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从未吃过饱饭、从未穿过好衣、是劳碌一生,所得财富不能当贵人一餐所花耗的底层。
但,只要一朝,他们吃饱了,穿好了。
他们就不会再愿意忍饥挨饿。
秦国也好,别的什么国家也好。
依照鞠子洲在《邯郸稽考》当中所记述的,依照他在秦国的巴郡游历数年所记录的,依照那些完全由真实的眼睛所看到的,嬴政是知道的。
当今世界,人口其实很少。
人少,而地多。
秦国巴郡,一丈夫的劳动力,可以耕种五十八亩地。
而配上铁犁牛耕之后的,咸阳城周遭,农会的记录之中,一丈夫,最高可以耕耘八十四亩地。
众人协力的情况下,十人丈夫轮作,人牛相换,轮替耕种,十人可以耕种九百四十亩地。
而养活十人丈夫与他们的家庭呢?
依农会的待遇标准算,十个五口之家,仅仅需要二百七十亩地。
这还,只是配备了粪肥之后,一年一熟时候的数据。
算上盐、脂、酱、菜、肉、布、农具、等各种生活所需,让他们过上他们自己想象中的美好生活,也不过是付出三百七十多亩地的收成而已。
他们要求真低。
可即便是这样低的要求。
他们有多少人真切地过上了呢?
秦国税务是重的,但这重税……
嬴政思考着。
他发觉自己以前的思考似乎有所偏差。
偏向于……极端化?
愚、贫、疲、辱、弱……
似乎对,又似乎……不太对!
自己以前,似乎是有着,将一切的原因归结于一处、归结于商君所订立的法律的倾向。
但……为什么呢?
嬴政想不明白。
以数据进行分析,他有了一些以前从未有过的感触。
若有若无,但又十分清晰。
嬴政高高倨坐。
“如无旁事,众卿……”嬴政起身了:“去行事吧,你等想必也,等了许久了吧?”
“王上圣明。”山呼。
嬴政离开了这大朝会。
今次的大朝会,是一盏风。
而从今日的大朝会里得到了开垦权的这些人,会携带着风,去卷起更强大的风。
最终,风暴会席卷整个秦国。
他们会将风暴卷起,搅碎过往的乌云。
而单单如此,并不是嬴政所想要的。
风够了,还差一点火。
这一点火,此时在他手中。
而火焰所需要的柴薪,则是那些辛苦劳作,却得不到自己所想要的,吃饱穿暖的生活的人。
那些贱人、那些氓隶、那些奴仆、那些渴求一餐饱饭、那些渴求一顿肉食的人。
嬴政没换朝服,组织了大队人马,携带钱财骑了马,赶赴咸阳城外。
咸阳城外,那群出征大胜、归来的秦兵,如今正在等候。
他们在等候应当属于他们的薪资,在等待应当属于他们的爵位、在等待,应当属于他们的,美好未来。
而这未来,将由嬴政,一手发放。
嬴政骑在马上,脚踩着马镫,感觉有些难受。
马鞍并不舒服、身上的朝服太过冗赘。
他皱着眉,催动了马匹,带着大队人马,来到城外。
先前预留的御园当中,五千人马驻扎于此。
他们静默着,有些在睡觉、有些在吃东西、还有些无聊了,于是互相打架玩。
嬴政到来时候,王翦正在嚼食农会的人卖来的豚肉肉干。
他身边,亲从正焦急:“我与妻已经数月未见了,真想快点回家去啊!”
王翦嗤笑:“这句话你从回来就一直在说,不烦吗?你那妻很美吗?”
革秦
第一百零八章 点燃肺腑
亲卫支支吾吾。
他们说着话,营帐之外传来一阵骚动。
好一会儿,屋外正在干架的几名侍卫进来汇报:“老大,王上来了!”
王翦一愣:“这么快的吗?”
太快了!
