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大的变化不会夸吗?
甬江化为“银江”不会夸吗?
非要捧着一堆八股文来讨教!
钱渊看面前的少年郎一副手脚都不知往哪儿放的模样,换了个话题问起闽县诸事,又问起戚继光剿倭,最后问:“那事儿想的如何了?”
林烃犹豫道:“此事晚辈也思虑良久,龙泉公是……”
话说到一半,外间急促的脚步声响起,梁生疾步进来,神色肃穆,附在钱渊耳边低声道:“刘洪来了。”
“什么?”钱渊不由霍然起身,低呼一声。
出了什么事,让总理京城诸事的刘洪突然南下,钱渊心思急转,难道是自己一直期盼的那件事来了……
“贞耀你先回去,明日再谈。”钱渊缓缓坐下,曲起手指敲敲桌面,“把人带进来。”
林烃离去的时候,看见一个单臂中年汉子疾步而来,他突然觉得李默有一句话说得对,钱渊此人,惯于暗中谋事,隐秘甚多。
刘洪单膝跪下,单手托着信封,梁生按例检查火漆,才交给钱渊。
亲自拆开信封,钱渊一边取出信纸,一边示意刘洪起身,看了眼只有一个数字的信纸,蹙眉问:“可有口信。”
“是那首诗。”刘洪的回答简明扼要,“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
“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材。”钱渊笑着接了后两句,笑道:“到底发生何事了?”
“分宜得保,但贼军破安福县城,刑部尚书欧阳大人两弟,次子、三子皆没于贼手。”刘洪轻声道:“军报入京,欧阳老夫人闻讯晕厥,御医亦无功而返。”
钱渊拿着信纸的手微微有些颤抖,他在提醒自己,每逢大事有静气。
不能随意做决定,但也不能不做决定。
如何选择时机?
在如今,分寸感是最重要的。
信纸上只有一个数字,“十五。”
用不着费神猜测,欧阳氏估摸只有半个月的性命,她一死,严世蕃就必须扶棺归乡,守孝三年。
大幕已然拉开,接下来,各色人物将粉墨登场,钱渊很清楚,徐阶有着一套完整的计划。
而接下来钱渊要做的是,打乱徐阶的节奏感。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考虑,钱渊和徐阶不可能再和睦共存。
钱渊举起信纸,梁生立即打开灯罩,火苗舔上信纸一角,很快一团火焰变成一团灰。
“京中交付彭峰?”
“是。”
钱渊闭上眼睛,“等。”
第689章 沉默
这个时代没有电话,没有微信,没有伊妹儿,从宁波到北京,远迈万里之遥,信息交流非常的不方便。
所以,钱渊在做决定,在做关于京中任何事的决定前,都需要考虑再三,参考一个人的意见。
徐渭。
虽然外人皆言随园中尽皆俊杰,如孙鑨、诸大绶、杨铨、陈有年、吴兑、冼烔都名声在外,又有钱铮、潘晟这等资历深的京官,但现在能助钱渊一臂之力的,只有徐渭一人。
徐渭也是随园中知晓钱渊秘密最多的那人,很多事情钱渊只能托付给他……当然了,即使如此,钱渊也有很多事隐于水面之下,这一世的他永远不可能毫无保留的信任任何人。
从第二天开始,钱渊如往常一样起身穿衣,洗漱吃饭,出门公干,但小七很快发现了丈夫的异常。
这很正常,毕竟是枕边人,总能从那些外人不知道的细节中揣摩到什么。
但第二个发现钱渊异常的人有些奇特,居然是林烃,似乎这个少年郎对周边环境、氛围有着异于常人的敏锐观察力。
看着钱渊翻身下马,目不斜视的从自己身边越过,大步走入正厅,林烃确定,钱渊的异常在于沉默。
沉默不是哑巴,沉默也不是示弱。
钱渊的沉默夹带着复杂的情绪,他似乎在等待什么,他似乎在积蓄什么,似乎有什么即将迸发。
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波涛汹涌。
最直接的证明就在于,如今的钱渊似乎缺乏耐心。
在梁生的指引下,林烃攀爬上二楼,临窗桌边两碟小菜,一壶温酒,两个酒盏。
“龙泉公。”林烃行了一礼,抬眼看去,钱渊正在临窗远眺,外间星星点点的万家灯火似乎比任何事物都更有吸引力。
好久之后,钱渊转身坐下,端起酒盏一饮而尽,“想通了就说,没想通……明日启程赴京赶考吧。”
林烃有些委屈,前几日还说可以在镇海多盘桓些日子,现在却要赶人了……难不成是发现我有好逑之心?
