鞠子洲点了点头:“是的,他们的身份、地位、诉求,现在都是比一般农民高的了。”
“这不是挺好的吗?”嬴政问道:“他们身上有什么有价值的事情吗?”
“他们现在在冶铁。”鞠子洲说道:“技术正在进步,他们目前所冶炼出的铁器,性能上不比铜器差多少,价格更是比铜器低得多,最重要的是产量真的很高!”
嬴政恍然:“所以,他们的“生产力”提高了?想要与之建立起牢固的生产关系,就需要付出更多,就需要转变策略?”
“的确。”鞠子洲点了点头:“技术会慢慢弥散开来,同时,目前我所给予他们的待遇是极高的,所以他们对于“铜铁炉”这个整体的认同感是极强的。”
“就好像那些游侠,体会到了从无到有,因此一开始的这一个阶段里,他们的忠诚是近乎绝对的。”嬴政点了点头:“但是随着他们开始适应新的“身份”和待遇,他们心中那因为从无到有的感动而生出的忠诚将会被一点一点消磨掉?”
“是的,所以到时候我们需要付出更多,同时给予他们一条如同“军功爵制”一样的明确的上升路径。”鞠子洲说道。
嬴政点了点头:“那么他们如今的需求是什么呢?”
“他们目前还刚刚从贫农的身份里挣脱出来,思想上有着比较鲜明的贫农思想特征一有机会便耽于享乐,无法自制。”
“而有这种思想特征的原因,是他们过往所遭受的苦难太重,以致于他们看不到明天,找不到希望,心中全是去战场上赌命的思考,没有对未来的期望与规划。”
嬴政叹气:“大部分的秦人都是如此的吧?”
鞠子洲点了点头:“是这样的,这些需要通过改变他们的处境和改造社会制度本身来改变,而想要做到这些,就需要提高生产力。”
“但是秦法是钳制“生产力”发展的。”嬴政说道。
所以问题又回到了原点。
嬴政看着鞠子洲,目光温和:“师兄真是一如既往地厉害,只是观察一个月,便可以察知到农民的思想特征,并且找到造成这些特征的原因,给出改变这一切的办法,而且还有了成功的例子”
他笑着,似有意,若无意,轻声问道:“那么师兄,你观察过我吗找到了我的思维特征、以及造成这一切的原因、和改变这一现状的办法了吗?”
鞠子洲目光渐冷。
下首跽坐的王翦皱了皱眉,不安地向后挪了挪身子。
他总感觉,气氛有了一些不妙的变化。
第九十七章 解析
初夏的空气也是燥热的,宫室之中,一切都有如被火焰温柔拥抱着一样,笼上一层难以接触的温度。
嬴政并不感觉炎热。
他此时也没有多余的注意力去在意温度。
他看着鞠子洲,眼神一如鞠子洲看着他。
目光交汇,内里是平静与温和。
两人都很平静。
似乎没有任何事情发生,似乎无比和睦。
王翦又往后退了退。
他觉得有些冷。
虽然他很没政治头脑,但他的对于危险的感知很敏锐。
“为什么会这样想?”鞠子洲问道。
说着,他朝外看去,夕阳落幕时刻。
嬴政随意说道:“不过是感慨师兄手段强大而已”
他歪着头想了想,说道:“师兄,你是有能力观察和拆解我的思维的吧?”
鞠子洲思考了一下,点了点头:“我有这个能力,也可以这样做。”
嬴政脸上露出惊喜神色:“师兄快与我讲一讲我吧。”
“你是个很聪明的孩子。”鞠子洲犹豫一下,说道:“身世比较特殊,于敌国长成,缺少父亲陪伴,因此,思想上相对比较独立,并不习惯于依靠别人。”
“还有呢?”嬴政笑着问道。
“作为秦赵敌对关系的延伸,你在赵国必定也会受到相当的歧视、说不得还会有些欺负,但你没有能力报复,而且你的生活之中也没有什么特别大的困难需要消磨你的精力与思考,你会比较记仇?”
“这也对!”嬴政点了点头:“我直至此刻,都记着那些人是怎样欺辱我的!”
“以后若有机会”嬴政仰头:“我必定将彼辈坑杀!”
