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大临和诸大绶还好,徐渭已经幸灾乐祸好几次,但今天,徐渭忍不住站出来了。
“何为幸进?”徐渭大步出列,瞪着眼睛大喝道:“哪个王八蛋说的?!”
啧啧,虽然也是短短十来天,但徐渭在翰林院已经名声鹊起,这货读的书太杂了,什么都懂,而且又琴棋书画什么都精,多少人都甘拜下风。
但徐渭偏激的性情,口无遮挡的嘲讽口吻也名扬翰林院,他面前的中年士子被气得满脸通红,却不敢再骂……徐渭已经撸起袖子了。
高中榜眼之后,京中遍传徐文长之名,他是知道的,徐渭上过战场,斩杀十余倭寇,手下是有两把刷子的。
最关键的是这位中年士子是宁波人,宁波就在绍兴边上,他很清楚,徐渭这等人性行不羁,是个不讲规矩的,别人未必敢,但徐渭是敢在翰林院动手的。
“好了,好了,是在下来得迟了,是在下的错。”
让人意外的是,钱渊居然出来做和事佬。
这话儿一出,围观众人中不少人都面露鄙夷神色,徐渭为你出头,你居然缩回去……还亏你被赞气节无双,锐意逼人。
但徐渭脸色没变,陶大临和诸大绶脸色也没变。
接下来,钱渊对中年士子长长一揖行礼,“袁前辈,是下官错了,但幸进一词不敢领。”
中年士子冷哼一声,正要开口,但钱渊的话还没说完呢。
“毕竟下官不善青词。”钱渊笑吟吟道:“不过,下官倒是佩服前辈,掌南京翰林院……前辈都不肯就任,想必是忠心赤胆,时时备陛下所询。”
这话一出,周围立刻安静下来,有认识钱渊的松江人就心里念叨了,三岁看到大,五岁看到老,这厮的嘴巴……这辈子都改不了了。
这位被怼的中年士子姓袁名炜,嘉靖十七年探花出身,历史上最有名的青词宰相。
年初嘉靖帝钦点其掌南京翰林院事,但袁炜上疏请辞,愿以原官供俸,嘉靖帝大喜立即提拔为侍读学士,三月初再加礼部右侍郎。
虽然名义上掌翰林事的是翰林学士兼礼部尚书吴山,但其毕竟是礼部坐堂官,而另一个翰林学士李默只是担虚名,真正在翰林院行使职权的是仅次于翰林学士的翰林侍读学士袁炜。
钱渊这话儿皮里阳秋,既嘲讽袁炜以青词媚上,又嘲讽其不肯去南京任职,非要凑到嘉靖帝面前……这才是真真正正的幸进。
袁炜被怼的无言以对,想痛骂但又看到徐渭在边上,钱渊怼人还只是暗喻,但徐渭是能拉的下脸的,最后只能悻悻离去。
“展才,何必呢?”张居正苦笑着扯了把钱渊。
“知道这位袁前辈心眼小。”钱渊特地大声说:“不过无欲则刚,三年后散馆,我又不准备留在翰林院。”
凑过来的孙鑨忍不住说:“家父说了,三年后写不出一篇出色的五经题,陛下把你打发到云贵去!”
“那正好辞官,悠游泉下。”钱渊哼了声,“说起来真是佩服叔大,能在这儿熬这么久……我可没这耐心熬上十年。”
“你又不整日都在这儿,说什么熬。”张居正瞪了眼,他是嘉靖二十六年进士,算算马上就要满十年了。
这倒是真的,钱渊每日懒懒散散的来翰林院打个转,到了中午拉着大家去酒楼吃饭,下午……反正问起来都是去裕王府。
前几天就为此闹出事,嘉靖帝召钱渊入西苑,结果太监过来发现钱渊不在,听说是去了裕王府,去找了找,裕王说……已经好几天没见人了,最后是在随园的小厨房找到人的。
当时钱渊正在试验给小七做个生日蛋糕……
呃,这也是袁炜为什么老找钱渊麻烦的原因,他是媚嘉靖帝,而钱渊是媚嘉靖帝和裕王,啧啧,羡慕嫉妒恨啊。
就因为被允许进出裕王府,钱渊其实在翰林院里很受人妒恨,即使张居正也忍不住心头发酸……几次聊天都透出一股浓浓的山西老陈醋味儿。
这不,钱渊正准备去吃中饭,冯保急急忙忙跑来,嘉靖帝又召其入西苑觐见,袁炜两眼都要冒火了。
“陛下,今儿已经有人指责学生是幸臣了。”钱渊抱着狮猫牢骚道:“狮儿不肯吃饭也要把学生叫来……”
“难道你不是?”嘉靖帝笑骂道:“除了内阁重臣和吏部天官,算算这半年,其他五部尚书都没你觐见的次数多。”
“但学生什么好处都没得啊。”钱渊小心的将鱼干撕开送到狮猫嘴边,“倒是有人一下子跳到六部去做侍郎了。”
嘉靖帝这下算是听懂了,这厮是在告状,“那让你也去做个侍郎?”