今天,照理说,嬴政应该在举办典仪,庆祝成年加冠的。
还有就是王后的确定,也是一件大事。
依照经验,王翦觉得,嬴政应该到十月中旬才会有时间来军营这里的。
但他今天就来了?
王后不庆祝了吗?
字不取了吗?
大臣们没有拉着他非要举办典仪吗?
王翦疑惑着出了营帐。
嬴政带来的人,已经开始搭建高台,并且将独轮车推来的那些钱财码放起来了。
兵士们看着那些钱,即是渴望,又是兴奋。
虽然说出征去打胡人和匈奴对于如今装备精良的秦军而言,危险性并不大。
但说实话,进了军营,他们依然是在卖命。
卖命,当然是想要钱、想要土地、想要爵位、想要自己和家人过上更好的生活,想让孩子吃得上肉,老人吃得饱饭。
而这一切……
他们看向骑在龙马上的那位熠然若神人的少年。
秦王政!
尽管兵士们并不认得嬴政,但嬴政来时的通传声已经向众人揭示了他的身份。
他就是秦王政。
是土地的主宰,是薪资的发放者,是功勋的给予者。
是美好未来的象征。
他是来,发钱的!
将士们自发地停下了自己手头所在进行的一切。
拉矢的匆匆提上衣服、吃东西的立刻咽下、打架的停下了动作、睡觉的一骨碌爬起来。
他们以热切的目光注视嬴政,注视那堆放起来的钱财。
赵高带着人搭建高台。
这一次,听从嬴政的命令,他们没有搭建太高。
将士们自发的围起来。
而王翦的加入,使他们由无纪律的簇拥着,变为了有纪律的排成队列。
他们注视着嬴政。
看得见的,看不见的。
嬴政缓步走上了高台,俯瞰这些人。
他们赤手空拳。
当然,他们也可以手握刀兵。
嬴政笑起来了。
他将头上的朝冠摘了下来,以年轻的眉眼直面这些同样年轻的兵士。
“你们回来了,自寡人召集你们,到今日你们回来,你们自己算过吗?”
“你们此役,聚集了多久?”
兵士们没有人开口。
一面是不敢,另一面是震惊。
原来……原来……秦王政……也是与我们一样的人啊……
传说中的牛角、龙须、虎牙、晶莹剔透的肚肠,嬴政全部都没有!
于是他们知悉了,嬴政原来也是如他们一般的,人。
嗡嗡的声音起来了。
嬴政笑了笑:“六个月,按照以往所说过的,每月三百钱的薪资。六个月,你等应该拿到多少钱?”
低低切切的“嗡嗡”的讨论还在继续。
秦吏们举着喇叭,将嬴政的话语送到每一个秦兵耳中。
于是他们开始计算了。
因为没有文化知识,他们所以只得一点一点加起来算。
嬴政站在台上,等待着他们自己计算出来。
这是个很好计算的数字。
兵士们只用了片刻,便算出了他们应得一千八百钱薪资的结果。
嬴政颔首:“你们算得很对,寡人也将你们应得的薪资带来了。”
“可是薪资只是最基本的。”嬴政继续说道:“即便你们什么都不做,没有去打仗,即便是听从寡人的诏令,聚集起来了,寡人也应当发给你们一千八百钱。”
“这些钱,不是你们打了胜仗的奖励,更不是你们全员论盈的奖励。”
“而是你们应得的……报!酬!”嬴政说到报酬二字,一字一顿。
于是众人又开始疑惑了。
嬴政不再开口,而是静静地看着他们。
他们听到了这话语,一面疑惑,一面有些人结合上一次分发薪资的经遇,有了一些明悟。
净是很少见的,第二次经历嬴政发钱的老兵了。
上一次发钱,他只是个寻常的兵士。
五千七百钱的巨款,使他在归家途中遭遇了一些危险,又使他在家中遇到了一些困难。
因着这些困难,他被逼得没办法了,于是来到了咸阳。
与他有着相同命运的人,有些来了咸阳,有些没有来,有些干脆就死在了路上。
他经历了那些东西,投入了王翦麾下,从一名寻常的兵士,到如今的屯长,他得到了更多的,来自于王翦的教导。
这些教导,或者是针对战争的,或者是针对个人武斗的。
因为很有用,所以净一只记着的。
“所以,这钱,是我们应得的?”净恍然:“无论打不打仗,只要我们听从了秦王政的命令,我们听了他的命令,按照他所要求的聚集起来了,所以这是他说的,我们应得的!”