鞠子洲嘴唇动了动,没有说出什么劝阻的话语,而是继续说道:“你母亲待你并不如何亲近,由是,你必定也没有感受到过太浓重的母爱,于亲情,会否比较单薄?”
嬴政想了想,微微点头:“应该是比较单薄,我于父母,没有多少孺慕。”
一旁王翦听到这里,已经开始趴在地上,用双手堵住耳朵。
没有政治头脑,不代表他是傻瓜。
“缺少安全感?”鞠子洲问道。
“是的。”嬴政点了点头:“这一点我自己都能够感受得到。”
“有着强烈的”鞠子洲看着嬴政,最终说出这些话:“掌控欲?”
“这个词”嬴政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词。
他仔细咀嚼了一下词语中的意味,缓缓点头,笑容重新浮现出来:“是的,我有!”
“我想要掌控一切的“关系”!”嬴政在面前摊开双手,又捏紧双拳:“我想要掌控这一切!”
鞠子洲抿起唇。
“师兄觉得我能做到吗?”嬴政问道。
“我会帮你的。”鞠子洲说道。
“我知道师兄肯定会帮我!”嬴政抬头重新与鞠子洲对视:“我还知道,师兄辛苦去做社会调查,也是为了帮我。”
“我更知道,师兄教授我义理,还是在帮我。”
“师兄一直在帮我!”嬴政说道。
他说着,松开双拳,乖顺坐在鞠子洲面前:“师兄对我好,我是知道的。”
鞠子洲呼吸一滞,眸中一片冰冷。
他没有说话。
嬴政笑着说道:“师兄待政如此,爱政如此,政当然也应该待师兄如师兄待我。”
“你有心了。”鞠子洲说道。
“师兄。师兄在城南的宅邸,师兄有好生看过吗?”嬴政问道。
“看了看。”鞠子洲回答:“毕竟是你送我的礼物。”
谎言。
“美人师兄喜欢吗?”嬴政问道。
“喜欢。”鞠子洲说道。
谎言。
“钱财,师兄够用吗?”嬴政问道。
“够用的。”鞠子洲说道。
谎言。
“师兄居有安、息有奉、行有财,政才放心。”嬴政笑了笑:“师兄,方才师兄解析了我的性情我也来试试解析一下师兄吧?”
鞠子洲呼吸停住,一瞬,他点了点头,呼吸重新恢复。
“好。”鞠子洲平静说道。
“师兄奴隶出身。”嬴政平静说道:“经受过奴隶所经受的苦难,所以师兄憎恨“奴隶”的存在,想要让这世间不再存在奴隶!”
“是的。”鞠子洲点了点头,呼吸平稳。
嬴政伸出手,鞠子洲拿起壶,倒了两杯水,推给嬴政一杯。
嬴政把玩手中铜爵,这水杯上的花纹似乎比昨天更精致。
轻啜一口温水,嬴政笑了笑:“所以师兄也没有安全感,对么?”
“是的,我也没有。”鞠子洲笑了笑。
“师兄经常去观察别人、并且善于从观察中得到自己所需要的东西,进而凝练出智慧。”
“我的确经常观察别人,也时常审视世道。”鞠子洲说道。
“那么师兄应当心细。”嬴政说道:“是这样吧?”
并不是。
鞠子洲点了点头:“或许。”
“师兄当初与我一同进入咸阳时候,就已经开始着手制定计划,为我铺路,并且师兄所制定的计划十之七八都变为了现实”嬴政笑吟吟看着鞠子洲:“师兄是个爱制定计划的?”
“是。”沉默片刻,鞠子洲回答。
“师兄的性情,很冷静,很有条理嘛!”嬴政说道。
“师兄教授我的理,是一套直指根源的理,即便我如今年幼,借着这理,也可以轻易地做到许多成年人所不能做到的事情,时常会有自满自傲,觉得世间再无比我更聪慧的小孩子师兄学到这样的理,却并没有骄矜狂傲、不可一世,而是愿意去做一般士人都不愿去做的事情”
嬴政看着鞠子洲:“师兄,你的意志很坚韧啊!”
