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海时八艘船只,共缴纳税银六百一十七两白银,贩货共收益……”钱渊在纸上算了算,“三万五千三百两白银。”
谭七指咽了口唾沫,当日在南洋三个账房算了整整一天才确定,这才一炷香的工夫。
看钱渊脸上没什么欣喜的神色,再看看谭七指有点忐忑不安,毛海峰劝道:“钱大人,虽然倭国多产黄金,但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换得到的,谁都知道去倭国将白银换成黄金,再回大明换成白银……”
钱渊奇怪的看了眼毛海峰,“有如此重利,没必要再苛求了……再说日后通商顺畅,船队遍布海上,倭国黄金白银兑换,必然会渐渐和大明相近。”
“价值六千多两的货物,换回三万五千两白银,获利近三万两……”钱渊啧啧两声,用力拍了拍谭七指的肩膀,再握着毛海峰的双手,笑容满面道:“不错,不错,海贸果然是一本万利!”
毛海峰嘿嘿笑道:“这还是老谭太小心了,居然运了几船粮食回来……早就告诉他,运些毛毯什么的,卖出去又是一笔!”
“嗨,你啊,眼窝子就是浅!”钱渊喷了句,转头问:“谁起意运粮食回来的?”
一直闭着嘴巴的谭七指面无表情的说:“方先生嘱咐的。”
“噢噢,这就叫聪明啊!”钱渊赞道:“目光长运……哎,方先生在不在,这次钱某欠了个人情呢。”
“人情?”
钱渊没好气的瞪着毛海峰,“这船队是谁的?”
“老谭……不,是钱大人您的。”
“钱某又没出银子修码头,修库房,不能以粮食抵扣下次出海税银,甚至……”钱渊压低声音说:“唐荆川那边扣着好些大户船队呢,回头不放我的船队出海怎么办?”
“不会吧?”
“不会?”钱渊嗤之以鼻道:“你出去打听打听,荆川公是什么样人!”
“这批粮食平价卖给宁波府衙,唐荆川定能放船队出海!”
“要知道,时间就是银子,能多跑一趟,就能多赚几万两银子,弄点毛毯回来能顶什么用?!”
毛海峰目瞪口呆,“账是怎么算的啊……娘的,读书人就是阴…………呃,聪明!”
钱渊扬扬手中的那几张纸,“方先生到底在不在,得和他商量商量……”
“商量什么?”谭七指突然问。
“说起来出海贩货只要能回得来,都是能赚银子的,但能赚多少,这里面就有讲究了,比如茶叶。”钱渊将纸摊在桌上,“南洋那边多有明人迁居,事实上,西洋人从大明买茶叶已经很多年了。”
“茶叶分为三等,普通茶叶只是大路货,稍好一点的茶叶都是茶山、茶园出产的,精品茶叶那在大明也是名声赫赫,如松萝茶、龙井、瓜片、石花……”
“这账本明显是流水记账的,也没重新整理过,此次去南洋贩货,普通茶叶是量最大的,但不过五天就已经卖完,倒是松萝、龙井到最后一天半卖半送才清仓。”
“你们说,下次贩茶,三等茶叶,如何配比?”
谭七指看看毛海峰,后者干笑着说:“要不去问问方先生?”
“在在在,就在这儿,那日老谭回航,将先生从舟山上带过来的。”
对方松了口,钱渊反而不急了,“待会儿再说,还有事……”
顿了顿,钱渊压低声音,“怎么分?”
“什么怎么分?”毛海峰茫然看看谭七指才反应过来,笑道:“义父交代过了,船队都送钱大人您了,自然是您来分。”
“老谭那边好说,自然要留一份……”钱渊皱眉道:“五峰船主那边……”
毛海峰咂咂嘴,面前这货虽然贪财,但挺上道的啊,很讲规矩……当年在沥港交易出海贩货的,都是给汪直上供的。
“其他船队……你们就别想了。”钱渊正色道:“只不过这支船队毕竟是五峰船主相赠,分一成利也说得过去……”
毛海峰犹豫了下,“回头我先问问义父。”
汪直手下海商早有共识,钱渊钱展才是个贪财的,别为了这点银子闹出事来。
“好好好。”钱渊随口说:“不过加上一句,这一成利……得往后拖拖,至少要明年再给,现在兜比脸都干净。”
毛海峰无语了,那还说个屁啊!
