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武学少年们更大震撼的则是郭炜讲述的一个财富劫夺链。
随着藩镇将帅的互相吞噬,许多悍帅富公合族尽歼。而在这个过程中,不少将校兵卒也养成了杀人越货的恶习,从杀戮劫夺平民百姓到敌对将帅,直到因为眼红手痒而杀戮其他将帅以夺其资财,使得靠杀人越货致富的将帅自食其果。
后唐清泰年间,董温琪为镇州节度使,在任贪暴,积镪巨万。结果眼红已久的部将秘琼趁其被契丹人所虏的机会,杀其全家,尽夺其资财,并自居留后。石敬瑭派安重荣为镇州节度使,调秘琼为齐州防御使,以重兵迫秘琼离开镇州赴任,秘琼无奈中带着财货赴任经过邺都,结果被天雄军节度使范延光杀人越货。范延光叛乱兵败,乞降后回河阳养老,结果河阳节度使杨光远贪图其财货,又一次杀人越货,连石敬瑭颁给范延光的免死铁券都不顶事。杨光远后来据青州叛乱,被李守贞讨平,财货当然就归了李守贞,而且李守贞还吞没了朝廷给军士的赏赐,就像范延光、杨光远在驻地的搜刮聚敛一样,让这些财货还在不断地增值。经过四次劫杀,不断增加的财富五易其主,到李守贞河中叛乱兵败……领军平叛的郭威倒是不曾劫夺财物,不过那些不知下落的财货显然是被众军瓜分。
历时不过十年,在反复无序的劫杀中五家荡尽,杀掠致富的人最终也被别人杀掠,根本就不会有一个比较安稳的环境,保其资财,全其家口——即使“正常”致富的人家也不能免,纲纪败坏就是这样的一个地狱景象。
更何况,就连普普通通打酱油的军士,靠着叛服无常从交战双方的府库中领取赏赐,最终也被契丹搜刮殆尽——不管他们面对契丹军的时候,是坚决抵抗了,还是做了带路党,或者只是打酱油。契丹军闯入中原以后四处打草谷伤害的是乡间百姓,契丹主下令的刮钱则是让东京军民家中为之一空,当时做了快二十年禁军指挥使的赵弘殷恐怕也是一夜间家徒四壁了,要不然刚刚生了个女儿的长子赵匡胤也不会离开东京去谋生路了。这,说到底也不过就是因为纲纪废弛,国不成国,军人不能保国,最终也无法保家。
郭炜在武成王庙偏殿的这一通训话,从午后直讲到了黄昏,其间虽然因为没有讲稿的缘故内容多少有些重复,讲话全篇的结构也不是那么精密,但是胜在一路讲来旁征博引连绵不绝,而且确实是郭炜两世为人针对性思考的产物,特别是一些观点随时可以有机地结合时局以及听众们的见闻加以阐述,在这些涉世未深的少年听来往往算得上切中时弊,因此说服力还是相当可以的。
总之,以前在武学少年中关于郭炜的传闻,更多的是关于其少年聪慧擅长杂学之类,而且都是些侧面的含糊的印象。这次则不同,郭炜用实际表现向武学少年们展示了自己的才学、见识和德行,不要说是刚刚接触兵书才开始学文化的那些军中子弟,即使是学文多年颇为自负的赵匡义都不得不叹服——以前双方碰到过多次,在赵匡义卖弄文学的时候,郭炜总是借故走掉,让赵匡义以为郭炜只是个喜欢做工匠的粗汉。
直到这个时候赵匡义才意识到,郭炜在书、史方面的造诣只怕要比自己高得多,而之所以一直没表现出来,那多半是因为场合不对,郭炜恐怕是不屑于在小娘子们面前去展现这些学识——这一点赵匡义倒是没猜错,公鸡打鸣、孔雀开屏这类求偶少年们最喜欢干的事情,郭炜已经多少年没做过了。
“今时不同往日,剥极而复,否极泰来,本朝正是应运而生。”郭炜的嗓子已经有点哑了,看看时间已晚,训话的效果似乎也不错,于是赶紧进行总结陈词:“所谓天意,不过就是民心,诚如书云‘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民之所欲,天必从之’。经过数十年相杀,心思凶险的强梁之辈几乎殆尽,如今民心思定,所以有先帝革除弊政、疏解民困,所以有陛下亲冒矢石外御强寇以为生民请命,这正是上体天心下应民意之举。本朝承天命而生,重振纲纪、拯济斯民,就在今朝。”
齐州:即今山东省济南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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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政治课(三)
