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亦适说,是舒家大姐,舒雨霏。
汪亦适和舒雨霏的婚礼是在梅山船儿冲举办的。按照当地风俗,这年的正月十六,在船儿冲汪家祠堂办了十六桌酒席。前来庆贺的,除了汪舒两家亲朋好友,还有皖西专区的专员陈向真,705医院来了十多个人,丁范生和于建国都参加了婚礼。
童颜鹤发的汪老太爷那天离开了病床,居然不咳嗽了,穿戴整整齐齐,长寿眉下的一双老眼炯炯有神。听说陈向真专员来了,专员相当于过去的知府大人,颤颤巍巍地要跪下去磕头,陈向真和梅山县县长余文周赶紧上前搀起。陈向真说,老人家,我们共产党的干部都是人民的公仆,不兴磕头作揖。
老太爷耳朵倒是不聋,但是话没有听明白,大声问,大人说甚,公仆是甚?
余文周县长说,公仆就是勤务员,是给老百姓办事的。
老太爷还是没有听明白,又问,是给老百姓办案的?那还是衙门啊!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那就是好官啊!说着又要磕头。
空气一下紧张起来了——老人家糊涂了,说着说着就不着调了。站在老太爷身边的汪尹更和舒南城对视一眼,想要上去把话题扯开。陈向真却不介意,向他们摆摆手,和颜悦色地对老太爷说,老人家,这么跟您说吧,我们这些共产党的干部,既不是官员,也不是衙门,我们就是来给您老人家当晚辈的。我们是人民的儿子,人民就是我们的父母。
老太爷说,自古知府县衙是父母官,哪有父母官给平头百姓当儿子的?你这官啊,不是假的,就是当不长。
老太爷这一句话,就像平地里响了个炸雷,把一百多号喝喜酒的人都炸蒙了。众人大气不敢出一声,都在暗中捏了一把汗。汪尹更说,父亲,外面风冷,快让贵客进屋吧!
陈向真环顾四周,爽朗地笑道,好啊,我们这些公仆,一到船儿冲,老人家就给我们上了一课。
汪尹更说,请陈专员海涵,家父年事已高,老糊涂了。童叟无忌啊!
陈向真笑笑说,汪先生不必多虑。谁说老人家老糊涂了?老人家清醒得很。余文周同志,你我口口声声说我们是人民公仆,可是我们这些公仆衣冠楚楚,前呼后拥,高高在上,哪有不干活的公仆?老人家看在眼里呢。
余文周说,我们这些公仆今天是来喝喜酒的,是来做客的,当然不用干活。
陈向真笑道,你是说,平常你就干活了?
余文周说,当然,农忙季节,我们县里的干部全部下派到农村,帮助农民干活。
陈向真说,好好,好,天地之间有杆秤,秤星就是老百姓,满天的星星都在看着我们啊!我希望我们的干部都能像个真正的公仆,不是一天两天,也不是一年两年,夙兴夜寐永不欺心。要让老人家相信我们,相信一辈子。
掌声四起。
参加汪亦适和舒雨霏的婚礼,当然少不了“四条蚂蚱”中的另外三条。以后程先觉说过这样的话,陈向真这个人确实是真共产党,确实是帅才,任何场合都是宠辱不惊游刃有余——这是后话了。陈向真于90年代末在江淮省城逝世,除了官方的吊唁团,皖西市老百姓两千多人自发陆续到省城为这位皖西市的老革命、后来的省长送行,哭声一片。陈向真夫妇一身清廉,没有任何不明财产,引起一家国外媒体的强烈兴趣。经反复调查,此情属实,非官方粉饰。陈向真现象一时被传为美谈——这也是后话了。
10
有一次开会,程先觉发现了一个非常微妙的情况。
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医院的小会议室里也出现了座次。原先召开中层以上会议,几个主要领导虽然也坐在中间,但是都很随意。这次坐在左边,下次也可能坐在右边;今天张三坐在李四旁边,明天也可能坐在王五旁边。但是自于建国从省委党校回来之后,好像大家的位置就相对固定了。