第558章 终见
地方不大,前后两进,左右侧房,不过后面有个大院子,能种些岛上移植过来的奇花异果,钱锐已经很满意了。
亲自下地翻了遍土,钱锐才在长子的劝说下坐下歇歇,端起茶杯看了看,训斥道:“酷暑已过,都已经中秋了,还饮什么凉茶!”
钱鸿只能去翻出松萝茶沏了杯,正巧在院子口碰上了谭七指、毛海峰、钱渊一行人。
“先生又下地了?”毛海峰探头看看,啧啧两声,“兄弟也是孝顺,不然去南洋跑一趟,攒些银子……也该讨房媳妇了。”
“先生交代了,下次跟我走。”谭七指瞄了眼钱鸿,再瞄了眼钱渊,这哥俩本来就岁差大,再加上钱鸿在海上混迹多年,两人真看不出是嫡亲兄弟。
钱锐坐在藤椅上歇着,看了眼这边,也没起身迎接……呃,哪里有父迎子的道理。
门口众人寒暄了几句,谭七指和钱鸿还想着怎么把毛海峰打发走,钱渊已经不耐烦了。
“怎么了?”毛海峰微微后退半步,警惕的看着直勾勾盯着自己的钱渊。
“不知趣,非要开口撵你走啊。”钱渊翻了个白眼,“还有事跟方先生、老谭交代呢。”
谭七指看了眼毛海峰,一脸的莫名其妙,“有什么事……不能让毛兄弟知道?”
“就是。”毛海峰眼神闪烁不定。
钱渊嗤笑道:“杀人越货……不信?”
毛海峰嘴巴张的大大的,“咱从良了……怎么钱大人你……”
“你以前是青楼名妓?还从良了!”
谭七指给毛海峰递了个眼神过去……回头一定如实上报。
等毛海峰离去,钱渊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举手做了个手势,梁生领着护卫围住宅子,紧守各处。
看护卫们都出去了,钱渊才转头看向守在院子口的两个护卫。
“少爷。”两个护卫单膝跪地。
这两个护卫一个姓刘,一个姓方,虽然并不认识钱锐、钱鸿父子,但很清楚这是钱渊安插在倭寇中的眼线。
“这一年多,辛苦你们了。”钱渊亲手挽起两人,“你们俩都是嘉靖三十三年入队,是护卫队老人了……这两年钱家护卫声震东南,委屈你们了。”
“不敢当。”两个护卫起身仍躬身行礼。
“老刘你是上海县人,父母、兄嫂都在杭州食园,衣食无忧还有一幼弟年方十二;老方你是嘉兴平湖人,老父和你儿子也都在食园。”钱渊拍拍两个护卫的肩膀,“这一年多的辛苦,当有重赏,就送到食园吧。”
“另外家里准备开个私塾,你们幼弟、儿子可以入学,能攻读经书那就试着举业,有个秀才功名,我就收为弟子,不然就学些算术,钱家产业颇多,也帮的上忙。”
两个护卫又跪下行礼致谢,在封建时代,对有才之士礼遇是正常的,但对寻常武夫如此礼遇,却是特立独行。
这会儿工夫,钱鸿已经去请父亲回屋了,虽然院子四周都有围墙,但毕竟地处金鸡山脚,谁知道山上有没有人会偶然看见这一幕。
谭七指关上房门,钱鸿守在窗边,钱渊掀起衣衫下摆,双膝跪地,“不孝子拜见父亲大人。”
自嘉靖三十一年到如今,已是五年了,终以父子名义相见,钱渊心中激荡,情真意切。
“不孝子?”钱锐冷然道:“松江钱渊,少有才名,弱冠之年身登皇榜,精于练兵,威震东南,谈何不孝?”
钱渊抬起头,干笑着说:“爹爹,只是找个说话的由头……真不知道扫帚星是您……”
窗边的钱鸿拼命忍着笑,他是后来才知道当日沥港上这破事的,险些笑的满地打滚。
“啪!”谭七指在后面扇了钱渊后脑勺一下,笑道:“刚才还口口声声叫我老谭!”
“二舅……”钱渊摸摸后脑勺。
“现在知道叫二舅了!”钱锐哼了声,“起来吧,用不着装模作样!”
看了眼妹夫,谭七指拉着钱渊起身坐下,主动问:“家里安顿好了?”
