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渭挑着能说的说,最后叹道:“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机事不密则害成,展才谋划……”
孙鑨摇头道:“此事一则机密,二则只有文长能有所助益。”
众人纷纷点头,徐渭常侍君侧,以青词见宠,隐隐为钱渊和嘉靖帝之间的消息渠道,才能见机行事。
“虽还未正式开海禁通商,但内阁已然下了公文,令宁波府再输两万石米入京,转至宣府。”在户部任职的孙铤笑道:“公文一下,通商一事已然公开,科道言官尽皆默然,无一人发一言。”
陆一鹏大笑道:“那是自然,如六科的石英韶,华亭门生,今日如丧考妣!”
一旁的钱铮嘴角抽了抽,和侄儿混迹到一起的,近墨者黑啊……如丧考妣!
徐渭目光闪烁不定,如果自己没猜错,那个石英韶只怕是严世蕃的暗子,今日科道言官尽皆默然,也有严世蕃收手的原因。
徐渭换了个话题,“此事真不容易,从先发放俸禄,到输五万银、两万五千石米入蓟门,再援辽东饥荒,一步一步……”
虽然话没说透,但在座的都是聪明人,一点就透,其实通商一事,最重要的得到嘉靖帝的许可。
连续输银入太仓库,又输银入内承运库,于公于私均大有裨益,尝到了甜头的嘉靖帝才会态度有所松动,才会配合钱渊“演”了这一出戏,以三百根巨木重修三大殿之事将朝中异议一扫而空。
和严嵩不同,徐渭直到此刻才察觉到钱渊事先写下剧本的用意,如果没有事先沟通,突然抛出三百根巨木和红薯,嘉靖帝固然会欣喜,钱渊也能达到目的,但事后就难说了……
说到底在嘉靖一朝,臣子的地位关键还是要看圣眷。
钱渊之所以能身镇东南,那是他一战一战打出来的,但他之所以在朝中分量颇重,华亭、分宜亦不敢轻动,那是因为圣眷在身。
徐渭这边沉默下来,那边还在议论纷纷,说的兴起,钱铮在详细替他们解释每一步……毕竟都是入仕两年,除了徐渭、钱渊之外,随园其他士子只是入仕,尚未深层次的参与到朝政中去,此次近距离目睹此事,实在是大有益处。
冼烔突然转头问:“文长兄,那红薯……确有其事?”
“谁知道真假?”徐渭懒洋洋道:“亩产二十石以上,耐旱易活,可代五谷,这些除了展才谁都不知道真假……但有一点是肯定的!”
环顾四周,徐渭嘴唇动了动,“味道不错!”
众人愕然,孙铤最先反应过来,嚷道:“就是晚宴那道蜜薯?!”
“噢噢,甜如蜜,又入口软糯……”
“味道的确不错!”
“海外居然有这等宝物!”
“产量如真的亩产二十石……啧啧,难怪传言陛下欲封爵汪直!”
“一旦推广开,可活万民,此功的确堪比博望侯!”
历史上,红薯是万历年间由海商引入福建,之后徐光启大力推广,可惜那时候天下已然大乱,红薯没能挽救千疮百孔的大明。
直到清朝,红薯才遍地开花,成为救命粮食,乡民活于薯者十之七八,到清朝中期,人口数量呈现爆炸式上涨,可以说红薯对于中国来说,将是农业方面的一个里程碑。
功比博望侯,一点都不夸张。
而且红薯生熟皆可食,易于储藏,甚至还能酿酒,就是后世所谓的“地瓜烧”。
不过,如今刚刚进入中国的红薯,最先被发现的特点是,美味。
随园众人中,论品味美食,首推钱渊,其次是陈有年,他立即笑着说:“亩产二十石,陈某信得过展才,这样吧……待会儿带些回去给……”
“我也带点回去,文长,你嫂子最近牙口不好,只能吃软食。”
“君泽兄,是嫂子牙口不好还是你牙口不好?”
徐渭头大的敲敲桌子,“都省省吧,一共就不到百斤,已经分完了,送到砺庵公府上一部分,剩下的明日送入西苑!”
