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举,宅中书屋、族内、书堂,诚如陛下所以,乃文教播化圣人之道,若是纯然以一户占田太广而收重税,未免有苛责之嫌。”
就在王溥一愣神的工夫,首相王著已经接上了话,一开头就顺着郭炜的意思把江州的陈家夸到了天上去,话里话外似乎都是打算给陈家网开一面。
不过郭炜并没有急躁着打断王著的话。
从王著的出身、经历来看,这人就不是什么大地主或者大商人的代言人,而是一个比较纯粹的中央政府官僚,并且是一个比较倾向于锐意改革进取的官僚,所以他很自然地就靠拢了郭荣和郭炜——不是因为趋炎附势贪图倖进,而是理念相合,综合史书的记载和自己的观察判断,郭炜相信自己这一点识人能力还是有的。
尤其是在这一次关于土地累进税制改革试点的争论当中,王著从一开始就是坚决地站在自己这一边的,所以没道理碰到陈氏义门这个特殊情况就第一个跑出来主张破例,所以他现在这么说话,多半只是一种论述技巧吧。
现在的郭炜,皇帝都已经做了十年多了,尽管他是靠着正统继承人的身份继位的,在位时又主要是依靠武功来增强自身的权威,似乎在驾驭朝臣的帝王术方面并没有多么深厚的造诣,然而几年皇子皇孙生涯的教育观摩和十多年皇帝生涯的实践,融合前一世的资本家生涯,粗浅的帝王术还是有的。
所以他尽管的确是被王著的这段话嚇了一跳,但是外表却还是始终保持着不动声色,似乎已经把学来的扑克脸技术彻底融会贯通了。此时的郭炜也就是静静地看着王著,等着他的下文,顺便还有能力用眼角的余光查看其他大臣的表情举止。
王著果然也不负皇帝的信任,只是客观地承认了一下陈氏义门的特殊性,他随后便说道:“然则国家自有法度,律法自有其尊严,断不能因为一家一户而破例。若是此地需讲人情,彼处又是其情可悯,还要国家法度何用?当然,这一次本来就是新税制的试点,为的就是在税制试行过程中发现其中的不足之处,从而最终制定出可以长期行之有效的好税制来,所以真要有不恰当的地方,有司议定修改肯定是可以的,但是这种修改必须顾及全面,断不能只为一人一家而变。”
王著心里面很清楚,皇帝这些年在国内的民政治理方面主要还是萧规曹随,一直到最近才真正开始着手推进制度建设,这个土地累进税制算得上第一次出重手,以皇帝的威望来说,必须要成功——可以在试行的过程中进行补充修改,试点的目的本就在于此么,但是绝对不能碰上点阻力或者见到个特殊情况就打退堂鼓。
“那么……应该如何调整新税制的具体实施办法,才能既保证土地累进税制体恤小民、抑制兼并的本质,又能够不伤及到如同江州义门陈家这样忠孝持家率化乡里的聚族而居之家呢?”
李昉一边思索着一边问道。从他户部尚书的职责来说,新税制能够在当下就给朝廷增加岁入而又不会伤及长远的税源,那就是一个好制度,至于具体的户、丁、口之类的数据,落实到根本还不就是税赋和徭役么?江州的陈家是不是分拆、他们的族学未来如何,只要对前面的那些判断不发生影响,那就当真不重要。不过,这种话是不能大肆宣扬的,完全不顾忠孝教化的理念而去追求纯粹的税赋和役力,那不是以耕战立国的暴秦么?
