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能海运,那运河怎么办?
依靠运河而存的数万漕丁怎么办?
因运河而兴旺的那些城池怎么办?
这是可能影响数百万人的选择,就算是嘉靖帝、方钝都绝不会去捅这个马蜂窝。
当年明成祖朱棣迁都北京,千般好,万般妙,唯独在运河上栽了跟斗,就因为这条被朱棣花了近十年时间重新疏通的南北大运河,明朝从头到尾都没有在海运上得到一丝好处,而且这种局势还一直维持到了清朝。
重启元朝时期的海运,好处很明显,但坏处更明显……好处还没到手,可能坏处已经暴露无遗。
嘉靖帝紧蹙眉头,训斥道:“谁出的馊主意?!”
这句话指向很明显,要么是你徐渭,要么是钱渊。
而徐渭干笑两声看向了方钝,“臣没说,展才也没提过,这不是刚才砺庵公说的吗?”
方钝气得袖袍颤动……难道不是你徐渭一点一点勾出来的?
从湖广、江南米价低廉,到宁波府多有海船运粮返航,再到海船北上朝鲜颇快……
嘉靖帝懒得管这等破事,厉声道:“朝中大事,你一个翰林,他一个巡按御史,知晓什么!”
徐渭唯唯诺诺应是,暗叹果然像展才说的那样,时机尚未成熟。
在心里估算了下,徐渭开口道:“那以宁波府衙出银五万两,从北地购粮运往辽阳、广宁赈灾,宁波府衙再输六万石米至临清等地售于粮商。”
嘉靖帝瞄了眼方钝,微微点头道:“此事方卿负责。”
方钝瞪了眼徐渭,才行礼退出。
嘉靖帝手撑榻起身踱了几步,一直趴在榻上的狮猫轻盈的跃下,绕着嘉靖帝来回穿梭。
“脸上还挨了几下?”嘉靖帝笑道:“赢了还是输了?”
徐渭昂首道:“展才信使数月前曾言,去年展才亲上沥港招抚汪直,护卫和汪直义子私下殴斗,展才斥护卫鲁莽,责棍十记,若不胜,责棍二十记。”
黄锦失口笑道:“文长的意思是……应廷杖十棍?”
“呃,黄公公说笑了。”徐渭立即低下头,“听闻六科弹劾展才为敛财而劫掠百姓,随园众人心有不忿……”
嘉靖帝哼了声,“都有御史弹劾展才结党了,还弹劾展才和你徐文长曲意幸进!”
徐渭挠挠鼻子没吭声,随着今日那一战,随园这个团体已经正式成为一股政治势力……人家科道言官弹劾中都特地点出“随园众人”了。
嘉靖帝对这些倒是无所谓,弯腰抱起狮猫,随口道:“去信展才,记得让他收些走盘珠。”
徐渭一愣,锦衣卫牛到这地步了?
连汪直送了展才一匣走盘珠都知道?
下一刻,徐渭才知道自己想多了。
嘉靖帝叹道:“朕还是初登基之时,于宫中见过走盘珠,嘉靖二年罢设市舶司,已有数十年未见了。”
这是自然的,市舶司主要负责的就是藩国上贡,奇珍异宝大都送入宫中,毕竟主管市舶司的是太监。
但嘉靖二年,宁波争贡之役后,夏言上书提议罢设市舶司,沿海大户、官府就算有走盘珠这类奇珍异宝也不敢送入皇宫。
而嘉靖帝……就在上个月,又纳了个十四岁的妃子。
随口聊了一阵,嘉靖帝指指旁边案上堆得高高的奏折,“展才这是送了多少银子给严东楼?”
突如其来的这句话,让徐渭呆若木鸡,片刻间就战战兢兢汗如雨下。
嘉靖帝似笑非笑,“领头上书弹劾的都是华亭门生,嘿嘿,据说华亭长子昨夜被抽了二十鞭,今日都不得起身。”
这下子,徐渭可以确定,至少在京中,陆炳手中的锦衣卫无孔不入。
为什么确定是严东楼?
很简单的道理,能短时间内折腾出这么大动静的,不是徐华亭就是严分宜,两者必居其一,如果有其他的山头……看看李默的下场就知道了。
嘉靖帝挥挥手,“去信展才,别再磨蹭了,小心聪明反被聪明误!”
看徐渭抹着额头上汗珠退下,嘉靖帝转头吩咐道:“展才倒是真有点像严东楼,这个坑挖的……连朕都用上了!”