固定是从肖卓然开始的。
会议室里有一张长方形条桌,以往,通常是丁范生和于建国并肩坐在中间,他们的两边分别是副院长、副政委、医政处长和政治处主任,副院长和医政处长依次坐在丁范生一侧,副政委和政治处主任依次坐在于建国一侧,两边相对平衡。自从肖卓然升任副院长而且是常务副院长,这个平衡就不可能维持了。因为肖卓然是第三把手,肖卓然坐在谁的旁边,谁就可能坐在中间的位置。
前几次开会,肖卓然一直是坐在于建国的旁边,这样一来,于建国的左边是丁范生、秦副院长和医政处长,右边是肖卓然和副政委、政治处主任,于建国正好处于核心位置。丁范生对这个情况似乎有所察觉。这天下午开会的时候,肖卓然进门稍微迟了一点,负责会议记录的办公室主任指着丁范生旁边的空位置喊,肖副院长,您的位置。肖卓然停住步子,看了看说,为什么要把我的椅子搬到这里?这里光线不好,我还回到我原来的位置。说着,亲自动手,又把椅子搬到了于建国的身边。于建国坐着没动,微笑着说,好,就坐这里。
丁范生也坐着没动,但是丁范生的脸黑了,仰起脑袋,看着天花板,半天没有说话。
这天的例会,研究的内容很多,有调整骨干力量的,有确定新的业务、财经、人事制度的。会议由于建国主持,医政处长和政治处主任分别介绍各项议程的起因和预案,丁范生一律充耳不闻,也不表态。于建国说,现在表决,不同意的发表意见和建议。
然后大家就七嘴八舌,多数都是无关痛痒的意见,也就是说,都表示同意。于建国最后把眼睛投向丁范生问,老丁,你的意见呢?
丁范生说,什么,你说什么?我没有听明白。再说一遍。
于建国只好让政治处主任和医政处长再复述一次。复述完了,丁范生不仅没有表态,而且把眼睛闭上了,好像还微微地打起了呼噜。那天中午他喝了不少酒,满会议室都是酒气。
于建国见不像话,用胳膊肘拐了拐丁范生说,老丁,老丁,丁院长,大家都等着你表态呢,你不能打瞌睡啊。
丁范生睁大了眼睛说,谁打瞌睡了,我打瞌睡了吗?我清醒得很。
于建国苦笑说,你不打瞌睡,你把眼睛闭上干什么?
丁范生打了一个酒嗝说,笑话,我眼睛闭上就是打瞌睡吗?我眼睛闭上了不等于思想也闭上了,我清醒得很。我在思考,你们提出这些方案,我要不要同意。什么叫重大开支?花二十块钱就叫重大开支?花二十块钱就要进行预算,就要开会研究,那要是遇上紧急情况怎么办?遇上重大任务怎么办?那不是要天天开会吗?所以啊,我想来想去,你们的这个制度我不能同意。
于建国愕然问,怎么,老丁你怎么出尔反尔?会前酝酿的时候,你不都是同意的吗?你还表态说,好,要把好关,收紧口子,为国家节约每一个铜板,怎么转眼之间就变卦了?
丁范生又打了一个酒嗝说,你既然说,会前酝酿我就同意了,那你还开会干什么?
于建国说,会前酝酿是为了取得一致,上会讨论是为了形成决议。这是常识问题。
丁范生说,什么常识问题?这叫搞小动作。以后开会议事,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上会讨论就是上会讨论,不能提前密谋。
于建国说,我们主要领导不取得一致意见,上会还不是打乱仗?
丁范生说,打乱仗就打乱仗,打乱仗总比不打仗要好,打乱仗可以让大家充分发言,充分争论,充分发扬民主。倘若我们主要领导会前就定了调子,大家还愿意说真话吗?就是不同意也同意了,那么,这个总支扩大会也就成了聋子的耳朵了。我不能当聋子的耳朵,你们也不能当聋子的耳朵,你们大家说是不是?
