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叫自己的奴仆去办点事情,奴仆们都要问一问他想要办成什么样的。
但这些人,这些悍勇无比的人。
这五千人成建制的军队!
这五千人没有迟疑,甚至没听说有什么疑问。
王绾长长舒气。
“天真的要变了啊。”
变天了。
夏日里面,大雨往往来得急。
韩非猝不及防,淋了一身,成了落汤鸡。
幸而,他在路上见着了一处庙宇。
这庙宇很华丽,门锁着,但钥匙就在门上。
韩非虽然觉得很古怪,但是摸了摸自己腰间的剑,还是大着胆子,打开了庙门。
庙里头有草席,有秸秆堆,正是天成的好床铺。
韩非脱下了身上的湿衣服,正想着将秸秆分出来一部分点燃烤烤火驱寒,却见到大雨之中,有一个与自己一样淋成了落汤鸡的人拍抖着身上雨水,躲了进来。
这人一进门嘴里就骂骂咧咧:“入妣的,这鬼地方天怎么说变就变啊?”
韩非警惕看着这人。
这人脱下了鞋子和湿衣服,抬头便看见角落里似乎有一个人,直接被吓了一跳:“谁人?”
韩非按剑,冷着眼往前走了两步。
那人见到韩非的轮廓,反而松了一口气:“娘的!朋友,你在的话怎么也不说一声,一声不吭的,吓我一跳。”
“你是?”韩非冷声问道。
那人嘴里不荤不素地说了几句韩非所听不懂的话语,又用了雅言:“朋友,一会儿你煮点粥吃吧,我不太会煮粥。”
韩非皱眉:“怎么,煮粥?”
那人说着话,弯腰不知道在捣鼓什么东西。
韩非心下一紧,却见庙中亮起灯火。
黯淡灯光在庙中亮起。
随后是好几盏灯。
这人不知道在哪里摸出了这么几盏灯,点燃了来照明。
紧接着,他又不知道从哪里拿了一口形状奇怪的锅子和一只木架。
“朋友,你来煮粥吧。”这人说着,将锅子往身旁一扔,自己走到一边去除衣。
韩非迟疑:“什么?”
什么煮粥?用那口奇怪的瓮吗?
这人是真的想让自己煮粥的吧?但是米在哪儿?水在哪儿?
韩非按剑的手送开了。
他在迟疑,在困惑。
这人除去了身上的衣服,找了一根木根,撑在门上,将自己的衣服挂了起来,赤条了来面对着韩非。
十分不雅。
“咦,你怎么不煮粥?”这人见到韩非按着剑,没有任何动作,有一些好奇,无奈地叹着气自己从神位之下的石头里抽开一道抽屉一样的东西,从中取了一只瓢,将瓢里的米倒进锅里,又跨着步子,去角落里舀了几瓢水,随后支起锅子,找来了柴火,烧起火煮粥。
韩非看着他的动作,越发困惑。
这都什么跟什么?这鬼地方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东西?
是专门给路人准备的吗?
韩非难以理解。
“说起来,你咋不把湿衣服脱了去?”这人坐在火堆前,将拧干了的衣服架在火前炙烤。
韩非犹豫一下,点了点头:“多谢。”
“你吃犬肉不?”这人随意的问道。
说着,又掏出来一块肉来,掰开了一半递给韩非。
韩非正打算脱衣服,见他这样大方,也不由愣住。
与第一次见面的人分食肉食?
韩非下意识看向这人的衣服。
看样子是很粗陋的纯细麻衣。
这也不像是个富裕的人啊。
韩非又看向这人的腿脚、手臂。
肌肤在灯火之下泛黄,纹理上看得出并非是养尊处优的人物。
“你是,行商?”韩非疑惑。
“我?”这人摇摇头:“我不是行商,我是一县之中,农会会长的贴身护卫。”
“我叫做陈矩。”
“韩非,字,无定。”韩非开口自报家门。
“是一位有字的士人啊!”陈矩顿生敬意:“您是要去咸阳做官吗”
“应该,算是。”韩非恍惚。
这个叫做陈矩的人,听到自己的字之后,是尊敬,但并不惧怕?