知道内情的黄锦陪笑道:“说到底,展才还是念着为君分忧啊。”
“这倒是。”嘉靖帝沉吟片刻,指指案上的奏折,“都留中吧。”
第610章 就在这个夜晚
简单的道理,嘉靖帝想得到,徐阶也想得到。
这是徐阶最不想看到的局面,钱渊和严党联手。
事实上,这不是第一次了,早在钱渊还未中进士远在东南的时候,和张经、李天宠格格不入,却和赵文华、胡宗宪打得火热,最终上京搅动风云,奠定了胡宗宪在东南的地位。
送出去的孙女,徐阶早就不在乎了,看的清清楚楚,一个孙女难以笼络钱渊……说的再不客气点,如果钱渊愿意投入徐阶门下,或者向徐阶靠拢,孙女婿如何比得上女婿呢?
徐阶有点丧气,已经几次交代,将目标对准胡宗宪,不要去招惹钱渊那个马蜂窝……只不过略略提到宁波税银账目而已。
看上去以钱渊、徐渭为首的随园士子被骂得挺惨,但徐阶并不认为随园会吃亏……他刚刚得到消息,宁波府衙拨银五万两,户部于北地采买粮食以济辽东镇。
事情都摊开了,方钝也不在乎,消息很快就散播开了,徐阶都知道除了送往辽东、大同、蓟门的军饷钱粮之外,户部太仓库尚有存银数万两……大都是宁波府押送入京的。
徐阶很难相信,不过大半年的光景,从无到有,居然能敛财数十万两白银……但又不得不信。
徐阶觉得,自己已经足够高估那位孙女婿了,没想到还是低估了。
书房里安安静静,但徐阶耳边乱糟糟的一片,他已经无力去掌控科道言官的舆论走向了,他从西苑回府后,居然还有几个门生前来拜访……毕竟钱渊是徐阶孙女婿嘛,懂规矩,弹劾前要来打个招呼。
此时此刻的张居正,嘴角勾起一丝笑意,如今京中,除去知晓内情的徐渭和嘉靖帝,隐隐猜到几分的严世蕃,看的最清楚的就是他了。
毕竟曾经是志同道合的知己好友,又曾经在杭州城听过钱渊很多很多关于海贸的观点,又对钱渊其人手段有着足够的了解,张居正很快判断出,引火烧身,是钱渊刻意为之的。
“如何了?”已经有点显腹的徐氏缓步走进书房,身后丫鬟端着两碗燕窝羹放在桌上。
看丫鬟出门,张居正才轻声道:“近半科道言官弹劾随园,明日可能更甚。”
徐氏微微蹙眉,“劫掠商船,杀人越货,勾结倭寇,是真是假?”
张居正叹了口气,“无论是真是假,岳父此番算计已然落空。”
看妻子一脸疑惑,张居正详加解释道:“原本只是想在宁波税银账目上做些文章,试探一二,再继大洲公即将送入京中的奏折……大洲公弹劾胡宗宪剿倭不利,温州、处州两府倭患不息,台州府、宁波府倭患再炽……”
听到这,徐氏恍然大悟,“剿倭不利,并贪污军饷,可能还贪了宁波府税银?”
“不错,如若顺利,胡宗宪即使不去位,也要吃个大亏。”张居正苦笑道:“但这两日,莫名其妙风向一变,均在弹劾展才违背祖制开海禁通商,并劫掠商船,杀人越货……此事颇有蹊跷。”
顿了顿,张居正重复了遍,“真蹊跷……今日文长还带着随园众人去六科闹了一通,展才不在京中,文长是随园中坚。”
“杀人越货……”徐氏喃喃道:“只怕另有内情。”
“不错,很可能另有内情。”张居正低声道:“刑科给事中吴时来是台州人氏,信誓旦旦作证……但先不论展才之能,以其心性,不至于此。”
“心性?”徐氏的声音有点尖锐。
“东南称其‘扫帚星’、‘钱砍头’,四度败倭砍下首级垒成京观,此事哄传天下,均道展才杀性太重。”张居正摇摇头,“但其人行霹雳手段,却有慈悲心肠……”
“慈悲心肠?”徐氏的声音不仅尖锐,已经有些颤抖了。
张居正脑子正在高速运转,完全没发现妻子的异样,低声道:“当年展才不过一介生员,目睹倭寇荼毒东南,若不是慈悲心肠,如何会单身再赴松江襄助双江公呢?”
“一介生员,此事与他只是锦上添花,若败,却是一切成空,若无慈悲心肠,如何会有此举?”
