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安静下来了,杭州周家的家主周一博起身道:“纵不能抵扣税银,周家亦愿捐银五千两。”
下面一阵骚动,多少道不爽的视线投向周一博,你赚够了银子,又和钱龙泉交好,我们呢?!
周一博的次子周诗是嘉靖三十二年进士,随园一员,如今在山西任知县,钱渊第一次南下在杭州就是住在周家别院。
镇海设市通商,周一博是第一批参与进来的,出银三千两,一年多下来赚的盆满钵满。
一个圆脸中年人起身道:“龙泉公,如若不能抵扣税银,刘某出银三千两。”
“适才你还说万两以下皆不足道。”钱渊冲着坐的远远的汪直努努下巴,“五峰船主如何说?”
汪直起身向四周拱拱手,“汪某愿出银万两。”
“我们哪里有五峰船主的豪气?”
“是啊,而且也不可能所有船只都调到宁海去。”
钱渊冷着脸听着,片刻后半举手,大堂里立时安静下来。
“分为三十份,每份三千两白银,除五峰船主、临海柳家外,每家最多拿下两份。”
汪直自然是拿最大的一份,这是理所应当,不说其他的,海船远航还要挂着五峰的旗号呢,但临海柳家凭什么?
虽然不服,但无一人出言反驳,钱渊在东南的分量在这一刻展现无疑,要知道在座的除了汪直,谁家背后都至少有一个两榜进士撑着。
“认领两份,每家每月均可拿到通商出海文书,一次出海不得多于五艘船,一年出海不得多于十二次,认领一份,均减半。”钱渊继续说:“在座诸位,都是大户人家,想必这笔买卖也想一直做下去。”
一个瘦高的汉子低声嘟囔,“岂不是和盐引一样?”
其余人一听就懂了,做盐商,首先需要要有盐引,但扬州那些盐商并不是手中就一定有盐引的,不少人都是租凭来的,出租的那些人就靠这存活。
换句话说,如若哪个月没有出海,也完全可以将通商出海文书卖掉,三千两银子,要价要的狠的,说不定一次就能回本。
虽然不能抵扣税银,但这完全是给了自己这些人大面子,大实惠啊!
“慈溪赵家两份!”
“鄞县张家两份。”
“松江孙家两份!”
下面接二连三的响起应和声,而且全都是认领两份,认领一份的都没有。
一次性差不多搂了十万两银子……黄懋官在一旁目瞪口呆,眼睛都绿了,果如砺庵公所言,钱龙泉天生计相啊!
黄懋官在心里盘算了下,除了每个月一次通商出海文书,钱渊什么都没付出,基本是空手套回十万两银子,而且这次连税银都不用抵扣。
最关键的是,宁海设市通商,本就是要发放通商出海文书的,黄懋官想不通,为什么这些海商仅仅为了每月一次的出海文书就肯入坑?
坐在主位上的唐顺之两眼微眯,心里无奈的很,钱展才此人,最是能物尽其用……
去年在镇海设市通商后,发放通商出海文书的难度其实很高,唐顺之严苛的很,被拒之门外的富商大户多的是。
特别是钱渊为那八家海商设计,将不少底子不太干净的都列入黑名单中。
下面的这些人难免猜测,宁海通商后,发放通商文书很可能也会很严格……想想汪直吧,去年投了那笔银子,他麾下的船队是最早往南洋贩货的。
而且钱渊也说的很明白了,每月一次,每年十二次的通商文书,是可以变卖或者租出去的,绝对能回本。
这也是为什么钱渊非要选择在府衙召开“招商大会”的原因。
当然了,钱渊也希望宁海能尽快通商,缴纳的税银分成入太仓库,银子越多,自己在朝中的地位就越稳固。
心急的几家已经急吼吼的出去让人搬银子了,鬼知道第二天份子还有没有……板着指头算算,汪直和临海柳家去掉,一共最多也就是二十份出头,一家两份,堂内至少二十多家呢。
“在下绍兴府新昌人氏,招募民夫去临海最是方便!”
“我就是宁海本地人,谁有我方便?”
“愿平价售粮以供民夫,尽快修缮码头!”
“这冬日天冷,上虞葛家原捐赠棉衣千件!”
