书,一成……”
“做梦!”毛海峰不自觉的去摸腰间的刀柄,“税银一成,是当年共议定下的规矩,再交一成给他们……义父,要不我去趟京城,找钱渊那厮问问!”
“闭嘴!”汪直无语了,心想回头得交代一句,私下直呼钱渊名字倒是无所谓,但方先生还在呢……不对,如果真交代了,毛海峰再傻也会琢磨方先生出问题了。
钱锐倒是无所谓,略略解释了几句。
徐碧溪皱眉道:“也就是说,王本固、董一奎和当年赵贞吉是一伙儿的?”
“都是华亭门人。”钱锐低声道:“但赵大洲旧事不会重演。”
“难说难说……”徐碧溪摇头,“义父,要不先去舟山避一避?”
汪直想了想,若有所思的看向钱锐,“先生以为呢?”
钱锐不假思索的回答:“毛兄弟陪老船主先去舟山避一避,方某陪徐兄弟留在镇海。”
“嗯?此为何意?“汪直深深的看了眼钱锐,“若是浙江总兵董一奎搜捕汪某,先生身为谋主,必然入狱。”
钱锐展颜一笑,“昨日想谈,老船主忘了吗?”
没等汪直回答,钱锐接着说:“今日荆川公致仕归乡,镇海知县孙文和未至码头相送,虽巡按御史王子民接手通商事,但若说钱龙泉无能为力,老船主信吗?”
安静了片刻后,汪直也笑了,“汪某也不信。”
说到底,王本固、董一奎只是从传闻中窥探钱渊的手段,哪里比得上曾经在钱渊手里吃了无数亏,也得了无数好处,常有被玩弄于股掌之上的汪五峰。
那几年,汪直几乎每一次和钱渊打交道,都心力交瘁,都觉得难以相抗,落于下风都算是好的,往往最后只能尊令而行……当然了,绝不能忽略钱锐的作用。
第927章 诱饵
杭州府,钱塘县。
巡抚衙门的书房内,侯汝谅茫然的将手中的信递给对面自己最信任的幕僚。
张师爷一目十行扫了一遍,抬起头来,眼神古怪非常,口中喃喃自语,“就这么简单?”
侯汝谅的眼神同样古怪,似乎是回答,但也似乎是喃喃自语,“绝不可能这么简单!”
入浙一年多了,侯汝谅始终没有找到突破口……或者说他也不愿意去捅那个马蜂窝,毕竟他当时的任务只是揪胡宗宪的小辫子。
但终归入浙这么久了,而人家王本固来了才两个多月,雷厉风行至此,单刀直入抢班夺权,居然成功了。
对视一眼后,张师爷沉思片刻轻声道:“未必不可行,唐荆川这等人物,致仕归乡……绝不可能虚言扯谎。”
“就算朝中选下一任宁波知府,王子民也应该站稳脚跟了……更何况吏部天官杨惟约与高新郑交好,而高新郑与钱展才虽同为潜邸旧臣,但颇有间隙。”侯汝谅叹道:“入浙年许,一事无成百不堪,入浙至今不过三月,奋发而前,一朝得势……”
“哪里能怪东翁?”张师爷收起信,劝道:“前年末东翁入浙前便和随园起隙,后连续吃了几个闷亏,当时元辅在京中……可帮不上什么忙。”
那时候的徐阶正是低谷期,到侯汝谅就任之后……更惨,内阁被李默、高拱联手制衡,压根没办法给侯汝谅任何助力。
“如今随园势衰,王子民以势相迫,再加上唐荆川有意致仕,这才捡了个便宜。”
“再说了,上一任浙江巡按御史庞少南,虽为元辅门生,但似乎……呃,至少果敢决断,不如王子民。”
庞尚鹏已经回京两个多月了,一出正月,都察院御史、六科给事中就有多人上书弹劾,但也有部分言官为其喊冤……此事如今在京中热议。
原因很简单,弹劾庞尚鹏的科道言官背后,能隐隐可见徐阶的影子,而与其相抗的言官背后,高拱的身影若隐若现。
弹劾庞尚鹏的罪名是其在浙江嘉兴、湖州两地试行一条鞭法,以银差取代力差,结果激起民变。
庞尚鹏太急了点,而且刻意避开了最富庶的宁绍杭三府,而嘉兴、湖州两地多年遭倭寇劫掠,又被提编法榨的干干净净。
为庞尚鹏喊冤的理由……说起来有点拿不出手,为国试行一条鞭法,不可以此相责。
但关键就在于一条鞭法,随着隆庆帝的登基,当年裕王府内很多事都传了出来,再加上潜邸旧臣不再像前些年那般谨慎少言……所以,很多人都知晓,最支持一条鞭法的两个人,文渊阁大学士兼礼部尚书高拱,以及国子监司业张居正。
再联想到张居正和徐阶这对翁婿的反目,以及庞尚鹏巡按福建时期就曾经试行十段锦法、一条鞭法,在想想庞尚鹏、王本固两任浙江巡按对镇海完全不同的态度……一条很清晰的路线在侯汝谅的脑海中展露出来。
侯汝谅长叹一声,朝中的水可真浑啊,虽然惨烈不如嘉靖一朝,但水中混浊难见清澈更甚之。
更别说,今年可是京察年,庞尚鹏此事说不定会引出偌大风波。
侯汝谅怎么也想不通,师相历经宦海数十年,门生党羽姻亲不计其数,怎么就非要和最有前途的两位姻亲后辈翻脸……徐阶要知道侯汝谅这么想,非要跳脚不可,是我要翻脸的?
一个两个都是白眼狼……徐阶也是要吐血,早知张居正、钱渊是白眼狼,还不如选其他人呢,比如和张居正差不多时候丧妻的胡应嘉。
原本侯汝谅在新帝登基之后曾经一度谋求迁转,潘季驯转任转都察院右佥都御史,主责修理河道,留下来的大理寺左少卿挺合适的……可惜侯汝谅刚刚起了心思,邸报就登出来了,高拱姻亲已然得手。
不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现在侯汝谅想来,朝局如此难测,自己还是不要回京的好。
张师爷打破了沉默,轻声问:“东翁,王子民之邀?”
王本固有自知之明,他知道想全盘接手通商事,光靠自己和手下几个下人,那想都别想。
唐顺之留下的人王本固不太信得过,县衙那边孙铤现在就是个炮仗,一点就炸,而各处的管事……经过那日一触即发的火拼,王本固更是不敢信。
不过,王本固早就准备好了。
侯汝谅身为浙江巡抚,虽然这一年半来无甚作为,但毕竟是封疆大吏,身份摆在那的,手下多有幕僚,多多少少也聚拢了些人物。
关键是,王本固身为文官,本能的想拒绝董家深层次的参与到海贸中去,但总不能过了河就拆桥吧,所以想借侯汝谅一用。
更别说那些边军……个个都不是好鸟,现在简直就和掉进米缸的耗子一般,帮忙那是没指望的,扯后腿却是很可能的。
当然了,入浙几个月,王本固和侯汝谅虽是同党,但相互之间的关系只能说一般,想使侯汝谅帮忙,自然是要给块肉吃的。
没有好处,能使得动浙江巡抚这样的封疆大吏吗?
这就是张师爷犹豫询问的原因,因为王本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