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备肯定是必要的,能够把弩下了就已经很给面子了。”饮酒的兵士用手背擦了擦嘴角,爽朗问道:“兄弟,你们要不要喝一点?”
“不了,还是换防时候再喝吧,此时饮酒,容易误事。”一名持剑的兵士回答。
他们这样的对话,让飞荧见了,心中无可抑制地升起一种怪异感觉。
原本浓重的恐惧,也因为那回话的兵士语句中浓重的方言味道而消散许多。
他甚至有点想笑。
很快,去向上汇报情况的兵士带了两名小吏回来。
两名小吏简单交代了一下情况,随后便带着飞荧一行人前往县中。
但是很快,飞荧就发现了奇怪的地方——他们并不是在沿着大路,向人烟聚集的玉县之中走,而是在往荒郊野外行进。
这个发现让飞荧几乎叫出声来。
脚下的道路像是临时被踩平的,没有修铺,宽度也很不稳定。
周遭原本应该是农田的位置,很多此时似乎被挖开,掘处一个个坑洞,也不知是有什么用处。
飞荧有些想要逃跑,龙熟络地对着负责为自己一行人引路的兵士问道:“我们这是去哪儿啊?看着怎么不像是去县里。”
一旁的兵士上下打量了龙,随口说道:“你们不是要去觐见陛下吗?觐见陛下就不应该去县里啊。”
“陛下不住在县里?”飞荧忍不住插嘴。
“陛下住在大陵边上。”
飞荧听到这话,心里“咯噔”一声。
还没等他想些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那边龙便已经惊讶开口询问:“陛下为何要住在大陵边上啊?”
“陛下当然是在监督做工了,修建大陵如此重要的事情,多么重视都不为过的。”
“大陵,是陛下未来的陵墓吗?”另外一名兵士问道。
回答问题的兵士挺胸抬头,高高的昂起头,精气贯通,脊梁笔直,无限骄傲地回答:“是我们未来的陵墓!”
飞荧还不能明白这样的话语是什么意思。
他模模糊糊的觉得,有点不太妙。
但路总归是一步步走过去了的。
他们越发靠近大陵的修建之处,便越是能够听到一些嘈杂的声音。
细细听来,声音琐碎。
然而其中不乏一些很有精神的号子。
精壮的丈夫们精赤上身,抬着木架,架起大石。
除去了甲胄武器的兵士手持铁锹,平稳挖土。
抬着木桩的人们呼喊着口号,一齐将木桩摔打在地面,以夯实地基。
很少看得到什么卖命一样的干活,有的只是磨合之后,趋于默契的平稳运行。
数千人的工地铺开在面前时候,犹如一架精密的仪器,有条不紊地运行。
飞荧看着那些正在做活的人,和在他们手底下一点点发生变化的现实,很是震撼。
“以后这里就是我的墓地了!”带领众人前来的一名兵士高高仰起头,充满自信的说话。
飞荧没有意识到这句话里面有什么含义。
他有些眼花缭乱。
“行了行了,谁还不知道你能葬在这里是怎么的?看把你给……”一边小吏满脸的不爽:“赶快跟上,莫耽搁了乃翁回去核算账目。”
那兵士笑着面对小吏,满面春风。
至于小吏的发言,已经完全无法对他造成任何伤害。
穿过热火朝天的施工工地现场,众人来到相对僻静一些的地方。
这是骊山山脚下不远处小镇的北面。
也就是所谓的“山阴”处。
住宅区里房屋是崭新的。
一些看着不像是民居的地方,有人在和泥巴。
旁侧里,立着铜铁炉里一样的大炉和烟囱。
‘这是在冶炼兵器吗’?
飞荧看着眼前这些事物,心中新奇不已。
一个转弯,阵阵阴凉。
槐树在阳光下洒下树荫。
有两人老者坐在树下说着话。
他们一面喝着酒,一面不知道是抱怨还是互相炫耀地说着自己近期的作为。
飞荧看了两眼,觉得这两个老头应当不会是什么位高权重的人物,于是也就转过头去。
这一转头,他险吓了个半死。
——道路旁边屋子的门是敞开着的,一名身形猥琐的着甲之人趴伏在地上,双手托着一副似乎已经上弦的弩机,对准了飞荧。
又或者,他不是对准了飞荧,而是对准了这个队伍中的某一个人。
既猥琐,又危险。
飞荧吃了这一吓,练练后退。
兵士们见到飞荧奇怪的举止,于是立刻询问:“你怎么回事?好好的走着路,为何却要向后靠?”
