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坐在自己榻上的桌案前,微微躬身,盯着鞠子洲先前常坐的地方,默然不语。
好半天,他回过头来,看着跪伏下首的人,问道:“我师兄只是去农会里用隳物浇了地?没有与农会之中的贫农、中农说些什么?”
“禀太子殿下,并没有,鞠先生只是叫了二十人丈夫与他一齐用隳物浇地,并且给了工钱,并未与他们有什么别的交流”
嬴政点了点头:“朕知了,你去吧。”
“唯。”
仆从退去,嬴政继续看着面前空无一人的席位,似在发呆。
他脑海中,闪现出鞠子洲当日的行止言语。
神情变化、语气变化、用词习惯、义理侧重
嬴政越发确定,那一日的义理,并不真切属于鞠子洲。
那是另外一个人!
一个活在鞠子洲身上的人。
他看着面前的空位。
那个人,通过他的理,活在鞠子洲身上。
而现在,这理,已经开始被鞠子洲教授给他秦政了。
那么
嬴政看着面前无人处,如见有人,心思谨慎。
第九十三章 思考的碎屑 (第一更)
蝴蝶的生活很富足,因为她是经过层层筛选,选出来的样貌与身段比例都极佳的人儿,是华阳太后专门蓄养来侍候人的“玩具”。
外观上,当然必须赏心悦目,而要做到这些,必须要每日五餐严格的把控饮食、进行适当的运动训练、以及脱离繁重的体力劳动。
同时,他们的内在,也被教授了诗、书等高贵的学问。
金玉其外,锦绣其内,说的便是她,以及与她有相同命运的一些人。
可,不管生活条件有多么优越,她到底只是个玩具,是贵人们攀谈交情、互换利益时候用来缓解关系的玩具、而不是“人”。
他们,往往在自身作为人的身份之中得到认同,感觉得到自身在人类社会之中作为一个单独个体“人”而存在时候的残缺,也因此,对于能够给自己带来“标的”和更多价值量的“钱”有着难以想象的偏执。
鞠子洲坐在桌案前,看着蝴蝶娇媚讨好着用勺子喂给自己羔羊羹,面无表情。
鲜香美味的羔羊羹与这一个月以来所吃的粗粮和齁咸的酱、寡淡的韭、骚腻的肉等菜根本没有什么相同之处。
羹汤在味蕾上绽放,鞠子洲能够感受到自己身体的喜悦,能够感受到渴望,能够察觉到自己唾液的分泌。
他只是静静地看、静静地吃、静静地想。
我果然靠不住鞠子洲想。
他以前扶贫时候也吃苦。
但那些苦楚,如今已经像是风化了的景观一样,不去细想时候,还能够找到只字片语的轮廓,辨认出饮鸩、寻觅到眼泪、察知到无奈。
而仔细地想要找寻时候,却又无论如何,想不起事情的全貌。
那些应该熟悉的脸庞、应该熟悉的技术、应该熟悉的手段、应该熟悉的味道,已经一点一点从他脑海之中抽离。
七年了,七年时间不能见到熟悉而具体的景物与事物,他都快忘记那些美好与苦楚了。
他只能记得,昨天吃了黍臛、吃了菘菜羹、吃了半生的猪肉,猪没骟,肉腥臊。
又喝了一口鲜美的羔羊羹,鞠子洲摆了摆手:“好了,余下的,你自己喝吧,记得打理好府中财务我是没有什么收入的,家里的钱,很长一段时间里,不会有什么增加,你自己注意省着点花。”
鞠子洲说着,推开了蝴蝶,低头开始书写自己所观察到的一切。
凡事须得研究,才能明白。
鞠子洲想要做的事情决定了,他需要真切地看到底层人的生活、了解他们的现状、明白他们的需求、掌握他们的诉求、解决他们所面对的问题,而后才能够得到自己所需要的东西。
他过去一个月的亲身体会,是去看、去体会、去做最基本的了解。
了解现状之后,就是找到问题,追根溯源,了解问题的本体,明白它们为何会发生,从而找到短期内解决问题的办法,以及长期里彻底解决问题的手段,而后估量以目前的能力,有没有办法彻底解决问题。
他这样想着,慢慢书写。
一旁的蝴蝶却说道:“主上不必担心的,府中现如今多了六顷田,每月月首,王上及太后都会各自送来二十斤黄金以供花耗,府中的钱粮,虽然不算很多,但也不缺。”
鞠子洲抬头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蝴蝶连忙将鞠子洲不在的这段日子里发生的事情一一汇报。
鞠子洲没有在意,挥了挥手:“你自己看着处理吧。”
蝴蝶有些失望,也有些窃喜。
鞠子洲写完调查报告的初稿之时,再度换上衣服离开了“家”。
他还要趁着天光好,赶快返回铜铁炉的工地里去。
而此时的工地里,苟正拼命地吞吃着自己碗里那相当难吃的豆饭。
“新来的吧?”身边有人见他如此吃相,不由嘲笑。
苟没有抬头,只是使劲吃。
但是他听着那笑话自己的人说话,总觉对方有些中气不足就好像是,昨日大战之后脱力的秩和呦一样。
“那小鬼,你是新近进入工地的吧?讲讲,你是如何进来的?”有人颇感兴趣问道:“招工不是都停了半个月了吗?”