因为听从命令,所以获得报酬。
很容易理解的一件事情。
秦王政说的很直白,所以大家理解得也很透彻。
但,能够理解,却没法理解。
——为什么听从命令就能够得到钱财?
为什么?
这与大家的生活经验和过去的一切认知都是相悖的!
听从命令,获得报酬这件事情本身,在大家看来,就是很不合理的!
有些出身农会的兵士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四年了。
自从那大雨之后,他们加入农会,他们的生活经验就与之前的一切生活有了违背。
他们知道,只要听从王孙政、只要听从太子政,只要听从秦王政,就可以获取好处。
所以他们稍微有些理解。
“这有什么可疑惑的?”一名农会的兵士撇嘴:“听秦王政的话就能获取到好处、能吃饱、能穿暖、能吃肉,这根本就不用想的,记住就行了。”
他身旁,净还是有些费解。
因为他以前不做兵士的时候,在家乡种地。
听从父母、听从秦吏、听从三老、听从长者、听从士人、听从……
他听从了十几年,除了父母养育了他之外,没有人因为他的顺从驯服而给他任何好处。
反而,他越是顺从驯服,就越是疲累,腰身就越是不能直起来,就越是穷困。
顺从刻入了他的骨血之中,他也依旧没有因此获得父母之外的任何人给予的哪怕一个钱!
为什么,听从秦王政,就能有钱?
先前的五千七百钱。
如今的一千八百钱……
不知道为什么,净心底生出了巨大的愤懑。
他不满,他忿怒,他热泪盈眶。
这到底是为什么?
他的胸腔里,仿佛被人点了一把火。
革秦
第一百零九章 激化
薪资的发放,令得兵士们纷纷纠结恼火起来。
因为这件事情给他们的经验和教训只有一条——听话,是应该获取到报酬的!
尽管能够领到两次薪资的兵士少。
但这些数量上极少的兵士,话语权并不小。
相反,因为参与过上一次的战争,他们在这一次的战争当中所扮演的角色,通常是基层小军官。
净这样的完全草根出身的屯长,手底下管了五十人。
与他一样的老兵屯长,起码有二十人。
而比他官职更大一些的,还有很多。
到了百长,五百主这些位置,一千八百钱,其实已经不算是一个需要太过在意的数字了。
他们也不需要盼着用这笔钱来改变命运或者改善生活。
但,越是如此,越是恼怒。
“我家境贫寒……”净咬着牙。
他看着自己手下的两名什长。
“若是以前有钱,若是以前我听人的话,老实做活,能够拿的到钱的话……我儿……我儿……”
净今年不过十九岁的年纪。
如今这世道,早婚早育,他其实,十五岁时候就曾有一个儿子。
不过那时候家境贫寒,几乎到了揭不开锅的地步。
那时候,他自己身子都未长成,气力不足,家中的一应农活着落在气力还未完全衰退的父亲身上。
因为是家中的顶梁柱,所以父亲在家中地位最高,进食也最多,一点点的盐巴,也往往只先供应父亲所用。
他自己,和他的小小的妻,出生不久的子,都是一样的半饥半饱。
半饥半饱的母亲,是没有足够的母乳的。
那小小的一团的子,饥饿着,又没有足够的盐巴供应,很快生起病来。
那时候……
记忆已经斑驳模糊,碎成水面的光影。
而净所记忆最清晰的,好像就是那小小的一团,娇弱且柔软的儿子彻底不动的那一时。
那应该是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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