“约略如此。”鞠子洲说道。
嬴政看着鞠子洲,眼神平静。
鞠子洲看着嬴政,眼神干净。
“师兄制定计划时候,爱做最坏打算,朝最好努力,是么?”嬴政问道。
鞠子洲呼吸停住。
好久,他点了点头:“是这样。”
嬴政笑起来,眉梢扬起。
“师兄很辛苦吧?”嬴政问道。
鞠子洲没有说话,只是平静看着嬴政。
嬴政笑了笑,起身躬身一礼:“师兄辛苦了。”
“我还好。”鞠子洲慢慢说道。
“师兄,留下一起进晚食吧。”嬴政说道:“就像以前那样。”
以前,是鞠子洲为嬴政讲课,逢着饭点,便与他一起吃。
鞠子洲看着嬴政,点了点头:“也好,就留下吃吧。”
嬴政眉梢与唇角一齐扬起,十分得意。
瞒了我那么许久,隐藏自己的一切作为“人”的喜好与意图,还不是被我找到了?还不是被我掌握了主动权?
第九十八章 目的与手段
凡事须得研究,才能明白。
研究事物也好,研究人也好,首先是要找到问题,而后了解问题为何会发生,明白其规律,最终想办法解决它。
这方法,鞠子洲不止一遍地向嬴政阐述。
不只是以言语阐述,更是以实际行动证实。
而现在,嬴政和鞠子洲用着同样的方法去解析对方,鞠子洲看得到嬴政的成长轨迹,嬴政也把握到了,鞠子洲可以隐藏在平静之下的,属于个人的情感。
嬴政很清楚自己大约已经被鞠子洲推着,朝着鞠子洲为他规划的方向前进了。
因为嬴政的思考方式已经与鞠子洲几乎同调。
寻找定位,确定需要的,找寻想要的,而后探求矛盾,最终解决问题。
他们用的是一套方法,区别只在于,嬴政的思考层面比较低,而鞠子洲可以腾挪的空间比较小。
两人对坐,如照镜子,一般无二。
那并不是相貌上的趋同,而是思想上的一致。
晚食吃得很好,幼鹿肉鲜嫩可口,没有太多的调料,简单炙烤之下,以盐巴,韭酱调味,便已经十分美味。
余的,一些挑过刺的鱼肉、剔骨的牛肉,肥美的羔羊肉
一口一口,美味得像是穷人血肉。
两人并未按照习惯,分餐而食,而是对坐着,一人手中拿着一卷竹简,一边慢慢翻看着,一边吃东西。
“农会现在是集体化耕作?”鞠子洲吃了一口鱼肉问道。
嬴政看着鞠子洲拿来的社会调查报告,有些吃不下饭,他皱着眉点了点头:“真的有这么艰苦么”
“我亲眼所见。”鞠子洲正常饮食:“农会那边,现在有些出格了。”
“什么?”嬴政问道。
“集体化劳作,大量使用铁犁牛耕去耕作,使专人各司其职,协调工作,固然是加快了农民的耕种效率,但这与“秦国”所想要的不同。”鞠子洲说道:“你没做秦王之前,不能再扩大农会的规模了。”
“可这不是你制定的计划里的东西吗?”嬴政没什么食欲,他低着头,问道:“我只不过将它扩大一些而已。”
“秦国所想要的,并不是富强起来的农民!”鞠子洲叹气:“我制定计划时候,不是太了解秦国的百姓和秦国的法律,这一点,是我的错,我太急了。”
嬴政看着鞠子洲,稍稍诧异。
这是第一次!
第一次,鞠子洲直剌剌在他面前承认自己有错,承认自己的计划有所疏漏。
嬴政方才还在想,鞠子洲是不是一切的行为背后都有一个或者几个极其完备的计划作为指导,现在,他立刻就否定了这个猜想鞠子洲到底也只是一个人而已,虽然思考问题的方法比较厉害,但没有人不会犯错,鞠子洲也会犯错。
他
嬴政笑了笑:“计划错了,更改便是,我们的一切计划都是为了目的而制定的,计划之中的这些东西只是手段,手段错误,并没有什么问题,只要目的没错就好。”
嬴政说着话安慰着鞠子洲,自己心里无端端闪过一些芜杂的思绪。
因为无端,所以闪过之后便再找不见思路。
嬴政按下心中升腾起的一丝丝异样感觉,看向鞠子洲。
鞠子洲摇了摇头:“之后慢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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