丁范生说完,居然笑了,幸灾乐祸地看了看于建国,笑眯眯地向四周看了一圈。目光所到之处,中层干部们回报的表情很怪。有的一脸严肃,有的点头微笑,笑着笑着,看一眼于建国,又戛然止住,顿时成为僵尸。
这次总支扩大会,什么事项也没有形成决议。用丁范生的话说,会风不正,一事无成。丁范生说,什么叫会前酝酿,会前酝酿就是搞小动作。什么叫民主,民主就是把前因后果计划打算全都告诉参加会议的人,让全体有资格表决的人各抒己见畅所欲言,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这分明是胡搅蛮缠无理取闹。于建国憋了一肚子气,可是有些话又说不出口。分明是出于医院长远建设的合情合理的规章制度,仅仅因为一个程序问题,就被丁范生这狗日的给搅成了夹生饭。而且从理论上讲,丁范生的话还不太好公开驳斥。这狗日的简直就是反党,简直就是曲解党的民主集中制,简直就是出卖党内秘密。
会后,肖卓然问程先觉对这次会议的看法。程先觉说,卓然,我建议你不要风头太健,丁范生这个人表面上看是大老粗,其实内心一点也不粗,搞政治玩花招,老辣啊,于建国对付他都不一定是对手。
肖卓然不以为然地说,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玩这种雕虫小技,早晚要摔大跟头。
程先觉说,我劝你还是要跟丁院长搞好关系,他不仅是老革命,对你也是很栽培的。现在医院已经有人议论了,说你忘恩负义小……话到此处,程先觉又打住了。
肖卓然说,还说什么了,小人得志?哈哈,随他们怎么说。我肖卓然是什么人?是革命者。革命者视死如归,我还能被流言飞语所击退?一个革命者的步伐,是任何力量也挡不住的。
程先觉说,这话倒有点像丁院长说的,只要我们有一颗爱国红心,什么人间奇迹都能创造。如出一辙啊!
肖卓然说,不要牵强附会,我和他不是一个意思。他那是主观盲动,我这是革命自信。
程先觉说,那你也犯不着跟丁范生剑拔弩张啊!你跟于建国不一样,他们都是老革命,上面都有大红伞。而你呢,光有热情和理想,搞政治是危险的。
肖卓然陡然变色,厉声喝道,程先觉,闭上你的狗嘴,关上你那两颗大黄牙,不要在我面前搬弄是非。你把我们共产党的领导干部看成什么啦?政客、阴谋家、伪君子?你简直是包藏祸心,说你反党一点都不过分!
程先觉顿时哑口无言,傻傻地看着肖卓然,一句话也没有,心里却在恨恨地骂,他妈的,你肖卓然活脱脱一个大白痴,要不是因为长期在一个锅里吃饭,龟孙愿意跟你这么掏心窝子说话。自以为是,运气好你牛逼,遇到运气差的时候,我保证你喝凉水都硌牙,你就等着吧。
11
对于丁范生,肖卓然的感情越来越复杂。一方面,他不断地提醒自己,丁范生是一个有过赫赫战功的老革命,同时对自己也有知遇之恩。想当初刚来705医院——那时候还叫荣军医院的时候,他对丁范生粗中有细的工作作风,严于律己身先士卒的献身精神,由最初的不能接受到理解,到由衷地敬重。可是,他还是不能和他水**融。他渐渐地明白了,他同丁范生不是一路人。丁范生是个感性的革命者,他是个理性的革命者。在革命这条道路上,方向虽然一致,走法却不尽相同。要么是他校正丁范生的步伐,要么是丁范生拖着他前进,而无论是改变丁范生或是被丁范生改变,都是不可想象的。
从朝鲜战场回来之后,他对丁范生的看法又降了一个层次。这个口口声声为国家分忧、为革命节约每一个铜板的老革命,在住院期间,享受高级病房不说,还开了小灶,经常邀集老战友在小灶里吃吃喝喝。这不是腐化堕落是什么?不是贪图享受是什么?战争年代你吃过苦立过功不错,但是这不等于你就可以无原则地消耗国家财产。
那一次,因为订立制度问题,肖卓然同丁范生发生了严重的冲突,他甚至想到了辞职。在丁范生叫嚷着要出院之后,他冷静下来了,他决定同丁范生战斗到底,他绝不能被丁范生吓倒,绝不能因为个人感情放弃原则。
丁范生果然提前出院了。当天晚上并没有召开总支扩大会,因为于政委在省委党校学习,肖卓然不同意开会,秦副院长出差,政治处主任在市里参加一个会议,总支扩大会根本开不起来。
那一夜,肖卓然不知道丁范生是怎样度过的,但他自己却是辗转反侧,几次翻身下床找烟抽,一如当年在朝鲜战场为了克制生理需求半夜找酒喝,以至于舒云舒穿着睡衣摸他的脑袋,舒云舒说,现在好了,现在我们有了工具,有了药,我们再也不用忍受那样的折磨了,你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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