从江南与河东最新反馈过来的秋征数据来看,新税制至少在今年的岁入方面是成功的,虽然在理论上减免了当地小民的许多杂税,最终收上来的钱粮布帛却都相当可观。江南诸州府的收入不比历年少了,河东新取的几个州府收入虽然比北汉时期还要少一些,但那是以恢复民力为大目标的,相信再过个几年,那些州府的岁入就会超过北汉时期了。
所以即便要针对和江州陈家类似的民情对新税制进行一些变动,李昉也希望这种变动不是严重增支减收的。
“像陈氏义门这样的累代同堂忠孝之家,若是因为一种税制就被迫分家,乃至于殃及其在当地颇具声望的族学,那就太可惜了……”
太常寺少卿和岘忧心忡忡地接了一句话。
郭炜在心里面默默地笑了笑,他倒是不在乎这个什么陈氏义门因为新税制的财务压力而分家,不过也并不会刻意追求用什么政策去迫使他们分家。反正自己不会用野蛮生硬的行政手段去拆分他们,他们自己根据新税制衡量利弊之后选择分家或者不分家,这不都是伟大的看不见的手在发挥作用么?他们应该比山呼万岁还要心悦诚服才是。
陈氏义门这种颇有古风的家族制度,光有什么忠孝之名恐怕是坚持不下来的,说到底还不是因为他们这种以宗族为纽带的强有力的社会基层组织和原始共产经济在面对自耕农的时候竞争力很强?那么就继续由经济规律作出选择好了。
在大家族面对土地累进税制的时候分家不分家,郭炜不打算通过律令、诏旨或者任何明示暗示的手段作出方向引导。尽管郭炜个人很不喜欢宗族社会,但是他自己对当前的社会形态也有一个清醒的认识,知道在工业化发展起来之前,想要打破宗族社会建立起国家对基层组织的控制,至少在他和手下大臣的能力范围内是做不到的。
那就不如让宗族社会自生自灭,自己只要使用一些宏观调控手段,并且努力推进工业化的底层技术进步就可以了,从正面去挑战宗族社会的事情干不得。
倒是关于江州陈家的那个东佳庄书堂何去何从,确实得要费一番斟酌。
“呵呵,晦仁无需忧虑,江州陈氏义门既然是以忠孝持家,那又岂能为了一点小利就分崩离析呢?义门义门么,义当然是高于利的。”
在心里面已经拿定了主意的郭炜笑吟吟地叫着和岘的表字,这人身份可不一般,他的父亲是后晋的宰相、太子太傅、鲁国公和凝,七岁就以门荫为左千牛备身,十六岁登朝为著作郎,丁父忧除服即拜太常丞,虽然没有进士出身,又不熟悉政务吏事,但是以其门阀和教育的优势,在礼仪赞相方面却是娴熟得很。
将这等大议题一语轻轻带过,郭炜努力把话题的重点转向书堂:“倒是陈氏义门的那个东佳庄书堂颇费周章,华夏自古以来即重文教,负有播化文明之责,断不能因为一点草率而令一座颇负盛名的书堂被废弃了。对了,左仆射,江南那些个民间书院,比如白鹿洞、白鹭洲什么的,在税赋方面都是如何优惠的?”
“这些民间书院说是说由民间创办,其实州县每年也要拨付一些钱粮的,再加上民间日常的捐资,还有一些富户捐纳的田产雇人耕种,每年的收入用于书院延请教授、购买书籍和贴补穷困生员,只要这些资财不被挪作他用,朝廷是免税的。”
王溥随口就答了上来,即使他以前对这些具体情况不够熟悉,今天皇帝召集众人前来计议所为何事他也是清楚的,只要临时调阅一下档案就能够查到的事情,他肯定是不会疏忽掉的。
“免税啊……”
郭炜的眉头蹙了起来,怕就怕有这样的例外。
以前庙产免税,于是各类民户都争相携带田产投到寺庙名下,宁愿给单纯食利的僧人们刮上一层,也不愿意给朝廷缴纳赋税——不错,朝廷收得是比寺庙还要多,但是朝廷除了是阶级剥削的工具之外,也是提供公共管理的机构啊,那些个保卫边疆驱逐胡虏抵抗其打草谷的事情,念经的僧人们会去做么?维护一方治安,哦,这一点僧人们倒是会组织僧兵做,不过僧兵更大的职能是催缴田租。但是兴修水利治理黄河这样的大工程,哪个寺庙会去做?说到底免税权之下的寺庙就必然变成只会吸血的社会毒瘤。
后来亲王、有功名的读书人免税,由此导致的灾难就更是不必提了,提起来都是辛酸泪啊……当然,最新的发展则是各色各样的公益基金。
总之,郭炜听到特殊的免税权就不痛快,这并不是因为减少的是自家的收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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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书院管理办法
第二十章 书院管理办法
然而不痛快归不痛快,郭炜心里面却是非常清楚的,对于其他家族、机构的免税权,他可以全部褫夺了,尤其是建立在郭荣已经褫夺了孔家和寺庙的免税权之后,尤其是在他自己将皇庄的免税权都放弃之后,但是对书院收税却是怎么也说不过去的。
文教昌盛,这一直就是华夏鄙视蛮夷的资本,孔子因万世师表而为圣人,其大兴私学的原因也是占了很大一部分的,战乱频仍之际仍然不忘教育的人主总是会被世人称道,天下升平的时候却去大肆收取书院税赋的君主,至少得落下一个贪财之名吧?