“嗯?”
“龙泉公,红薯、洋芋试种当由户部指派,纵一省巡抚也无能为力,但福建致仕士绅上书朝中……以延平府、邵武府、建宁府三府之地试种新物,或朝中会允许。”
这个答案出乎钱渊的预料之外,若无对朝中局势的清晰认知,很难做出这样的答复。
钱渊拾起筷子,夹了筷菜慢慢嚼着,侧目看来,眼神冰冷犀利,“户部、六科并都察院南下查验红薯事,李时言如何说?”
林烃心头一动,知道埋藏在自己内心深处的猜测只怕撞了个正着,忙躬身道:“适时未见邸报,未闻声讯,李公便未提及。”
钱渊不为所动,缓缓道:“赴京赶考,正月初一动身实是不妥,难道贞耀不是特地来镇海的吗?”
哎呦喂,您疑心病真是够了……林烃也是欲哭无泪,哀叹道:“直到抵达镇海,才知红薯、洋芋事确凿无疑,原本真的只是顺道拜访龙泉公。”
钱渊沉默下来,片刻后才端起空空如也的酒盏摇了摇,林烃赶紧上前斟酒,犹豫了下给自己也斟了杯酒。
“也是,是钱某想多了。”钱渊轻叹道:“李时言性烈如火,以气自豪,可另寻他法,绝不会绕着弯子让个小辈来求我钱展才。”
又抿了口酒,钱渊叹道:“但如此一来,事反而难办了。”
“龙泉公此言何意?”
钱渊冷笑道:“李时言尚能饭否?”
“还算康健。”林烃小心翼翼道:“虽须发皆白,但中气十足,声音洪亮。”
“嘉靖三十五年,李时言大败,都言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也不知李时言可有此感。”
林烃闭上了嘴巴,只静静听着对面不快不慢的讲述。
“嘉靖三十四年,钱某入京觐见,在陛下面前旁敲侧击,力荐胡汝贞代杨裁庵出任浙直总督……”
林烃知道杨裁庵指的是胡宗宪的前任浙直总督,嘉靖二年进士的杨宜。
“旁人都道钱某得罪华亭,却不知李时言恨之入骨,杨裁庵有治世之才,却无统军之能,落败已然不可避免,李时言力荐时任应天巡抚的曹邦辅出任浙直总督。”
“从那之后,李时言视钱某为敌,几番挑刺,就连随园士子选官也多受打压……”
钱渊拾起酒盏,意味深长的说:“贞耀,你说说看,他李时言肯承钱某这份人情吗?”
林烃不知晓如何作答。
李默三年多前败北,罢官归乡,但自去年福建倭乱四起,李默毁家杀倭,堪称豪烈,嘉靖帝两次下旨褒奖,再加上当年李默举荐的林庭机调任礼部侍郎,兼重修《兴都志》,李默已然有复起之像。
上书朝中,建言于福建受灾三府试种红薯、洋芋,解乡梓粮荒春耕之难还是小事,关键是,这是李默正式复起的契机。
如果李默真的因为这件事正式起复回京,那真的会欠下钱渊一个大人情。
李默那般性情……欠下这种人情,得呕死!
“还来得及吗?”钱渊突然问。
林烃掐指一算,“来得及,距离春耕节还有大半个月,晚辈已然问过,红薯以藤蔓种植略有不便,还是洋芋方便,切块发芽后就能种植,亩产至少十石,一户六口,只需……”
“问的是你赴京赶考来得及吗?!”钱渊不客气的打断道:“李时言那性子……撞破南山不回头,若无人劝,他肯接过钱某递去这根杆子?”
“晚辈……”林烃一时愕然,让我去劝说李默?
“你不去,难道钱某亲自去?”钱渊目光如针一般刺在林烃的脸上,“或者说,让福建巡抚吴惟锡去?”
“惟锡兄去,和钱某亲自去,有何区别?”
钱渊长身而起,挥袖道:“如今朝中,分宜、华亭党争惨烈,错过这次,他李时言未必还有机会!”
“难不成他还指望自己的好学生?”
“当年阮鹗于嘉兴府大败,陛下严词训斥陆文孚,锦衣卫指挥使脑门青了一个月!”
“原话转告,钱某此举非为他李时言!”
林烃怔怔的待在那儿,想了好一会儿也没想明白,最后长长作揖行礼,“无论如何,闽人当谢过龙泉公……”
钱渊伸手扶住林烃的肩膀,正色“私人何以为国事相谢?”