韩非有些出神。
“啊,那您的学问一定很高深吧?”陈矩疑惑着,见到锅里米粥熟了,连忙取出了两只陶碗,一人一碗的递给韩非一碗:“吃粥。”
“这里,为何,有粥?”韩非问道。
陈矩挑眉:“原来您也是外地人啊。”
“是的。”韩非颔首:“我是,韩人。”
“韩人?”陈矩目光从韩非腰间的剑上一闪而过。
“来秦国,求官。的。韩人。”韩非加了一句。
“那么说,还是自己人。”陈矩松开了拳头,腿部肌肉依然紧绷。
“自己,人?”韩非更加困惑。
为什么就是自己人了?
我什么都没做,为何立场就变动了两次?
这个叫做陈矩的家伙,对于韩人,似乎有种极其幼稚的防备与敌视?
韩非无法理解这些。
第八十六章 不欢之战 (一)
韩非看着火焰一点点将锅里的粥煮熟。
他吃着狗肉,狗肉很香,但是凉了之后的狗肉,很有一些腥味。
这时候热腾腾的精米白粥出锅,狗肉撕成条放了进去,热乎乎冒着热气的粥立刻将狗肉上凝固的油脂洇开,碗里瞬间铺上一层油花。
米粥的清淡香气与狗肉的浓郁香味混合,构成一种打动人肠胃的醇郁。
韩非咽了一口口水,看似很不经意地感慨:“这,庙中,还有,米粮、肉食,必然,是,神灵,信众,不少。”
“都,比得,上,我在,楚国,游学,时候,见到,的,太一,神,庙宇,了。”
“安陆以前也拜太一。”陈矩并不特别在意韩非的话,他呼呼噜噜地喝粥,也并不怕烫嘴:“但是听说后来改拜陛下了,因为安陆人拜太一拜了那么多代都没有拜来的好日子,陛下几年之间就给了他们了,还比他们所要求的更好。”
“陛下?”韩非看向庙宇的中央。
那是空白的神牌。
他这时意识到不太对劲。
“没有,字?”
韩非十分惊讶。
一般的神灵,需要有一个高大上的名字,和一个具体的形象,还要与一些自然现象或者丰功伟绩相绑定。
如此,才能够拥有信徒。
但是这神庙之中,似乎的确是没有神像的。
没有神像也就算了,但为什么,脸神牌之上都是空的?
不写字的吗?
不写字,谁知道你供奉的是哪一尊神?
许愿的时候喊错了怎么办?
“王上活的好好的呢!”陈矩喝着粥:“这庙宇修建起来主要还是给本地人用,顺带着才是用来为陛下祈寿。”
“这样。”韩非端着热粥,通体发寒。
“王上就是秦王政?”
秦国的新任秦王,名字叫做“政”,这是稍微有点能耐的士人都知道的。
“是啊。”陈矩喝完了一碗粥,拍拍肚皮,面容放松,整个人陷入惬意,对于韩非也放下了大部分的戒备。
“这座庙,正是秦王陛下的庙。”陈矩用勺子刮了刮锅里的粥,估摸一下,又盛了半碗,对着韩非说道:“锅里的都归你了。”
“这些,米,我们,吃掉,后面,的人,又,该,怎么,办?”韩非讲话总顿来顿去的。
他有些口疾,说不得快的。
陈矩虽然觉得韩非有些不对,但也没有多想:“不用担心,这庙里的东西是本地农会定期补充的,我们今天吃用了,之后只消路过时候通知一声便可,最迟明日晚间他们也就补充了。”
“是,朝廷,补给?”韩非着急地问。
“朝廷?”陈矩皱皱眉,看向韩非。
这位淋了雨的士人如今不过三十多岁模样,因着脱离生产,面容比一般的三十岁的人年轻了不止一筹,加上长期的修养、学习,气度十分不凡,即便是这样的落汤鸡状态,他依旧有些过人姿态。
“这不是朝廷在做的。”陈矩摇头:“这是本地人自发地做的,这庙多数情况,也是他们自用的。”
韩非迟疑着点头:“他们,这么,富裕?”
陈矩皱起眉头:“我觉得,你与安陆县的农会会长有些相似。”
“李,会长”韩非心下一动。
“他叫李斯。”陈矩观察着韩非:“你似乎认识他?”