“都安顿好了,今日她们去看龙舟,戚继光之妻王氏陪着去,护卫队调了一个小队护佑。”钱渊规规矩矩的坐在那说:“母亲、小妹都颇为想念父亲,这次……”
开始规规矩矩的,但说着说着钱渊就有点……不管什么场合,就算是和汪直谈判,向嘉靖帝叫屈,和严东楼算账,钱渊从来不拘俗礼,从无正儿八经士大夫模样……为此几次被陆树声训斥。
“这几年,每次儿子归家,母亲、小妹都是泪如雨下,但这次压根就不关心……”。
“就盼着见父亲一面。”钱渊小心翼翼的试探,“宁波府是明日过中秋,小妹还说明日设宴,要不……父亲就去一趟?”
“安全吗?”谭七指皱眉道:“毕竟我们以前依附徐海,虽然得汪直信任,但贸然去镇海县城,还是拜访浙江巡按,太惹人注目了。”
钱鸿插嘴道:“家里老人还在?”
“怎么去,自然是有讲究的,试一试吧……此事儿子不能插手,父亲、大哥也不能擦手,二舅可以旁敲侧击一下,如果不成就罢手,反正日子还长着。”钱渊缓缓说:“家中老人大都在京中,还有几人送到杭州食园了,另外张三等几个家中佃户子弟出身的护卫,年初都调拨入军。”
“张三那厮都能当上把总!”钱鸿插口道:“小弟你是没人能用了?”
“张三还不错。”钱渊笑道:“去年二舅在岛上留信,就是张三冒死送到上虞的。”
“好了。”钱锐挥挥手,“两件事,第一,你媳妇是徐华亭孙女,你叔父如何说?”
钱锐很清楚当年那些事,先是双江入狱,后有夏言弃市,钱铮为此和徐阶决裂,以至于辞官归乡,儿子却攀附徐阶,这让钱锐难以理解。
“华亭不过甘草阁老。”钱渊不屑道:“叔父如今是通政使,与太常寺卿高新郑是至交好友,陛下又许孩儿出入裕王府。”
“嗯,听说过。”谭七指点点头,“高新郑是裕王府讲官,极得裕王信重。”
但钱锐还是难以释怀……好吧,钱渊只能祭出杀手锏!
效果杠杠的!
屋内只有钱渊一个进士出身,但其他三人也都是读书人,谭七指当年是小三元出身,钱锐也是过了县试府试的,就是钱鸿也曾攻读经史。
听到最后这一句,屋内登时寂静无声。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这句说的就是一个词“遗憾”。
而对于这三个人来说,心中有太多太多的遗憾。
长时间的沉默后,钱锐给出了一个和嘉靖帝相同的评价,“竟是个咏絮才女。”
第559章 好气魄
感慨了好一会儿后,看了眼儿子,钱锐厉声道:“你自小苦读四书五经,不擅诗赋,能娶的如此才女,日后当重之!”
钱渊低着头,咬着牙,连连点头应是。
钱鸿笑着说:“小弟,父亲都准备好了见面礼,通红通红的珊瑚!”
“呃……”钱渊呃了好半天,抿着嘴低声说:“见面礼……还是算了吧。”
钱锐和钱鸿没反应过来,但谭七指立即听懂了这句话,“渊哥儿,你和华亭……”
“颇有间隙。”钱渊摊手道:“说不定还要做过一场……父兄的事,暂时隐下不说。”
看钱锐神色不渝,钱渊赶紧补充道:“那见面礼还是给,只是不说穿……”
话还没说完,谭七指就噗嗤笑出来了,“现在外头不管是海商还是客商,都说你钱展才是石头里都要榨出油!”
“这是父亲给儿媳的见面礼。”钱渊不爽的嘀咕了声。
钱锐懒得再说,转道:“第二件事,那对姐妹到底如何处置?”
“对对对!”谭七指精神一振,“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这阙木兰辞真是好文采,据说是渊哥儿你的手笔?”
众人都投来怀疑的目光,钱渊只能硬着头皮点头。
“那和徐家咏絮女倒是绝配。”谭七指摇摇头,显然不信。
钱渊赶紧迈过这个话题,埋怨道:“王翠翘还真不好处置……父亲处置不就行了嘛。”
“人呢?”
“临海县,扣起来了。”钱渊无所谓的耸耸肩,“通商事毕,再等到裕王登基,父亲、大哥、二舅或能换个身份,再将她那个侄儿握在手中,也不怕她王翠翘再闹什么幺蛾子。”
钱锐无来由的松了口气,他不在乎王翠翘的死活,但很在乎钱渊的选择。
在很多人的眼中,“钱砍头”这个绰号已经远远压过了“扫帚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