这下大家都没话说了,想推广红薯,户部尚书是非常重要的,其他的不说,三个月后南下查验,户部是要出人的。
陆一鹏咳嗽两声,“今日放衙前在都察院撞上了那个兰州的……在背后说,那红薯说不定是毒物,倭寇毒计……”
那个兰州的……众人都知道这是说曾经被钱渊两次踹飞的兰州同年邹应龙,这厮当年攀附徐阶也没捞到什么好位置,被塞进了行人司,直到今年初才转入都察院。
徐渭叹道:“开海禁通商,本朝未有先例,一应事均谨慎小心……其实另有一种作物,亦能亩产数十石,但展才就怕出事,至今未有上报。”
徐渭说的是土豆,土豆也是能活万民的高产量农作物,但一旦发芽就不能食用,有可能腹泻甚至致死。
钱渊令人在台州彭溪镇大量种植,发现农户采食,一旦发现发芽,一般不会食用,其实并没有出现意外。
但钱渊还是没有将土豆报上去,万一出了事,很可能予人借口,初生的通商经不起太多的磨难。
眼看着就要宵禁了,将钱铮送出去,众人不顾徐渭跳脚,让仆人甚至就让随园的护卫各自装了些红薯带走。
门口处,孙铤舔舔嘴唇,低声道:“大哥,我南下吧。”
“想好了?”
“想好了。”孙铤慨然道:“展才已然将路都铺好了,若退缩不前,何以立足随园?”
孙鑨沉默片刻才点头道:“明日去信南京,看父亲如何考量。”
孙铤知道这句话代表孙鑨允许,不禁欣喜道:“展才一人在东南惹出好大风波,据说镇海如飞来一城,这次可亲眼一睹!”
孙家是浙江绍兴人氏,按例不能出任宁波镇海知县,但从孙升一带,孙家定籍于京城,孙鑨、孙铤科举甚至都是参加顺天府乡试的,从这方面来说,去宁波府任职也是能过吏部那一关的。
钱渊这只穿越的蝴蝶引起的风暴越来越大,范围越来越广,不仅仅影响到东南抗倭,影响到嘉靖帝对开海禁通商的态度,也影响到很多个人的人生轨迹。
历史上的孙铤是庶吉士出身,走的的典型的储相路线,曾任国子监祭酒、南京礼部侍郎,可惜尚未有所作为,壮年病逝。
这一世的孙铤,将有着不同的人生轨迹。
第628章 大变
万寿殿外,黄锦好奇的看着小太监们端着的四个盘子,“就是这个?”
盘子里有的黑不溜秋,有的通体朱红,有的被切开,黄橙橙的散发出诱人的香味。
徐渭抓起一个熟练的扒下皮,利索的塞进嘴,赞道:“展才来信说亩产二十石,这好玩意亩产二十石……真不太敢信!”
黄锦瞥了眼领头的膳食监的太监,后者弯着腰恭敬的小声说:“都试过了。”
黄锦摇摇头,“此等新奇物还是不要呈到陛下案前。”
话是这么说,但那香味实在诱人,黄锦仔细分辨,香味应该是来自黑不溜秋的那个,他迟疑的拿起个,小心的扒了皮,试着咬了口,不禁眼睛一亮,真是好滋味!
“展才太过小气,就送了百来斤上京。”徐渭一边吃一边说:“砺庵公那边送了二十斤过去,剩下的都在这儿了。”
听到这话,一旁膳食监的太监急了,“徐翰林,送来的只有四十斤!”
徐渭嘿嘿干笑着对黄锦说:“昨晚随园聚饮,那帮家伙一人抢了几斤……啊,拜见陛下。”
在殿内小憩的嘉靖帝不知什么时候溜达出来了,“这就是昨日文长说的红薯?”
“是。”黄锦笑道:“也没滋味。”
徐渭在嘉靖帝面前向来是舔狗,但对黄锦不是什么时候都舔的,撇嘴道:“说的是,只是不过片刻间,黄公公已经吃了三块了。”
嘉靖帝笑骂道:“都经常去钱家酒楼叫菜,还不放心?”
黄锦瞪了眼徐渭,小心剥了个,一入嘴嘉靖帝也是眼睛一亮,他喜甜食,又因为年长牙口不好,多吃软食,烤红薯显然得其欢心。
徐渭在边上一一介绍,“红薯生熟皆可食用,烤、煮、蒸、煨四法皆可,可饱腹亦可制菜,只是不知展才所说亩产二十石是真是假。”
嘉靖帝每种都尝了几口,笑道:“如若不足二十石,将展才那百八十斤补上去!”