第十六章 政治课(三)
郭炜的政治课并不是一堂就结束了,随着武学短训班火铳训练的深入,从殿前司金枪班选调的人员也开始到位,郭炜隔三岔五地抽出时间到武学讲了好几次。
随着武学生员们自身认识的提高,郭炜在后期的讲话,其中训话的成分逐渐地降低了,讲话的重点慢慢转到论述天意和民心问题。
郭炜先以后汉乾祐年间故去的汝州防御使刘审交被当地人哭葬并立祠堂祭祀为例,指出刘审交并不能给百姓减租赋免徭役,而仅仅是不额外多收,就已经得到汝州人如此爱戴,可见前面几朝以及周边诸侯的横征暴敛到了何等地步,民众的困苦又到了何等程度,相形之下,郭威罢营田、废牛租羡余和减盐曲之禁等种种德政,其中得民心顺天意处不问可知。
天子承担的保境安民之责,就更是郭炜强调的重中之重。勾结契丹谋夺帝位的石敬瑭当然是典型的反面人物,晋末契丹入寇时候的众生相则更是鲜明的例证。
卖主求荣的杜威、张彦泽辈自不必多提。
就是其他将官中也多有替契丹刮钱以致利归契丹怨结自身的蠢货。
泾原节度使史匡懿坚壁拒不降契丹、秦州节度使何重建斩契丹使者之后举秦、阶、成三州降蜀,就已经是高阶官员里面的难得之辈了。
奋起抵抗契丹军打草谷和四处刮钱的,只有乡间百姓和下级官佐,如陕州屯驻奉**指挥使赵晖、侯章、都头王晏杀契丹监军及副使刘愿,晋州军校药可俦等军民杀知州副使骆从朗及括钱使、谏议大夫赵熙,相州梁晖、澶州王琼这两个起兵杀契丹军的更是所谓的贼帅。然而,真正震慑耶律德光并且迫使契丹逃回本境的,恰恰就是他们。
正是因为在那时候中原缺乏一个应天承命的王者,所以何重建才不得不降蜀,所以淮泗百姓不得不去求唐主北伐,不过蜀主与唐主当然都是不成器的,忍视中原涂炭而只顾着享受风月。
也就是在这样群龙无首的局面下,一直待机而动缺乏进取精神的河东节度使刘知远,既没有出兵勤王,又没有出兵驱逐契丹,仅仅是看到契丹已经被中原民众的奋起搞得呆不下去了,在时机成熟的情况下称帝建号,就给大家造成了他志在恢复的印象,一时间成为众望所归,各处义军纷纷奉表献款。
与以上形形色色的人物相比,郭威抵御契丹,击退契丹的干儿子北汉主,扫平勾结契丹的慕容彦超,给百姓创造了一个安居的环境。所以不光是中原百姓安居乐业,就连契丹境内奔向中原的百姓也是络绎不绝,就连契丹政权中的汉官也纷纷南投,譬如广顺年间契丹武州刺史石越奔易州、契丹幽州榷盐制置使兼防州刺史知卢台军事张藏英率本军兵士和职员户携畜产泛海归化。
在高平之战中亲冒矢石的郭荣更不必说。那一战,北汉主勾结契丹入寇,如果樊爱能、何徽辈得逞,则又会是一个晋末的局面,契丹打草谷刮钱之毒将更甚于晋末,大家将亲身体会中原板荡民无噍类是个什么样子。正是郭荣身先士卒逆转战局,才阻止了这种局面的出现,抓住了天下治乱之枢机,使得中国成乎其为中国,郭荣才真正展现出承天命的本色,而这个天命正是郭荣以死生为生民请命而得来的。
郭炜的这些言论,当然是结合了后世许多人的研究和议论,加上了他自己的理解,再用这个时代的言辞进行了相当的修饰,能不能深入这个时代大多数官僚士绅的灵魂不好说,但是打动这些血气方刚的武学少年们还是有些把握的,更何况,郭炜还暗中安排了人手促使他们私下里深化讨论相关问题,自然也能得到武学少年们思想动态的汇报。
至于更多的工作成果,更加深刻的思想转变,郭炜也只能静待时间的发酵和现实的教育了……
奇妙的是,现实中能够验证郭炜天意民心论的例证,很快就自动地来了,这或许说明社会发展真的是否极泰来的吧。晚唐以来群雄纷争民不聊生,在民众极端困苦之中出现一个好皇帝,既是皇帝本人的行为选择,也是芸芸众生的抉择,百姓是懂得用脚投票的。
大周显德二年三月,秦、凤人户怨蜀之苛政,相次诣阙,乞举兵收复旧地,乃诏凤翔节度使王景与宣徽南院使向训率师赴焉。
诏书中没有提及的则是,武学少年中有几个人随行见习,他们不是去观摩战争,而是去描画山川地理去了。这些人由枢密承旨曹翰带领,章瑜、韩微均在其列,都是在学习中显示出涉及地形测绘和情报打探方面专长的人,他们掌握了一种最新的地图测绘法,对于情报掌控也有一定经验。这次对蜀的局部战争就是他们的一次实习,其实习成果将会随时传回东京,兵部职方司掌握一份用于备案,武学掌握一份用于教学和成绩评估。