“呵呵,陛下,学生说笑呢。”钱渊干笑道:“陛下不是许学生进出裕王府了嘛。”
“你也知道啊。”嘉靖帝骂道:“看看那高拱,恨不得住在裕王府,你呢,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钱渊煞有其事的低声道:“陛下您是不知道,去得多不好……别人心里不悦。”
这还是告状,嘉靖帝无语的挥挥手,“高拱不至于这点容人之量都没有……算了算了,去吧,朕的赐宴反正也不入你眼。”
钱渊又撸了两把狮猫才出殿,和黄锦说笑几句,打趣冯保这厮几句,然后去了直庐。
“哎呦,今儿东楼兄当值。”钱渊一进门就笑着拱手,“好久不见。”
严世蕃丢下毛笔,冷笑骂道:“是好久不见,你攀上高枝了嘛!”
“这哪里话?”钱渊指指严世蕃,“不信东楼兄消息这般不灵通!”
严世蕃冷冷盯着钱渊,好一会儿才噗嗤一笑,“你小子倒是狠,据说华亭女都要落发了。”
“那可不管小弟的事。”钱渊很自来熟的斟了杯茶,“反正咏絮才名也是徐府的,换个人……华亭是无所谓的。”
啧啧,也不知道是谁宣扬的,反正徐阶家后院那点破事……感兴趣的算是都知道了,小七为此声名远播,张氏为此大发雷霆,钱渊正琢磨着尽早择期迎亲。
“还真是简在帝心啊,要是换个人,皮都被陛下扒了!”严世蕃叹了口气,“据说你还不太去裕王府?”
“谁说的,天天下午都去!”钱渊一瞪眼。
“拉倒吧,前几天的事都传遍了。”严世蕃细细打量钱渊的神情,心想景王儿子夭折,也不知道日后还有没有机会,这样看来,说不定老爹严嵩留的这份香火情能起到作用。
钱渊瞥了眼一旁的书吏,心想自己也算煞费苦心了,几乎每次和徐府、严府、裕王府的人会面,都要精心挑选时间,轮换次序。
这是小事,但绝不是可以忽略的事。
自从半年前入京后,钱渊和徐府、严府始终保持不近不远的联系,每次联系都会考虑周全,每次都会来回接触,不和任何一方拉近或拉远关系。
钱渊并不试图站在中间,这种人总是死的最快的……他只希望尽量保持平衡,然后迅速脱身离京。
被选为庶吉士打乱了钱渊的计划,但他并不准备放弃。
第320章 开端
新科进士将近三百人,选为庶吉士的也就不到三十人,剩下的人钱渊细细让人统计过。
因为种种原因决意不入仕的有八十余人,大都已经离京,其中有大约近五十人都年迈多病,甚至有一人在殿试放榜后病逝。
剩下的两百进士大都丢到各个部门去观政,用后世的话说就是去实习,毕竟大都是只会读书的书呆子,从里面挑些能干事的,或者有关系的授官,其他人只能熬着。
当然了,最关键的原因是,没那么多官位。
说起来大明有两京一十三省,官位多得是,但实际上空缺的并不多。
会试三年一度,一科取三百人,也就是说每年要空出一百个位置,这太难了……聂豹就是个例子,正德十二年中进士,但观政整整三年,正德十五年才补上缺被任命为华亭知县。
所以,这两百进士大约有一半都会苦苦熬着,一直到熬出空缺,或者打通吏部关系。
算算看,三百进士,正儿八经步入仕途的大约也就一半,可能还不到。
“君泽兄想进行人司?”钱渊看看左右,拉着诸大绶走到角落处,“他不是想去兵部吗?”