乱哄哄的一片,钱渊懒得理会,让孙铤、赵大河去管,名单递交给台州府衙那边,还要过宋仪望一道手。
钱渊招手叫来汪直和临海柳家人,“老船主四份,柳家三份。”
汪直点点头,“已遣派人手过去了,都是去年的老人。”
“嗯,安排妥当就是。”钱渊接着说:“闽赣那边传来消息,贼军闹得挺凶,胡汝贞虽胜了几战,但贼军主力仍在,而且闽赣两地均多山,流窜贼匪颇多,再输一批粮米入闽,径直送到闽县就是,吴惟锡在那等着。”
“立时让徐碧溪从舟山带人手过来,半个月内能抵闽县。”汪直应下又说笑几句才离去。
“龙泉公。”临海柳家的家主柳睿苦笑道:“三份九千两银子,实在是……只能多谢龙泉公好意。”
“银子钱家垫付就是。”钱渊正色道:“临海柳家,毁家杀倭,明堂公当名传后世。”
明堂公即柳睿的父亲柳暄,自嘉靖二十八年起,聚集乡勇杀倭。
后谭纶入台州,明堂公毁家相助,族中子弟多有战死沙场,特别是嘉靖三十二年,谭纶拖刀冲阵,力保临海不失,柳暄一儿一孙均在谭纶身侧阵亡。
就是小七的诊所也多赖柳家相助,钱渊现在还记得,当年诊所需招募人手,需多置床榻,明堂公将留给孙女出阁的床榻都送来了。
和一无所有的彭溪镇不同,临海柳家是台州大族,柳暄更是二甲进士出身,三代之内两名进士,两个举人,他们不是一无所有,却为了抗倭而一无所有。
而明堂公柳暄,后随谭纶入温州,为其参赞,三个月前病逝,谭纶大哭一场,亲自扶棺送其归乡。
如此家族,钱渊如何能不多照拂一二。
第672章 宋仪望
十二月十二日,钱渊率众人抵达台州府宁海县,台州知府宋仪望率文武官员出迎。
这是个黑瘦的老人,鬓角依稀花白,但实际上今年才四十多岁,嘉靖二十六年进士,聂豹的亲传弟子,先后得罪仇鸾、严嵩而遭贬。
钱渊挑中宋仪望的原因不仅仅是叔父钱铮的举荐,也不仅仅是宋仪望虽是心学中人却没有投入徐阶门下,更是因为宋仪望的能力。
钱铮写信举荐宋仪望,钱渊曾经去信当年聂豹的幕僚周先生,其赞宋仪望有任事之能。
当年宋仪望以御史巡查盐务,请掘通桑乾河,连同宣府、大同直入卢沟桥一带,兵部尚书聂豹大为赞赏,但严嵩当时正对聂豹心存警惕,将此事摁下。
“望之兄。”钱渊行礼笑道:“此番要借重兄长。”
虽然是聂豹的弟子,但宋仪望却不似聂豹那般端谨,笑道:“钱龙泉选宁海,台州一府上下雀跃。”
钱渊摆手道:“望之兄言重了,即使镇海,若无荆川公主持,叔孝兄等襄助,何以至此盛况?”
“荆川公实是天下楷模,宋某不才,愿效仿之。”宋仪望看向无边的海面,“虽临海为台州府治,但府衙暂且迁至宁海。”
钱渊有些诧异,但随即笑道:“多谢望之兄。”
台州府衙迁至宁海,很多事情就能让宋仪望挑头,但钱渊也难免心中狐疑,要知道宋仪望入浙后并没有来镇海。
但随即宋仪望就温和笑道:“子理兄已然交代,刚聲兄也来了信,当囊中空空而来,两袖清风而去。”
钱渊大笑道:“如此说来,该称一声世叔了。”
谭纶、钱铮都和宋仪望有交情,钱渊却矮了一辈。
“哪里话,各论各的。”宋仪望也忍俊不禁,面前这位成名太早,至今也不过二十四岁而已。
谭纶和钱铮都非常关注这次宁海设市通商,其中一个非常重要的地方就是,主持通商的官员必须清廉,这直接关乎到日后会不会有科道言官以此弹劾,再之后的正式开海禁能不能顺利实施。
虽然明朝官员贪污这是司空见惯的事,没办法,不贪污日子没法过……但设市通商,利益太大,多少官员盯着呢。
在倭患不起的前提下,是贪污,还是清廉,这将是最能影响开海禁通商的因素。
钱渊暗中点点头,宋仪望和叔父钱铮交情极好,又和小舅谭纶是同乡,还是聂豹的亲传弟子,理应不会坑我。
而且宋仪望这些年仕途不顺,应该很清楚,主持设市通商是有风险的,但也伴随着机遇。
这种有上升渠道,升官可能的官员,相对来说,能保持一定程度的清廉。