“你放屁!”身旁立刻有人反驳:“分明是停了一个月了!”
秩坐在旁边,看着两个将要吵起来的家伙,嗤笑说道:“招工才停了多久,这群蠢鸟脑袋都快锈蚀了,连这个都记不清楚!”
苟此时恰吃完自己的饭,打了个饱嗝,眼睛又忍不住瞟向秩手里的饭碗:“秩大兄,洲大兄为何还不出现啊?”
原本正在吵架的两人和一旁起哄的工人们听到这句话,纷纷看向了苟。
苟长这么大,头一回被如此多人围观,他有些慌张,低头看了看自己,又转头看了看身后,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忍不住问秩:“秩大兄,众人为何纷纷”
“小鬼!”一人打断了苟的问话,他走近了两步,问道:“你是通过洲进来工地的么?”
苟愣了一下。
那人立刻将饭碗放下,搁在苟的面前:“回答我的问题,这碗饭便赠予你!”
秩嘲笑说道:“他要吃饭可自去盛饭,何要你的剩饭?”
嬴政坐在宫中,面对着空无一人的席位,双目微阖。
好久,他起身,找来了宫中的侍卫,问道:“你的勇力,在骠骑之中如何?”
侍卫见嬴政如此问话,脸涨得通红,整个脸上透出一股难以遮掩的喜色:“禀太子,小人的勇力,在骠骑之中,也应是最上等的!”
这是在吹嘘。
嬴政知道。
他继续问道:“那么,你一人可以战多少农夫?”
“耕田除草之辈,我一人可以战数十人!”侍卫傲然回答。
“那么,如果农夫饱食呢?”嬴政问道。
侍卫有些疑惑,咬了咬牙:“即便是彼辈饱食,我自当也能战十人!”
还是吹嘘。
嬴政不理会他夸口大话,继续问道:“若是农夫饱食、持刀兵呢?”
“这至不济也能战五人!”
还在吹嘘。
“如农夫饱食、持刀兵、经受训练呢?”
“这”侍卫有些傻眼,但大话已经说出去了,他也只能硬着头皮说道:“再是如何,那等人,我还是能战三人的!”
嬴政点了点头:“如此,你可为勇士了下去吧。”
他将侍卫摒退,而后继续跽坐,看着面前的空位。
即便是精锐的勇士,面对经受训练、手持刀兵、吃饱了饭的农夫,也并不能表现出什么碾压式的的压制。
至多同时上三人,便可以将那种自幼饱食、花大价钱培养的良家子拿下、格杀。
那么,农夫们的力量,与政权神器的力量差距,真的很大吗?
