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在家中搓麻线搓得手心满是褶皱,但这里的人,她们根本不用搓,就是不搓,她们做活的速度,也是妻在家卖力做活的六倍!
只纺织一项,都有六倍。
那么其他的呢?
李斯开始注意到这些了。
他于是深深呼吸,不敢自己再妄加揣测,而是对着身边的人说道:“速速带我去看一看。”
“李会长,您想看什么?”本地的兵士们纷纷露出好奇神情。
他们觉得李斯可能脑子有点问题。
李斯听到他们的问话,这才意识到自己可能太激动,于是说道:“我想要看一看你们都如何处理纺织的整个流程。”
“哦,这个啊。”兵士们释然:“李会长您请跟我们来。”
种植区、采伐区、浸麻池、晾晒处
一处一处。
李斯一点一点看过去。
看完之后,他忽然觉得,六倍似乎也是应该的。
制作的各种流程,一一分开,分门别类,有专门的人去负责,有专门的地方、专门的器械去负责。
那样的集体化劳作,几乎是最大程度的把人所需要做的工作划分开来,让人只专门去做自己擅长的劳作,那一个个熟练无比,动手飞快。
李斯看过之后,又带着人去往另一处农会。
在这里,他看到了高高的烟囱。
“这烟囱是仿造咸阳城的铜铁炉而建造的。”陈矩看着那冒着烟的烟囱,说道:“看样子是很简陋的,若是铜铁炉的话,那烟囱至少要再高一丈,要再多十几个。”
李斯望着那至少也有一丈多高的烟囱,心里面已经没有任何的惊讶情绪。
“我们县中冶铁的炉子是去岁冬建造的,因为炉砖并不耐火,造了好几次,这才勉强造好,但即便是造好了,也就是冶炼一些劣铁,供给我们县中自己的农具所需,就这都还不怎么够。”一旁在安陆县城里已经待了数年的兵士嘉解说道。
李斯点了点头。
他木然地进去看了看。
看完之后,也终于明白了县中那可怕的干柴的消耗量和农具数量是怎么回事了。
他们继续往下一处农会走。
中间遇着没有烟火的地方。
这里竟然是耸立着一处还算得上华丽的庙宇的。
天色渐沉,他们于是便在这庙宇之中住下。
李斯眼见着这群人熟练地拜过了空白的神牌与神像,从神像下面取出了竹席、抱来了金黄的麦秸杆,又从门口的水缸里打了水。
他们在此找来了一口铁锅、找来了面粉和腊肉。
李斯见到这一切时候,刚喝了一口的水不由喷了出来。
“你们你们这是哪儿来的?”
他想起了自己出楚国时候遇到的那些庙宇。
那些庙宇里也是会给陶瓮和精米的。
而这秦国秦国为什么连腊肉都有啊?
而且还有一口铁锅。
这铁锅不会被偷的吗?这么放心的吗?
“李会长没见过吧?”嘉炫耀一样,语气里带了满满的自豪感:“这是我们安陆才有的秦王庙。”
“秦王庙?”李斯记得,楚国时候遇到的那些庙,可都是把东皇太一当柴火烧了的。
“是啊,这是我们为秦王陛下向苍天祈求万寿的庙宇。”嘉一边在陶盆里揉面,一边说道:“秦王陛下给了我们如今得以吃饱的日子,这是我们以前祈求太一、祈求昊天、祈求女娲都祈求不来的好日子。”
“我们本地人觉得,秦王陛下一定是比太一、女娲、昊天这些神明更加厉害的神灵降世,由是才为秦王陛下建造了这样的庙宇,祈求秦王陛下能够长生不死。”
李斯张了张嘴。
他不信神灵。
他也知道,秦王绝对不会是什么神灵。
但他大概也能够理解这些人的心态。
所谓的为秦王祈求长生,其实大部分时候,是在为他们自己目前所过上的好日子祈求能够延续罢了。
“那这里为什么有这么多东西?”