而且对那些正经的书院真想收税也收不上来多少钱的,只要它们没有像寺庙那样藏污纳垢,那么书院所属的田产每年所得加上民间捐资、官府拨款,延请教授、购买书籍和贴补穷困生员这些事情差不多也就花光了,真要是去收税,只可能迫使那些正经的书院减少对穷困生员的资助。
这显然不是郭炜的目的。
“左仆射方才说,只要书院的那些资财不被挪作他用,朝廷是免税的,意思就是像白鹿洞、白鹭洲这样的书院,其账册都要经过州县的审计了?”
一直想到了这里,郭炜才注意到王溥方才的汇报当中有一个关键点。自己怕免税的事情,不就是怕其他民户主动投充和免税户利用特权加速兼并之类的烂事么?说到底还是官府没法细细查账掌控到每家每户,不过对付书院可就简单了。
王溥脸上微露尴尬之色,迟疑了片刻才回道:“陛下,那白鹿洞书院原是唐国的‘庐山国学’,是李氏办在金陵城之外的一所‘国学’,那时候就是和朝廷的太学、国子监一样,都是全靠官府的支持办起来的。王师定江南之后,白鹿洞书院才渐渐地转为民间主办、州县资助,故而其账册历来是需要州县审计的。至于陛下说的另一所‘白鹭洲书院’,恕臣愚昧,臣并不知道在哪,所以也就说不上来了。”
“原来如此……”郭炜点了点头,极力掩饰内心的尴尬,“既然这些书院都有州县审计,使其能将民间捐资尽用于莘莘学子,而不至于像以前的庙宇那般藏污纳垢,朕也就放心了……”
郭炜的确是有些尴尬,也差不多明白了王溥方才的尴尬神情是因为什么。很显然,这个时候并不存在一个白鹭洲书院,事先肯定已经查过了档案的王溥自然是知道这一点的,只是他不好说得那么明白罢了。
怪就怪郭炜的后世知识太多太杂了一点,像江西的几大书院啊中原的几大书院啊,虽然都是说的宋朝,但是既然现在就有庐山白鹿洞书院,搞得郭炜以为其他书院都已经存在了呢……谁知道白鹭洲书院现在就没有,这样的话“嵩阳书院”的名字也不能随便乱讲出来了,还是得先调查一番。
不过这种尴尬也就是一时的,和王溥一样,郭炜同样更关注实质性内容。
州县官府对这些书院的日常审计监督,应该就先天性地限制了它们变身为另一类庙宇吸血鬼,州县官府总还是喜欢自己收取的地方税赋多多益善的,因而多半就会严格限制书院的占地,从而使它们不至于因为有免税特权就大肆兼并。
能够限制住就好哇!只是一个书院几顷地的免税,那还真不是什么大问题,大周不会少了这几个税钱。而且朝廷付出这些税钱和拨款的费用,换取更多的民间捐资投入到书院中去,甚至还有不少名儒自愿免费就教,归根到底仍然是以民间投资办学为主,这样的办学值得鼓励!
当然,这些民间书院能够兴盛起来,说到底还是因为科举的作用。纸张与印刷降低了书籍的成本,让更多的百姓能够读得起书,不过真正让人趋之若鹜的还是读书应举能够做官。
说起来科举也算是一项天才的制度创建了,国家只负责人才的选拔和极少量的官学教育,而就此将基本教育的负担全部扔给了民间,并且还能激励民间乐于投资教育,从而让全社会的识字水平、文化水平达到了一个相当的高度,这在社会生产力水平并不算很高的中古时代的确称得上绝无仅有。
要说缺憾,那就是全社会的基础教育就此围绕着科举项目打转,科举考诗赋,那么社会上就重诗赋;科举考经义,那么社会上就重死记硬背经书;科举考八股,那么社会上就重标准化作文。这可以算得上最早的高考指挥棒了,哦不,是科举指挥棒。
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