“嘉靖三十四年,百余真倭穿插数千里,由徽州府北上攻南京,沿途烧杀抢掠,无数村落被焚……如今却大都重建,便是展才私下出银。”
“当年,他就连杀父杀兄的仇家都不肯断其香火,如何做得出这等事?”
那是张居正和钱渊相交的关键点,当年在杭州城,张居正亲眼目睹钱渊如何玩弄人心,将金宏、张四维扫落尘埃,但他也看到钱渊放过了金宏的幼子,并没有赶尽杀绝。
张居正可能是这个时代最出色的政治家,但绝对是个直男,他深深惋惜于和钱渊的断交,他深深遗憾不能和钱渊携手共进……却完全没发现身边妻子咬得嘴唇都出了血。
徐氏如何不恨啊?
张居正都将钱渊捧上天了,越是赞誉,徐氏越是心如蛇噬。
“不知此番变动,是展才主持还是文长……”张居正喃喃道:“不过展才必有后手……如有后手,现在应该差不多了。”
长时间沉默后,张居正侧头看了眼,徐氏眼中颇有迷茫之色……张居正神色一紧,感觉头巾有点绿。
张居正的判断很正确,如有后手,现在应该差不多了。
就在这个夜晚。
宁波府,空中悬着明月,皎洁的月光投在江面上,沉重的划桨声、低低的呼喝声不时响起,时不时还传来兵器撞击的锐响。
不能再等了,虽然在附近的宁海、定海又闹出倭寇来袭的戏码,但位于象山岛的杨文所部已然启程回镇海。
如杨文所部抵达镇海,再也没有任何机会了。
杨文身为游击将军,麾下两千兵丁,其中半数都是参加过上虞大战的老兵,这一年来多次出战,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已然是名声大噪。
数十艘船只隐藏在奉化江边的小渔村中,悄悄启程扬帆划桨,迅速通过鄞江,直入甬江。
船上有携带兵刃的八百青壮,镇海县附近还有数股被重金募来的盗匪、小股海盗,一旦事成……周复相信,镇海必为焦土。
顺江而下,又恰巧顺风,船只轻盈的在江上航行,高悬头顶的明月突然躲进了厚厚的云层,似乎不想目睹接下来的惨状。
吴志抬头看了眼,低笑道:“运气不错,只要能掩至码头,就有六成把握了!”
周复紧紧握住手中刀柄,看着远处在黑暗中若隐若现的海船,按规矩,这些海船夜间不允许停靠在交易的码头上……空空如也的码头,给出了足够的空间和时间。
只要成功登上码头,立即能点燃码头左右数百件房屋,火势一起,埋伏在左右的海盗、盗匪就会扑来,对面金鸡山的那些海商……或者倭寇很难忍住这种近在咫尺的诱惑。
“打出灯笼。”
船只缓缓停下,两盏灯笼打出后,一艘小船迅速靠了过来,周复直接跳到小船上,片刻后爬回大船,点头道:“钱渊就在侯涛山中。”
吴志声音有些颤抖,“不在威远城?”
“不在。”周复低声道:“使人买通了钱家一个仆妇,将其独子掠走,黄昏时送出的消息。”
吴志深深吸了口气,带着点腥味的潮湿海风迎面扑来,他高声呼道:“点火!”
第611章 请君入瓮
侯涛山深处,不多的兵丁手持火把巡视,明月被云层遮蔽,库房大都被黑暗吞噬,只有最中央的一处库房,大门敞开,巨烛映射而出,将门口处身着铁甲的护卫也照的清清楚楚。
虽然不停有人进出,但迅捷而有条理,落脚极轻没什么响动,为了以防万一,钱渊将母亲、妻子等家人都聚拢过来。
谭氏和黄氏茫然的在后头安坐,晴雯等丫鬟正在服侍,唯有小七坐在钱渊身边,好奇的看着和平时完全不一样的丈夫。
钱渊在东南的声望,在东南的分量,在东南的地位,已经无需再用那些华丽的辞藻去赞誉,仅看各地修建的钱公祠就知道。
但在小七心目中,丈夫是个喜欢开玩笑,很体贴,有正义感的男人,从未见过如今凛然生威,杀气腾腾的一面。
一名护卫疾步而来,低声道:“三处均有回报,望见船上灯笼。”
“尚有多远?”
“约莫七八里。”
钱渊轻笑一声,笑声中夹杂着森森寒意,“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只可惜钱某……真的算不上君子啊。”
“已经等了好久,好久,好久……”
“传令各处,按计划行事,不得妄动,放他们进来。”
王义正在外间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