宋仪望侧身看向身后恭敬肃立的官员,“不用介绍了,都是龙泉旧识。”
“望之兄直呼展才即可。”钱渊上前两步和宋仪望并肩,宁波同知、临海知县、宁海知县,以及宁绍台参将卢斌,游击将军张元勋,台州指挥使葛浩均在其列。
“复查之事均由卢参将主持,每月账目送抵镇海,由展才复核。”宋仪望轻声道:“府衙、县衙账目两份,每三月送抵镇海。”
钱渊轻轻点头,这是理所应当的,目前还未有正式管理税银的机构和主官,他这个浙江巡按责无旁贷。
如果说请出唐顺之,提拔宋继祖是因为能力,那么孙丕扬、赵大河、孙铤、杨文、侯继高、卢斌、宋仪望,除了必要的能力外,最重要的是他们和钱渊之间的关系。
没有他们,钱渊如何能掌控这一切……他并不奢望长时间去掌控这一切,但在最初,他是这个帝国唯一那个知道如何呵护萌芽的人。
出海商船数量、货物的复查工作交给卢斌,显示出宋仪望对钱渊地位的认可,因为钱渊是可以根据这些数据大致推算出税银数量的。
一行人在宁海县城里暂歇,随后出城往出海口,拿下份子的富商大户要么将银两送来,要么购买各式用具,甚至招募来民夫、工匠,在唐顺之、汪直遣派来的管事安排下陆续开始。
已经来了三日的黄懋官笑道:“展才,大手笔啊,工匠、民夫不仅给以给食,甚至还有饷银!”
拿钱才干事……这种思维在后世是理所应当的,但在这个时代,呃,至少官府不这么看。
说的不好听点,钱渊这是坏了规矩的。
钱渊冲着远处亲自赶过来的汪直扬扬头,“没办法,五峰船主心慈,去岁亦是如此,今年只能萧规曹随。”
黄懋官摇摇头,“七月税银抵京,满城皆言,宁波为天下第一府,这等财力,实让人瞠目结舌。”
钱渊看了眼宋仪望,“只怕台州能后来居上。”
这个时代也没什么装模作样的动工破土仪式,一切工作都在悄无声息中开始,宋仪望、赵大河总理全局,从镇海抽调过来的人手也算听话,钱渊并无意插手。
这时候就能看得出镇海的重要性了,从地址规划,修建库房,修缮码头,平整道路,到民夫管理,后勤衣食住行,每一件事都有先例可循,大部分都能照搬。
看汪直走过来,钱渊随口道:“方先生没来?”
“先生向来深居简出。”汪直叹道:“前几日又受了风寒。”
钱渊点点头将话题转开,老爹受个屁的风寒,宋仪望是聂豹亲传弟子,但直到嘉靖二十六年才中进士,在聂豹任苏州知府的时候,二十不到的宋仪望一直随伺身边,曾经不止一两次见过钱锐。
虽然也未必认得出来,但钱锐觉得还是不露面的好……说起来,钱锐这一年多的时间全都在镇海,大部分时间都在招宝村内,没办法,他以前常年走松江、宁波镇海、舟山这条线,熟人不少。
“运粮米的海船已然南下。”徐碧溪在一旁说:“这次又是三千石。”
“这么快?”钱渊有些诧异。
“正巧去朝鲜那边的几艘船回程运了精米来,直接转道南下,不用装船,自然快。”汪直挥挥手,“三千石都算在汪某头上。”
“五峰船主高义。”钱渊随口奉承了句,知道汪直这是说给一边的黄懋官听的。
黄懋官倒是对海外米价很是关心,拉着汪直、徐碧溪细细询问,钱渊在心里估算,已然送信去了江西,不知道梁生他们年前能不能赶回来,江西战事不歇,周泽难以脱身,杨文已经有点等不及娶媳妇了。
虽然没有插手具体事务,但钱渊一直在宁海待了六天才准备离开,之前已经准备了一个多月,筹备更是从孙丕扬还在的时候就开始了,钱渊也培训出了足够的账房,各项事务都有条不紊的展开。
六天后,众人送别钱渊,在临行宴席上,钱渊持杯踱步到大厅中央,视线缓缓从每个人的脸上扫过。
“通商一事分量之重,无需多言。”
“本官亦知水至清则无鱼,诸位皆本官旧识,或一两年,或三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