君臣两人正聊着,那边严嵩过来了,嘉靖帝大方的赏了几块,老头儿也赞不绝口,比起嘉靖帝,快八十岁的严嵩更适应基本不用牙齿的红薯。
“说起来还是陛下慧眼识英才啊。”严嵩笑道:“当年崇德大捷,陛下便令吏部记功在册,老臣本以为待磨砺数年方能得用,不料初入仕便连连立功,力挽狂澜,又百般筹谋,以解朝中用度不足之窘。”
“文武两道均有建树,又能实心任事,不避世讥,老臣生平所见……”说到这,严嵩顿了顿,苦笑道:“老臣生平未见。”
嘉靖帝大笑道:“惟中太过誉了,展才不过得些运道罢了。”
显然,对那位自己亲手挑选出来的天子门生,嘉靖帝不能再满意了……都说进士是天子门生,但满朝只有钱渊一人觐见自称一声“学生”。
也正因为这点,嘉靖帝对其总有着特殊的感触……现代人嘛,更是个白手起家的商人,想在茫茫商海中寻找机会,那就要有让人眼前一亮的东西,或是长相,或是称呼,或是喜好。
当然了,也因为这点,朝中清流对钱渊感触复杂,有的佩服钱渊抛却前程南下抗倭,有的鄙夷钱渊幸进得陛下宠信。
嘉靖帝和内阁首辅说话,徐渭自然是插不上嘴的,但他在心里嘀咕,按照严嵩的这种说法,钱渊倒是挺像严嵩和夏言的合体。
既有夏言的言辞锋锐、敢为天下先,也有夏言处事之能,更兼严嵩的狡诈多谋,一意媚上。
虽然北边实在让人闹心,但南边连续有好消息,嘉靖帝今天心情不错,和严嵩、徐渭、黄锦在花园里兜着。
戚继光二月下旬率军南下入闽,驻扎在倭患最为严重的沿海福州府,四处出击,连连大败倭寇,戚家军已然名扬天下。
就在六月末,戚继光在福宁州迎战叶宗满所率四千倭寇主力,叶宗满引来数百真倭寇,战力不凡,连破福宁州三镇。
历经一个时辰的苦战,在鸳鸯阵、鸟铳和虎蹲炮面前,倭寇终大败溃散,戚继光率军擂鼓追击,斩首过千。
但嘉靖帝的好心情很快消失的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愤怒和暴躁。
内阁次辅徐阶、群辅吕本并署理兵部的兵部左侍郎江东觐见,带来了一个让嘉靖帝颜面无光的消息。
这也是个让天下震动的消息。
嘉靖三十七年起,福建倭患四起,亦多有盗匪假借倭寇之名在福建境内四处劫掠,活动于福建西部,江西东南部,广东北部。
嘉靖三十七年七月十一日,广东潮州贼匪张琏于粤北以“白扇会”聚众数万起兵举事,乘福建官兵均在沿海与倭寇对峙的良机,大举北上侵入福建境内。
短短数日,贼军连破汀州府两县五镇,张琏于归化县与起事诸股盗匪头目萧晚、张公佑、李东津歃血为盟,被拥为统帅,号称麾下逾十万之众。
嘉靖三十七年七月十六日,贼军分兵,先后侵入延平府、邵武府,多有城池失陷贼手。
福建总兵戚继光驻扎福州府无暇分身,福建巡抚吴百朋亲率三千官兵赶赴延平府,一战之下击溃数千贼兵,但贼军援军万人逼退吴百朋。
嘉靖三十七年七月二十日,也就是举兵起事的第十天,张琏率军攻陷邵武府首府邵武县。
次日,张琏分兵数路,劫掠建宁府、邵武府,汀州府,半个福建省大乱,福建巡抚吴百朋于延平府与贼军对峙数日,不得寸进。
嘉靖三十七年七月二十二日,张琏在邵武县开国建制,自称“飞龙皇帝”,国号“飞龙”,开科署官,封麾下萧晚等人为王。
到这时候,地方官员终于瞒不住了,只能急送军报入京。
造反那是常事,哪个皇帝都能碰得到,倒霉如嘉靖帝的堂兄正德皇帝朱厚照,都被刘六刘七打到顺天府了。
自明初之后,虽然小规模、大规模的叛乱时常不断,除了刘六刘七之外,还有正统、天顺年间的苗民叛乱,永乐年间的以唐赛儿为首的白莲叛乱,去年还有湖州马祖师的白莲叛乱。
但从没有叛乱者敢建国称帝,这是赤裸裸的左一巴掌,右一巴掌扇在嘉靖帝的脸上啊,了不起啊,朱厚照那么败家都没做到,你嘉靖帝居然做到了!
说的难听点,论在嘉靖帝心中的分量,福建倭患那都是小事了,能和“飞龙皇帝”相提并论的可能只有嘉靖二十九年的“庚戌之乱”了。
也难怪嘉靖帝勃然大怒,将一干重臣喷的面无人色,但这次的黑锅……除了嘉靖帝其他人想背也背不起。
嘉靖帝是咬着牙没下令将从福建巡抚吴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