“但哪里有空缺?”诸大绶无奈道:“兵部现在也乱的很。”
吴兑年岁在随园士子中是最年长的,性情沉稳有度,而且颇通兵法,在国子监读书时对边事多有言论,得两任兵部尚书聂豹、杨博赏识,早就下定决心入兵部。
钱渊对吴兑这个名字有印象,就是因为吴兑曾经做过蓟辽总督,和大名鼎鼎的三娘子有交情,自然力挺吴兑入兵部做个主事。
但问题是现在兵部乱的一塌糊涂,杨博丁忧,按规矩接任的应该是兵部左侍郎王民应,但最终得手的是以右都御史督办宣府、大同军务的许论,用徐渭的话来说……脑浆都快打出来了,全都是一帮官僚。
“行人司……”钱渊咂咂嘴,“好歹是个二甲进士呢,去行人司是不是太……”
行人司是明朝特有的机构,负责传旨、册封、诏敕、赈济、祭祀,就是个跑腿的活,司正、司副一共才三个人,但下面的行人有三百四十五人。
呃,钱渊曾经猜测过,特么弄这个机构,就是怕没位置放那些进士……《大明会典》中明确规定,行人必须是进士出身。
一般稍微有点志气的进士,宁可观政等缺都不肯去行人司。
翰林院里,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说话的人多的是,徐渭也凑了过来,听了会儿低声说:“除了云贵等地,其他地方的知县、上县的县丞、典吏基本都被抢光了,各部主事也大都填满了,剩下的只能苦苦熬着,君泽也是没办法了。”
随园士子中,五人入了翰林院,剩下的有的观政一个月后有的进了大理寺,有的进了太常寺,有的进了六部,陆一鹏、杨铨等人外放,留下来还没有选官的只有吴兑一个人了。
这也是钱渊的私心,外放的都是这一世结交的友人,留在京中的大都是他前世就听说过的,不然以钱渊的人脉,为吴兑谋个知县外放是不难的。
徐渭哼了声,“都是你让他等等,结果等到现在都没!”
“文长,展才之前……”诸大绶皱眉道:“都是相交多年的好友,说这话做甚。”
之前钱渊倒是找了幸师爷,弄了个兵部武库主事的位置,可惜吴兑没选上,倒是孙铤被选上了。
现在钱渊也没什么办法了,如今兵部乱的一塌糊涂,偏偏朝中大佬也不伸手……原因很简单,东南倭乱到现在还没平息,西南已经有土司闹事了,而刚刚传来消息,蒙古俺答之子辛爱率兵围大同右卫城,现在的兵部就是一锅热油,谁都不敢去碰。
而蒙古围大同的原因……宣大总督杨顺把俺答汗儿子辛爱最宠爱的小妾给拐走了,真是奇葩!
“要不换个地方?”钱渊试探问:“太常寺怎么样?”
徐渭正要翻个白眼,冷不丁几个同僚路过,兴奋的聊着什么。
“柏生兄这是得罪谁了……这时候被捅出这种事!”
“谁知道,十洲公前年才转右春坊右谕德,去年才任祭酒……怕不是后面有人熬不住了吧?”
“司业?”
“鬼知道……京察向来是匿名的!”
“记得柏生兄当年在翰林院曾与人争斗,力大无穷……”
说最后这句话的人笑得乐不可支,估摸是在幸灾乐祸。
徐渭和钱渊对视一眼,他们都知道这是在说国子监祭酒沈坤,字柏生,号十洲,殿试放榜前,他们曾经在国子监拜会过,这是出了什么事?
三刻钟后,孙鑨打听到了消息。
“据说十洲公前些日子在家发怒鞭挞下人至死。”孙鑨小声说:“但那不是沈家下人,而是京城土著,只是因为家贫在沈家帮工,非奴籍。”
徐渭和诸大绶都无语了,偏偏在京察时候被捅出来,活该沈坤倒霉。
而钱渊却反口问道:“谁捅出来的?”
徐渭也反应过来了,“是吏部?”
“不是,户部给事中。”孙鑨毕竟有个吏部左侍郎的老爹,打听的很清楚,“也是新科进士,二甲第十五,记得见过两面,林润林若雨……对了,展才也提过一次。”
钱渊瞳孔微缩,居然是那位刚正秉公,不畏权贵的林润,他曾经仔细看过这一科进士名单,除了随园士子外,他有印象的人不多,王世懋是一个,邹应龙是一个,还有个就是林润。
史书上,严世蕃被贬官归乡,就是林润给了严世蕃最后的致命一击,他也因此留名史册。
钱渊摸摸下巴,“林润……林润……好像是闽人?”
徐渭脸色一变,低声道:“李时言这是疯了?!”
“未必……未必。”钱渊来回踱了几步,他不太信林润会投入李默门下,更大的可能是被人设计了。
“走,回随园。”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