“认识。”韩非颔首:“很熟。”
“那你,要不要去找他开一份验、引?”陈矩目光柔和,最后的防备也卸下了。
引,就是一封介绍信。
验,则是通行证。
如今秦国完善基层管理,虽说成效甚微,但是在管控上,做的确实不错。
尤其,如今是将要开战的时刻了,国中各处通行都要盘查,粮食、物资的运送尤其需要押送,这些靠近外国的县城,尤其如此。
没有传,还好说一些,但是如果没有验、引,韩非过路进入县城之后很可能会遭人举报毕竟现在战时,举报成功是有功可以记的。
而没有验和引,被人举报就会被抓,这是一定的。
韩非不太了解这其中的弯弯绕绕,他困惑不已:“引?”
验,韩非是知道的。
但是引?
“就是盖了安陆县农会会印的介绍信,可以保你沿途免费吃用,不至于被花耗问题困扰,也不会被当成可疑人员抓去挖矿。”
“这样。”韩非纠结了一下:“那,明日,去,看看。”
“吃饱了,好困。”陈矩打了个呵欠:“我煮了粥,你就来洗锅吧。”
“对了,今天的事情,明天你去拜访李会长时候,见到疑古会长,帮我美言几句。”陈矩笑嘻嘻说道。
韩非一愣:“疑古?”
“怎么了吗?”陈矩听到韩非的疑惑,于是问道。
“疑古,是谁”韩非不解。
“李斯李会长啊。”陈矩惊奇说道:“李会长不是就叫做疑古吗?”
韩非嘴角抽动:“他叫,通古。”
“是吗?”
“是啊。”韩非喝了一口粥,幽幽地说着:“李斯,字,通古,楚地,上蔡,人。”
“啊,哈哈哈,那大约是我记错了。”陈矩摸着后脑勺:“实在搞不懂你们读过书的人的那些名、字之类的东西,记错了,哈哈哈哈。”
韩非跟着笑了笑,缓解了尴尬。
韩非记得的。
陈矩,是农会会长的贴身侍卫。
混到这个位置的人,就算官职可能不大,但是也不可能是不重要的。
这样的人真的会分不清楚名、字,搞不清楚一个农会会长的名、字吗?
不过韩非还是选择相信陈矩。
陈矩倒在麦秸堆里,很快睡着。
韩非小口小口地喝粥,眼神深郁。
太古怪了。
秦国这个国家,似乎从头到尾都是奇怪的。
与自己印象当中的那个秦,似乎很不一样了。
如果这个名为陈矩的家伙没有说谎的话,那么这个国家就是少见的,违背了剥削经所阐述的那些宗要的国家。
也就是,符合李斯信件里所说的那些情况的国家。
但这样的国家,几乎是不可能由一个身为原本的最高统治者和最高利益既得者的秦王所缔造出来的。
说它是鞠子洲那豚犬一样的东西所缔造出来的,都比秦王自己去缔造这样的国家更靠谱!
韩非喝了粥,刷了锅,横竖是没有睡意的。
深夜中,王翦带队驻扎了下来。
雨大了。
路,不好走了。
第八十七章 不欢之战 (二)
王翦敢说,若要论都城之外、贵族家门之外的道路,如今的秦国的道路,绝对会是天下最好的。
但,即便是秦国的道路,这样用黄土填埋,以树墩夯实的道路,遇到连绵大雨,也是会坏掉的。
因为军队人太多,他们践踏之后,淋过雨水的道路于是垮塌,王翦便带人在沿途的县城处停留了下来。
这样的停留,多少让人心中有些烦躁。
这一次,王翦率领的五千兵士,大部分是没有打过仗的。
这些兵士本来就有些害怕,但是出发之后,他们反而是唱歌和说笑最多的。
他们或许是以这种方式在宣泄内心的情绪,在试图鼓励自己不要怕。
一场大雨,道路毁坏,在这时被他们解读成什么样子,王翦是很清楚的。
这算是个坏兆头。
所以王翦当即决定,不能让兵士们因为停留而闲下来。
闲下来之后,这些吃得饱饱的家伙,聚在一起,茫然和无措的情绪堆积发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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