嬴政闭上双眼,鞠子洲的声音仍在回荡。
第九十四章 铁戈 (第二更)
四月底,春暖渐炎,白日渐长。
工人们的劳动时长随着白昼的增长而变长,加上天气热、炉火温度极高,已经陆陆续续有十几名体弱的工人开始出现腹泻、出汗、浑身无力等状况。
墨者们有处理类似事件的经验,他们很快便将盐巴融于水中,将脱水的那些工人一一救治,并且将实在病重的工人们送医。
处理很迅速、而且相当有效。
但工人们因此而开始每天叫苦。
鞠子洲身处其中,也觉得如此做活无法忍受。
每日的劳动时长太长久了。
长时间的重复的体力劳动叫人麻木,似乎思维都因之被迟滞,同时身体上的疲劳无法通过充足的休息来缓解,致使人每天都没有精神,做什么事情都无法提起劲来,尽管有着足够的食物补充,也无法挽救。
在这时候,铜铁炉的第一批的铁器也被铸造出来了。
那是一批铁戈。
短柄,牙刃,形似镰刀。
墨者们指使工人将铁戈简单打磨开刃,随后便急匆匆将这批勉强合格的武器运送至咸阳城中。
半夜时候,秦王迅速的派人前来铜铁炉,严格把守各处要道,不准人随意进出,并且再第二天对工地里的工人们做了严格登记,重新造册,将这些人从原本的户口之中抽调出来,另编入户。
鞠子洲醒来没多久,便被秦王的使者找到,拉到了相对宽阔的公室之中。
使者是异人身边那名于鞠子洲有过一面之缘的宦官,短须,面慈,看来很有亲切感。
“鞠先生安好。”使者将姿态摆得很低。
鞠子洲有些恍惚,脑子里反应了好一会儿,这才想起对方是谁,他点了点头,问道:“找我有事吗”
“王上口谕,命我将此间的人手、钱粮、并各类权力全部移交给鞠先生。”使者笑着,没有多少谄媚感觉:“鞠先生请接收名册吧。”
鞠子洲看了看他身后的那堆竹简,点了点头:“那么,王上有什么要求呢?”
放下了所有的权,所求,必然是极大的。
“王上听钜子说,鞠先生还有办法可以让铁质更进一步”宦官看着鞠子洲的脸色,说道:“虽说如今的铁,已经超乎大王预料的好,但能再好一些,那就再好一些,也是一件妙事嘛!”
铁,相对于铜,价格是极其低廉的。
到目前为止,异人投入到铜铁炉这边的钱财不多,说破天也就是两三百万钱的样子,也就是两三百斤黄金。
而铁戈呢?
去除掉矿石的运输成本,冶炼时候必要的尝试、一点点微不足道的耗材之外、铁料本身的成本,几乎可以忽略不提。
并且,性能也不差铜戈太多。
比起铜器,铁器显然更硬、作为武器,开刃之后也就因此更加锋利。
虽然对比铜器脆了一些,还可能比较容易锈蚀但不是还能继续优化吗?
优化嘛!
异人又不是傻瓜,有性能更好、价格更便宜的金属可以使用,他根本就没必要抱着原来的铜器不放。
但,各司其事,对于技术人员的基本尊重还是要有的。
所以他将工地的一切事物,包括与工地对接的一切人事、财政的权力尽数下放给鞠子洲。
鞠子洲点了点头:“那就请使者上报陛下,我要对铜铁炉这边的具体架构做出一些调整,以便未来将工地和更优秀的技术转移到其他地方。”
“一切由您做主。”使者俯首帖耳:“对了,鞠先生,如不嫌弃,请称呼小人的名,小人名叫赵宣。”
“宣子的宣?”鞠子洲问道。
赵宣笑着点了点头:“正是。”
“名字倒是挺大气!”鞠子洲笑了笑:“另外,上报大王,我要在工地之中延请十人医师。”
“这种琐事,您自做主便可。”赵宣说道。
“那好,那我便自己做主!”鞠子洲松了一口气:“首先,今年,铜铁炉要忙着对冶铁技术进行一定程度的优化,所以能够出产的铁质武器的数量不会多主要接手箭头的制造工作,余料,会用来打造一些农具,低价售卖,用来维持基本花销,尽量不再依赖王上对于铜铁炉的补贴。”
“能够省钱,当然极好,若是再能赚钱”赵宣看了一眼鞠子洲的脸色:“那就再好不过!”
鞠子洲点了点头:“这点,请王上不必担心”
很久,送走了赵宣,鞠子洲才发现,原来工地周围已经被秦兵包围住了。
包围这一行动的含义有很多,最靠谱的,鞠子洲觉得,是异人怕工地里的铁制兵器流出去太多。
秦国如今的吏治腐败,又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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