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渊笑了笑没说什么,其实今日回程亦无不可,他特地将徐邦宁留在了最后,就是为了能见父亲一面……尽量得到一个无他人在场,能够详谈的机会。
这不在钱渊的计划之中……有密信来往,他完全没必要直面沟通,直到上午看见石桌上的那盘李子。
走出几步,钱渊顿了顿,回头道:“汝贞兄,明日可邀五峰赴镇海一行。”
胡宗宪心里一惊,这句话意味着钱渊几乎已经完全和汪直谈妥了,也意味着钱渊对汪直有着不弱的信心,等他回过神来,眼前的钱渊已经走进亭子。
“方先生独自一人饮茶,何其无趣。”钱渊笑着坐下,“不知是何名茶?”
“不过松萝而已,倒是水是从主岛带来的山泉,值得一品。”钱锐平静的斟了杯茶推过去。
“好茶。”钱渊抿了口,偏头做了个手势,杨文、王义等护卫立即向外退去,护在外围。
钱锐眼角余光扫了扫,护卫们个个神情肃穆,动作利索,行事颇有分寸……真不知道以前只是死读书,读死书的儿子如何懂得练兵之法。
“父亲,请恕儿子不能行跪拜之礼。”
“其实你不应该来单独见我,那胡汝贞还看着这边。”
“如何能不来……”钱渊叹道:“父亲放心,胡汝贞此人虽攀附严党,心思深沉,但还不在孩儿眼中。”
“好大的口气。”钱锐拾起茶盏,冷笑道:“自小就不修口德,尖酸刻薄,县人言肖鹤滩公……你以为是在赞你才学过人?!”
钱渊眨了眨眼,这是怎么了?
不过就说了句胡宗宪攀附严党……怎么就变成不修口德了?
钱锐低低但连续不断的训斥滔滔不绝,显然,他已经准备了很长时间了……呃,至少一个下午!
钱渊也是无语了,死里逃生后的久别重逢,不应该是这样的吧?
听了好一会儿,钱渊终于听出了点什么,赶在父亲喘了口气的停顿处,试探问道:“扫帚星……”
看了看父亲的脸色,钱渊咧咧嘴,还真不能怪父亲骂人……呃,训儿子本就是应该的。
骂了一大通后,钱锐也算解了气,“谈的如何?”
“还不错。”钱渊随口敷衍了几句,身子前倾,加重语气道:“母亲烧掉灵位,日日期盼,小妹至今不肯议亲,就怕无缘再见……父亲,孩儿来安排,定能妥妥当当……”
“回不去了,回不去了……”钱锐的声音带着疲惫,夹杂着悲哀,他放下茶盏,定定看着双手,似乎看到了手上那无法抹拭掉的血污。
自嘉靖三十二年被徐海裹挟入伙,在知道徐海欲攻松江之后,钱锐打消死志,转而全力辅佐徐海,使其不对华亭用兵。
平湖伏击俞大猷,毁嘉兴两县六镇,席卷六府,飘忽遁去;后助徐海聚拢倭寇,拥兵两万,穿插苏松,胁长州而败任环。
这让徐海对“方先生”信任之极,也让虽然经商为生但仍然以士大夫要求自己的钱锐有着极强的屈辱感、愧疚感。
钱锐抬起头,盯着面前这个曾经让自己一度头痛,但如今让自己无比骄傲的幼子,他笑了笑,“渊儿,你做的很好,很好……”
勇于任事,气节无双,身登皇榜,舍翰林南下,东南抗倭,名扬天下,为世人敬仰,这样的儿子如何不让钱锐骄傲。
看钱渊还想说些什么,钱锐抢先道:“其他的再说吧,先说清楚,你到底想做什么?”
钱锐最怕的就是,儿子因为自己和兄长钱鸿的缘故,力主招抚汪直而坏大局。
“招抚一事已定,通商之地选在镇海县侯涛山,宁波府文武官员都会调换。”钱渊迅速低声道:“孩儿向汪直讨要了一支船队,就是二舅统领的徐海余部,以大哥为副,先行装载货物出海一趟。
货源孩儿已经联系好了,大头给汪直,咱们吃一小部分,船队会夹杂进部分护卫队成员……”
钱渊顿了顿,继续说:“再拨付两条福船,军械都备齐了……赚多少银子那是其次,首要是能打,如今海上仍然多有倭寇、海盗。”
“船只就在沥港到侯涛山一带,货物纳税后方能出海,孩儿已与胡汝贞密议,唐荆川调任宁波知府。”
“这是要立规矩啊。”钱锐在心里盘算了下,“渊儿,你可知,市舶司原是宫中太监主管?”