对于此次征蜀的大义名分,武学少年们当然是议论纷纷各有心得;对于章瑜、韩微等人的随行出征,武学少年们更是欣羡无比;而对于征蜀的进展,武学少年们更是在博士、助教们指导下过了一把纸上谈兵的瘾头。
不过,此时的郭炜已经顾不上他们了,因为在跟随卢亿、王著、吕端等人学习的同时,郭炜负责的军器监事务也进入了紧要阶段,忙碌了几个月之后的成败将要见个分晓。
更加关键的则是,进入显德二年之后,郭荣交代了大量的朝廷政务来考核郭炜。虽然都是一些已经办结了的事情,并不是指望郭炜能有什么好主意,只是单纯地考校郭炜的水平,但是不得问朝官、不得问老师,必须自己单独给出意见。如果郭炜真的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就算他早慧吧,那也太虐待人了。
泾原节度使:驻泾州的藩镇,泾州即今甘肃省泾川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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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政务考核
第十七章 政务考核
虢国公府邸的正堂上,郭炜正在伏案翻看翰林学士们整理好的公务条陈,一张张的黄麻纸堆在案头右首,每张纸的右端都详列着有关公务的处理经过,左端空白处则等待着郭炜在其上写出自己的心得体会。
“显德元年冬,十月,甲辰,左羽林大将军孟汉卿坐纳藁税,场官扰民,多取耗馀,赐死。有司奏汉卿罪不至死。御批‘朕知之,欲以惩众耳!’。”
对于这事,郭炜是约略知道一些的。孟汉卿贪残扰民,确实应该惩治,不过按照刑律这个孟汉卿还是罪不至死的,所以郭荣的做法类似于严打。如果还是在郭炜做成功企业家的时候,为了上报刊发表文章,那自然是可以旁征博引洋洋洒洒地来点读者体、知音体啥的,但是现在肯定不行——一则这事牵涉到郭荣,擅自非议皇帝,即使是皇子国公也不行;二则郭荣此举确实是针对时弊,所以不能像文青一样坐在书斋里发空议论。
郭炜略微思索了一下,提笔在这张纸的左边写下几列清秀挺拔的蝇头小楷:“乱世须用重典。承平之世依律问罪固为常法,藉此以为官吏百姓定行止依归,而今却是久乱思治之时,非重典不能明朝廷纲纪,非重典不能澄清吏治。文武之道一张一弛,运用之妙存乎一心。”
写毕,郭炜将手中毛笔搁在笔架上,一边等着纸上墨迹干透,一边自恋地欣赏着自己的笔迹,心中不住地感叹,这要是放在后世,虚岁十五的男孩还只是个初中生吧,就不提政务不政务的,光是这一手字,怎么也能混个少年书法家什么的了。
可惜,就连现在这个武夫当道的时代,文字比自己出色的同龄人也比比皆是,那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吕端,不就做着自己的老师么?即使是皇帝皇子里面,也有非常出色的书法家和诗人呢……西南的孟昶和东南的李璟李从嘉父子,那都是陈叔宝的嫡传、赵佶的前辈!要和他们比文,郭炜是怎么也不会有杨广的那种自信的,将来只好拿武功和技术来生吃他们了,可怜的这么一点墨水就留着到蛮夷面前炫耀吧。
“显德二年春,正月,庚辰,上以漕运自晋、汉以来不给斗耗,纲吏多以亏欠抵死,诏自今每斛给耗一斗。”
刚才写下的批语墨迹已干,郭炜信手将其归到案头左边,又翻开了一张条陈。这张所述的事情倒是简单,后晋、后汉那些都是蠢货啊,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谁还给你们保障漕运?郭炜斟酌了一下词句,在“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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