“因为要耕地啊。”嘉揉着面团:“我们以前是零散的居住的,各家各村都围着自己村里的田产居住,耕地距家不远;可是现在我们聚居了,再去耕地,就很不方便,有些地需要跑很远,所以我们在各处修建了秦王庙。农时里,负责远一些农田的丈夫们就住在秦王庙里,有秦王陛下保佑,蛇虫不扰的!”
“这样”李斯已经不想对秦王是不是神明这件事情发表任何意见。
第七十五章 等待战争的人
夜,躺在柔软的麦秸堆上,李斯难有睡意。
他想了很多,大多是胡思乱想。
他知道自己的猜想大部分都是错误的。
对于那位素未谋面的秦王,他承认,自己之前的猜测,可能过于简单了。
不只是小看了那位秦王,还小看了如今的秦国。
如今的秦国农会之中,人们应该说是富庶的。
这种富庶,不同于过去李斯认知之中的任何一种富庶。
他们就是单纯的种地、单纯的纺织、单纯的冶铁、单纯的圈养牲畜。
单纯的不能再单纯了。
按照李斯过去的经验来看,这样的不去参与到政治活动和国家给与的利益活动,也不去向外掠夺别人的积累,是根本不可能富裕起来的。
因为土地产出是有限的,因为牲畜的生长和繁殖都是需要时间的,因为纺织,从原料到成品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而人的一切活动,都是需要消耗精力的。
家庭式小作坊,哪里有那么多的人呢?
家里即便是有二三百亩地,一夫最多也就是耕种四五十亩地吧。
再多一些,需要雇佣三人帮耕。
用上铁犁牛耕自然是会快一些,可是寻常人家里用得起吗?
一口牛在楚国卖三千钱,在秦国也不会有太多的偏差。
等闲人家,拿出一百钱便已经是竭尽所能了吧?
秦国的税又很重,庶民能够攒的出一口牛吗?
铁器也是贵的。
即便是秦人这里便宜了,这等消耗品,小民真的舍得用吗?
可现在,他们就是这样的富裕起来了。
根本就违背常理,根本就不合理!
这一切的改变,以李斯的眼光,他看得出来的。
一切的改变都是从所谓“农会”开始的。
这个“农会”,是将没有资本的庶民集结起来,集中其人力、物力、财力,合理地规划不同种类人口的用途,从而叫体力更强的丈夫人人配上耕牛、铁器,以此提高耕作的效率和最大化的利用这些人口的体力优势,让他们得以在有限的时间里可以耕耘更多的土地,让他们把可以耕耘更多的土地而不需要去担心吃什么、喝什么等琐事。
但问题就出在这里!
这种模式,并不是非常复杂的东西,但它需要在最开始时候,有大量的财力投入。
而且这种投入,在短期来看,是几乎没有收益的。
只有把时间拉长到五年、十年、十五年,甚至更长的时间里,这种投入,才能够看得到回报,才能够回本。
而且这回本也不是就能够直接的拿得到钱了。
这种投入,是正常人所根本不会去做的。
另外就是,这种投入的过程,必然是要被地方性的势力分润其利益的。
而且李斯绝对有理由相信,拿到利益最大头的,绝对不会是底层那些猪羊一样的庶民,而会是这些地方性的势力,这些地头蛇。
现实来看,这种“农会”根本就不可能建立起来,也不可能正常的运转。
然而眼下所能够见到的事实是,虽然磕磕绊绊,各处的管理都存在很大问题,各处的利益协调上,都存在着难以忽视的问题。
但农会就是建立起来了,它就是存在了。
而且这些庶民绝对是拿到了发展所带来的利益的绝对大头。
不然的话,他们的日子不会过得这么好。
但如此,问题就出现了。
为什么这群人可以拿得到利益的大头?
利益的大头,按照道理,是应该被当地的豪强们与朝廷一起瓜分的。
这更是不合理的事情了。
事涉实际利益,这是比名义更加做不得假的东西。
李斯不相信秦王政可以压得住别人想要攫取利益的本能。
只要人不死,攫取利益都是无法被停止的!