“知道,此次必归户部。”钱渊低声道:“船队日后会交付皇室……八成得落到内宦手中。”
“浙江副总兵戚继光依旧驻守宁波府?”
“不错,另外孩儿调了其弟戚继美入驻镇海县,其部是以钱家护卫为核心组建,孩儿能一手控之。”
钱锐还是有点不放心,“朝中呢?如此公然通商,朝中必有弹劾。”
“无碍,孩儿已有定计。”
管不了你了……钱锐叹了口气,以后儿子回京,只能指望弟弟钱铮好好管教了!
看着脸上满是皱纹的父亲,钱渊也在心里叹了口气,加重语气低声道:“母亲和小妹……父亲,孩儿势单力薄,还望父亲能助我一臂之力。”
钱锐的脸上挤出一个不知道是笑还是哭的表情,聪慧如他自然听得懂,这是儿子在委婉的相劝……还请保重自身。
“出来了。”钱渊还想说些什么,眼角余光瞄见汪直出现在厅外。
钱锐长身而起,泰然自若的转头看向汪直,嘴唇却动个不停,低低念出一份名单。
钱渊默记在心,低声问:“杀了?”
钱锐举步走出亭子,脸上笑容如若春风,从喉间逼出两字,“杀了!”
第537章 犹过累卵
昏暗的房间内,汪直苦恼的摸着脑袋,看看对面两个家伙,毛海峰、徐碧城是他义子,也是最得他信任的部下。
“这不是扯淡嘛!”毛海峰大大咧咧骂道:“侯涛山我熟的很,就在出海口边上,到时候官军水师一堵,咱插双翅膀都飞不走!”
“不过侯涛山就在镇海县边上,他们就不怕……”徐碧城向来稳重,想的比较多,抬头看看汪直,“义父,你说他们是真的有意招抚?”
汪直偏头看向坐在左侧的钱锐,“先生看呢?”
“若不是诚心招抚,不至于浙直总督、浙江巡按亲至沥港。”钱锐缓缓道:“胡汝贞不至于商讨合力绞杀倭寇的细节,钱展才也不至于将魏国公幼子带来。”
“就如徐兄弟所说,亦不至于选侯涛山设商市,一旦镇海县被破,胡汝贞、钱展才身上的罪责甩都甩不掉。”
毛海峰不服气的反驳道:“但设在侯涛山……再碰到嘉靖三十二年那种事,跑都没地方跑!”
钱锐耸耸肩,“这话儿说的也没差,老船主来定吧。”
顿了顿,钱锐补充道:“不过,如若钱展才所言不虚,至少他是有意招抚通商的。”
“什么?”毛海峰追问:“哪句话?”
“当然是魏国公那边。”徐碧城立即反应过来了,“义父,真的是去年就开始准备了?”
“八成是。”汪直点点头,“那小子说钱渊去年入京,转都察院御史任浙江巡按,南下途中去了趟南京,和魏国公商议此事……当然了,魏国公府不会出海经商,卖出的茶叶、绸缎等货物中间都转了两道手。”
“绸缎还好说,茶叶卖到南洋那边去……”徐碧城舔舔嘴唇,“那些佛郎机人肯定愿高价买下!”
毛海峰哼了声,“要是通商,还是在沥港最好,能做买卖就做,不能做扬帆往东,官军屁办法都没!”
“狗屁,一天到晚杀杀杀!”汪直一拍扶手,怒目喝道:“这么喜欢杀,趁早回倭国去!”
“义父……”
“好了,你们俩都出去!”
看两个义子出了门,汪直才哼了声,“就知道好狠斗勇!”
“老船主,毛兄弟的话也不是没道理,就如官府将商市设于侯涛山一般,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啊。”钱锐斟了杯茶推过去,“不过如若老船主有意受招抚,还需约束麾下,以防沥港之事重现。”
汪直长叹一口气,“是啊,现在是麻杆打狼两头怕,官府畏我汪五峰麾下再度侵袭,我汪五峰亦惧官府不守承诺,再行沥港旧事。”
“但老船主还是有意受招抚。”
“噢噢,先生为何如此断定?”汪直
“否则老船主何以在舟山盘桓这些日子。”钱锐笑道:“更何况,老船主的家眷……”
“是啊,老母二子……今日胡汝贞说已送至镇海县。”汪直犹豫片刻道:“适才晚宴后,胡汝贞邀我明日赴镇海。”
钱锐思索片刻,低声道:“可令徐兄弟、毛兄弟领船队停驻沥港,胡汝贞、钱展才非是蠢人,不会此时对老船主下手。”
“这个倒是不怕。”汪直摇头道:“先生明日随我同去?”