飞荧惊魂未定,听到有人询问,下意识便伸手指向那名趴着的兵士的位置:“那…那里……”
众人于是看了过去。
与飞荧一起来的那名饮酒的兵士只粗略扫一眼,立刻便挡在了飞荧与那名持弩丈夫之间。
引路的小吏见此,相视一笑,不带多少嘲讽意味地说道:“看吧,又吓到一个!”
“那……”挡在飞荧身前的兵士挡了一会儿,仔细向弩机位置看过去,很快察觉不对:“这弩机不对!”
随后,他又开口:“不对,是那整个人都不太对!”
龙看了一会儿,点了点头:“的确,那就不是个人。”
两名小吏此时贱兮兮地接下了话茬:“那当然百度一个人了,也就是第一次见到的人会被吓到,真的仔细看过之后,就没有谁会被这个东西哄骗了。”
“原来不是个人啊。”飞荧此时稍稍安心,仔细看过去,果真发现,那距离自己并不远的‘人’,其实并不是人。
“那是个什么东西?”龙好奇问道。
“那是我们的一位弟兄,是以后要挪到大陵里面居住的人!”
“大陵里居住……”飞荧心头一动:“我能过去一些仔细看看这一位吗?”
“可以。”
飞荧凑了过去。
这个趴下地上,手持弩机的家伙是一具雕像。
就连他手里的弩机,都是假的。
他就那么看起来稍微有点猥琐地趴伏在地上,成瞄准姿态,监督来往众人。
在他身旁,飞荧看到了一只木牌,上面密密麻麻刻写一些小字。
【菱,巴南人士,生年时不详,王七年随将王翦伐韩,杀楚人二人、魏人六人,韩人一人。】
【处楚,救助楚人数十;居魏、助魏地庶人挖井;至韩,见猛虎猎小儿而救。】
【菱发三矢皆中,遂持剑与搏,伤重,人虎皆没。】
【死于王八年十月十七。】
【陵成之日,入主大陵。】
。
第一百三十章 新法 (十)
飞荧见着这字迹,没来由心底陡然升起一阵寒意。
寒芒入骨。
他深深的将这个身量短小,但看着彪悍无比,同时姿势略显猥琐的兵士记在心里。
搏杀猛虎……这样的人真的存在吗?
而且是为别人而去舍命搏杀猛虎。
飞荧只觉得梦幻。
他立了一会儿,缓步退出这间开着门的房屋。
随后他发现,龙等几人已经四散开来,进入了道路两旁的房屋里查看。
飞荧心中一动,问道:“这路两旁的房屋,里面不会……”
“都是的。”引路的兵士磷点点头:“他们是我们的同袍人,也是先于我们而行的猛士。”
飞荧脸颊抽搐:“方才里面那个叫做菱的家伙——是搏杀猛虎的人啊!”
这其余的房屋,看着与他的房屋似乎并没有拉开什么差距。
该不会……
“是啊,菱虽然身量短些,可是勇力却不在任何人之下的!”那兵士骄傲地说着,似乎与有荣焉。
飞荧不敢往下想。
呆了好一会儿,他向着旁边另外一间房屋走去。
推开门,一个脸上带着笑意的“人”蹲坐在地上,姿态显得很无礼的样子,一柄剑横在膝上,手里拿着一根鸡腿也似的东西,做出了要吃的动作。
恍惚。
飞荧似乎见到一个人嬉笑着拿起了一根新鲜出炉的鸡腿,送到嘴边,张口欲咬。
而下一刻,他整个人凝固,变作雕像。
他的生命、姿态、血肉,都在这一刻固定。
因为塑像的匠人技术太过优秀,飞荧甚至觉得,这不是一尊泥俑像,而更像是秦王政施展了什么超乎人的想象的巫术,而把一个活生生的人做成泥塑。
飞荧低头。
这人身旁同样有一块木牌。
【皆,咸阳人,昭襄王五十一年九月二十二日生人,王七年随将王翦伐韩,杀楚人九人,魏人五人,韩人四人。】
【处楚,救助楚人十九;居魏、助魏地庶人建屋、种粮;至韩,修挖短渠。】
【归秦,遇叛乱,王命伐,遂冲阵,被十一创,不治。】
【死于王八年二月二十九。】
【陵成之日,入主大陵。】
信息很简单,没有什么需要理解的。
但飞荧完全不能理解。
一个兵士,杀人才需要记录吧?为什么要单独列出那么多字介绍帮助了谁人?