李斯觉得,秦王政应该是付出了什么更大的利益来吸引本地豪强们的心思,以致他们现在看不上这点利益了。
可是会是什么呢?
可是秦王政如此作为的目的呢?
若是为了争霸天下,那么就不应该给这群庶民太好的日子过。
而应当是,稍微改善其处境,而后将利益的大头以军功、爵位、官职等制度圈禁起来,像是吊在庶民面前的肉骨头。
半饥半饱的肚皮会促使着他们自发的向前冲,为秦王政卖命。
可如今,他们吃饱了饭,甚至有心思唱歌跳舞。
这样的好日子过了下去,谁还会愿意去打仗,去卖命呢?
若说是为了统一天下,那就更不可能。
统一天下需要做的不是这些。
而是尽可能的与朝中的朝臣、各地的豪强做到上下一心。
唯有如此,可以获取到无上的力量,才能发动战争。
利益和钱都分散开来,流入了庶民口中,那么拿什么来驱策那些胃口更大的人呢?
李斯想了半天,想不出个所以然。
他大约知道秦王政施政的一般目的。
秦王政是要让这些庶民有好日子过的。
所以这些异乎别国的举措才一项一项地落实下来。
但是给他们好日子过的总的目的呢?
李斯完全不能理解,也完全无法想象。
他带着疑问睡去。
醒来时候,天光大亮。
随行的兵士们熬住了肉粥,一面喝着粥,一面说着话。
“陛下暂时是没有对外动武的打算的。”李斯听到陈矩的声音。
他眼皮子动了动,没有张开。
“真的?”兂好奇问道:“大兄,陛下为何不对外动武啊?”
“陛下的意思是,先要囤积粮食,尽可能地开荒,积攒物资。”陈矩在咸阳时间长,对于嬴政的政策,虽然并不清楚其用意,但也听了咸阳的人们议论过许多。
按照秦国一贯的传统,秦人们日子稍微过的好一点,或者稍微有个天灾人祸的,秦王们就要发征兵令,拉人出去打仗。
但是秦王政不太一样。
他给了大部分的秦人比以前好得多的生活。
以老秦人们的看法,秦王政是要打比以往更加大的仗的。
从王二年,稍微过上了一点好日子,秦人们就数着天时,等待着秦王政发征兵令。
但一直也没有等到。
等了三年,到了如今的王五年,秦王政倒是发了两次兵役。
但也只是叫人去训练。
没有打仗。
于是秦人们完全的不懂了。
他们不清楚为什么会这样。
过去的又一项生活经验无法指导现实了。
大家议论纷纷。
所有人都在猜测什么时候秦王陛下才会发征兵令,开启对外战争。
大家并不期待战争。
但大家都做好了随时参与战争的心理准备。
可现在的问题是。
秦王政,不愿意发动战争!
在所有人眼里,如今的秦国,都是有着足够的发动战争的资本的。
粮食、物资、牲畜、道路、人口。
样样具备。
但秦王为什么不发动战争呢?
谁也不清楚秦王陛下的打算。
第七十六章 百善之本皆为恶
李斯听着兵士们的对话,想了一些事情,但也完全没有想明白任何事情。
好一会儿,他“醒”了过来,先是问了问情况,而后跟着喝点兵士们给他留下的肉粥。
“我们把这里的肉和米吃了,以后再来的人要吃什么?”李斯喝着粥提出疑问。
“会长不必担心的,这里的粥和肉是每月月中有人来检查的,并不避讳给人吃了去,被人吃了是会补充的,惟一需要担心的就是虫鼠等类。”
“这样么?不怕被乞人偷盗吗?”李斯追问。
这庙宇看来较之一般的民房,还是华贵,而且其中放只很珍贵的铁锅,被偷窃几乎是必然的吧?
“您想说的是,偷跑的奴隶?”
“不只是奴隶吧,还有些别的什么穷人”
“大约不会有吧。”兵士们很费力地思考:“应当是不会有的。”
李斯深深看了他一眼。
随后看了他们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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