钱锐嘴角动了动,他知道台州知府谭纶如今就在镇海,“方某就不去了,可令鸿儿随行护侍老船主。”
钱鸿还是十年前在南京和谭纶见过一面,这几年在海上,无论是举止、言谈、身形都大变,谭纶能认出的可能性不大……之前几年,谭维和钱鸿见多了,嫡亲小舅都没认出来。
汪直点点头,突然笑道:“今日那钱展才说起一事……”
听汪直说完,钱锐眉头大皱,“耐旱易活,可代五谷,亩产近十石……真有此物?”
“说是吕宋岛那边有,回头让人去探探。”汪直伸了个懒腰,啧啧道:“不料今日见到名震东南的钱展才,钱家护卫号称精锐甲于东南,果真有几分能耐!”
“如此盛名,自然不会全靠吹捧而来。”钱锐笑道:“今日毛兄弟火气有点盛,也是因为和钱家护卫交手……输得有点惨。”
“哈哈哈,让他吃个教训也好!”
汪直拾起茶盏抿了口,“先生,今日和那钱展才商议,觉得此人如何?”
“少年英杰,言谈间锐气逼人。”钱锐抿嘴道:“就是有点好财……倒是挺磊落的。”
“磊落?”
“按老船主吩咐,将徐海余部,谭七指所部船队连人带船拨付过去,钱展才当时明言,必会插入人手。”
汪直沉默点点头,突然道:“松江英杰,久誉盛名,但今日所见,其人心思深沉,算无余策,极为老练……通商一事日后要与其打交道,还需先生襄助。”
“方某责无旁贷,必尽全力。”钱锐当然知道,今日钱渊之所以在密谈时全面压制汪直,少不了自己这份功劳。
与此同时,不远处的另一个房间里,油灯亦没有被吹灭,唐顺之正滔滔不绝的询问钱渊各种问题。
“当然只能做不能说。”钱渊低声道:“陛下旨意中有‘抚剿并重’一词,招抚可,开海禁不可,通商亦可亦不可。”
“好吧,荆川公,晚辈明言告之……文长兄随侍西苑,知陛下心意,如若通商后,倭乱不起,通商可,开海禁也并非不可能。”
唐顺之老瘦枯干的脸庞抖了抖,“如若通商后,倭乱再起……”
“那自然是御史弹劾,众情汹汹,如若那是严分宜败落,胡汝贞只怕难逃这一刀。”钱渊面无表情的指指自己,“我钱展才最好也不过致仕归乡。”
“也不是坏事,回松江青浦,再建随园,还能再建酒楼,写一本《随园食单》,亦为趣事……”
“展才!”唐顺之脸上呈现出痛苦复杂的神情,“你这是将性命前途都交付在他汪直手中……”
“若非如此,他汪五峰何以信得过钱某的诚意?”钱渊脸上还是一丝表情都没有,“此事甚险,犹过累卵,稍有不慎,声名尽丧,但请荆川公助钱某一臂之力。”
“自嘉靖三十二年沥港被毁,倭寇四起,攻城略地,裹挟青壮,烧杀抢掠,朝廷设浙直总督,提编六省,截留盐税,编练新军,方能擒杀徐海。”
“本朝财税一道远不如唐宋,如今户部苦苦支撑,嘉靖三十四年,先有闽粤两地突发洪灾,后有秦晋地龙翻身,朝中几无余力。”
“如若能通过海贸获取大批银两,可解燃眉之急……”
“不用说了。”唐顺之咬着牙低喝道:“你钱展才不惜此身,况乎我唐义修!”
片刻后,两只手在木桌的上空紧紧相握。
第538章 日出
这一晚,很多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汪直在盘算这次的交易会给自己带来什么样的命运,从海道副使丁湛到浙江巡抚王民应,再到如今的浙直总督胡宗宪、浙江巡按钱渊……
钱锐在思考儿子究竟想做什么……钱渊并没有像对其他人一样去刻意隐瞒什么,钱锐很容易察觉到,儿子似乎对建功立业本身并没有太强的执念。
从抛弃翰林南下击倭,到约束东南诸军招抚汪直,再到布局通商……钱渊走的不是一条正统的文官仕途路线。
郑若曾在心里感慨不已,如今的东南,倭乱暂歇,通商可行,再无之前数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