这是秦王政的命令吧?
他到底想要做什么?
飞荧有些口渴,忽然觉得自己可能有些低估了那位素未谋面的王。
那个身上承载了如今秦国“神圣价值”的人……是了,总该有些非同常人之处,才能够承载那样的东西……
飞荧头皮发麻,忙不迭退了出去。
出门便看见龙等几人在与引路的兵士们说笑。
龙等几人识字不多,当该是看不懂那木牌上的字的,所以他们一点都不疑惑,一点都不惊讶……
飞荧这样安慰自己,脸上挤出假笑,试图融入氛围。
“看完了吧?”兵士们挤眉弄眼。
他们也是不识字的,所以理当不懂太多的东西。
飞荧冷眼。
“看完了。”飞荧发现自己的声音似乎很干涩。
像是钝锯锯木头的那种干涩。
“怎样?”兵士炫耀着:“那个动作还是我摆的,我旧日与皆最为熟悉,因此匠人要我为他挑选一个他平素最喜欢的姿态时候,我选了他吃鸡腿的那个。”
飞荧说不出话来了。
“这样,他就可以吃一百年,一千年的鸡腿了!”
“挺好的。”飞荧点了点头,好片刻,又重复:“挺好的。”
眼前的兵士并不知道“入主”两个字所代表的含义。
天地悠悠,这样的猛士,也只是求一个鸡腿而已。
秦王政给了他们那么许多,无怪乎他能够成为这些人“神圣价值”的寄托者。
飞荧的心里对于自己的下注更加有把握。
但同时,他对于未来的规划也彻底被撕碎。
他们继续走着,很快走到了一处只稍稍比一般房屋大一些的屋子。
这屋看着也是新建,简陋的木屋,门前有一堆人静静地等待。
一群人,明明急的要死的样子,但一丝声音也无,呈现出死一般的寂静。
飞荧见此,知道,这大约便是那位秦王陛下的居所了。
“你们稍等。”带路的小吏对着飞荧等人嘱咐了一声,随后走上前去。
那屋前围着的一群非富即贵的人见到小吏,都礼貌地躬身以礼。
飞荧咂舌。
很快,木屋的门打开,一个身形瘦高的人从屋里走出来,看向飞荧一行人,低声说道:“你们十人,进来吧,陛下要见一见你们。”
“唯。”飞荧立刻行礼,而后向前走。
路过屋门前等候的那些衣着华贵的人的时候,飞荧下意识斜了一眼。
大部分是不认识的,但有些……
有意思啊,这群老狐狸!
飞荧收敛心神,走进屋里。
“咸阳草民飞荧,拜见陛下。”
飞荧规规矩矩地按照礼数做足。
而飞荧身后,满满当当的九个兵士就杵在那里,龙盯着坐在桌前的人看了又看,而后长舒一口气,笑了起来:“真的是秦王陛下。”
他这话一说出口,九命兵士齐刷刷地朝着秦王政行礼。
秦王政看着把屋子里塞得满满的十个人,开门见山问道:“飞荧,是隗状家里的庶子吧?承继了他的氏了吗?”
“回陛下,没有。”飞荧低头,不敢看面前的人。
他知道我!
这是多可怕的一件事情。
飞荧自己知道,自己明面上的身份,只是一个来投机倒把的商贾而已。
然而,身为一国之主的秦王,居然能够知道自己的家世。
到底是自己的信息暴露了,还是在自己到来的这短短两刻中,秦王政就已经从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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