“钱某自然有其他打算,贞耀无需过于在意,红薯、洋芋已然计数汇合,从台州、绍兴、宁波挑选老农百名,此行还要拜托贞耀。”
“两浙百姓是人,闽人亦是人。”
最后一句话打动了林烃,的确,无论如何,眼见路旁尸骨,眼见村无人烟,眼见流民哀嚎,他们终究也是人。
这时候低低的呢喃传来。
“可惜,可惜……不是每个上位者都将他们视为人……”
“肉食者鄙,肉食者鄙……”
第690章 人情
第二日清晨,下定决心的林烃只给京中父兄去了封信,不管不顾自己能不能赶得上会试,在四名钱家护卫的陪同下赶往建宁府。
为节省时间,林烃选择横穿金华府,越处州府直入建宁,正月十二日午后抵达建宁府府治所在瓯宁县。
“贞耀尚未赴京?”李默听下人禀报,诧异的看见林烃风尘仆仆的大步而来。
林烃世家子弟,向来文质彬彬,县人赞其温润如玉,如今却发髻凌乱,行走间干脆利索,哪里像是书香门第子弟。
李默皱眉看了眼林烃身后的四名大汉,突然脸色一变,拂袖回屋。
去年入闽后一直跟着戚继美的洪厚嘿嘿笑了笑,就在距离这儿不远的府衙,他和张三、周泽、梁生见过李默,当时张三冷言冷语,梁生那个大嘴巴还嘀咕了好几句,怼的李默脸色直发青。
林烃向洪厚递去个歉意的眼神,跟着李默入屋。
洪厚倒是不在乎,他是华亭人,不是最早跟着钱渊的那一批,但也是第二批入队,而且还是钱家佃户子弟出身,当年跟着钱渊入京,又跟着钱渊南下,很清楚屋内那老头看自家少爷多不顺眼。
一盏茶后,说的口干舌燥的林烃端起茶壶,连续倒了三杯茶,皆一饮而尽,一边倒第四杯茶一边说:“红薯、洋芋之事绝不假,上至府衙、县衙,下至商铺、农户,其实宁绍台三府早就铺开了,再说了,龙泉公这等人物,何必做这等一戳就破的假?”
“龙泉公?”李默冷冷哼了声,“年不过三十而已!”
来之前钱渊的评价在林烃脑袋中回想……真是个拧巴的老头啊!
“吴惟锡乃他钱展才至交,甚至就是他将吴惟锡推上高位,按察使汪道昆与吴惟锡是同年好友,闽地诸事,有他们就够了!”李默第一时间就听懂了,也第一时间推辞。
“此非私,而为公。”林烃苦口婆心劝道:“龙泉公命晚辈传话,此举非为李公。”
李默微微眯眼,片刻后大笑道:“这几年也算看清了,不论其他,钱展才的确未攀附华亭。”
顿了顿,李默自言自语道:“为何要娶华亭孙女为妻……对了,贞耀可曾见过华亭那孙女?”
林烃眨眨眼,“见过一次,夫妻情深,而且徐夫人乃杏林圣手,宁绍台三地,得其活命者数以百计。”
李默点点头,“想不通,想不通……”
“什么?”
“这点想不通,但眼下诸事是想得通的。”李默指指林烃,“钱展才何许人,虽为幸臣,但心机深沉,手段了得,人如其名,其深似渊,贞耀你虽是少年才子,但尚无资格与他对垒。”
看林烃听得懵懵懂懂的模样,李默解释道:“钱展才得陛下宠信,徐文长随伺帝侧,又有裕王殿下、高新郑为后盾,分宜、华亭均不会随意招惹。”
“他都能输万石粮米入闽,红薯、洋芋试种算什么大事?”
“何人会为此去招惹他钱展才,那可是个马蜂窝!”
“户部方仲敏支撑这些年,太仓库早已灯尽油枯,镇海输税银入京,解朝中用度之窘,户部对其感激涕零。”
李默瞥了眼一脸迷茫的林烃,“论在朝中分量,别说你兄长了,就是你父这个礼部侍郎也不及钱展才。”
“这等事,他一封信北上去户部,一封信南下至吴惟锡,足矣足矣,为何要费尽心力,绕着弯子,请老夫出面呢?”
林烃傻乎乎的抬起脸,一副傻鸟模样,弄了半天钱渊那天是在糊弄自己?
“钱展才这些年在东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