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靠近雷江,敌情越复杂。尽管武汉、南昌已经沦陷,但雷江附近还有不少中国军队和抗日游击队在活动,敌我双方犬牙交错,一路上双方关卡很多。鲁雪华耳闻目睹,知道像他这样没有“良民证”的青年男子,很容易被日军当作中国军队的侦查人员被残忍杀害,或者被各种各样的“救国军”抓了壮丁。他只能小心翼翼,不再走有人烟的地方,凭着太阳日出日落的的方向,尽量从山间人烟稀少的小路潜行。这样一来,他谋生的“代写家书”技能就彻底丧失了,再一次陷入了生存绝境,只能靠采野菜和喝泉水充饥。
可是鲁雪华并没有采野菜经验,只是在山间小径边随便采撷一些幼嫩的花草叶子,或者不明的青涩果子,在口中咀嚼充饥。有的微微发甜,有的则苦涩难忍,但为了活命,鲁雪华都梗着脖子,硬生生地咽下。这些都还其次,最危险的,是可能会误食一些有毒的植物。
这天鲁雪华走着走着,就觉得自己浑身无力,两腿发软,而且,视线模糊,腹内隐痛,干渴难忍。他看到山边有一汪清泉,立即奔过去俯身痛饮,不料喝完水后,腹内立即绞痛起来,他顿时大口呕吐,朦胧中,似乎看见有个人影向他走来~
等他完全清醒时,却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木床上,小腹依然隐隐作痛。一个小沙弥正在给他口中灌些什么。看到他醒了,小沙弥显然很高兴,放下碗,跑了出去。
一会儿,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和尚随着小沙弥走了进来,鲁雪华连忙挣扎着要起身,老和尚连忙扶住:“小施主,快躺下,你身体尚未复原,需要好好休息!”
尽管落魄潦倒,鲁雪华依然不改书生气质:“谢谢师父救命之恩!我到底怎么了!”
老和尚微微一笑:“你是食物中毒,再加上连日奔波劳累,营养缺乏,所以才昏过去了,幸好几位师父上山打柴,见你昏倒在泉边,才把你背回寺来。小施主你最后吃了什么?”
鲁雪华回忆道:“我早上口渴,觉得路边有些像金银花一样的植物,就采了一点吃了。觉得味道很苦,吃了一点就吐了~”
老和尚点点头:“果然如此!小施主吃的可不是金银花,而是毒药‘断肠草’,也就是俗称的‘大茶药’!所幸小施主吃的量少,不然,老衲也回天无力~”他转身对后面的小沙弥说:“去把绿豆汤再拿点来!”
老和尚接着说:“解断肠草之毒,最好的是新鲜羊血,其次是绿豆。出家人不能杀生,所以只能用绿豆为小施主解毒~”
鲁雪华喝下满满一碗小沙弥端来的绿豆汤,顿感腹中疼痛消减很多,精神也振作了不少,“请问师父,这是在哪里?您该怎么称呼?”
老和尚笑道:“这里就是五祖寺,贫僧法号妙莲!”
鲁雪华惊得连忙从床上跳下来。
五祖寺曾是佛教禅宗五祖弘忍大师说法道场,也是六祖惠能大师得衣之地。相传弘忍选拔接班人的方法别出心裁,要求弟子们各作一偈,分辨其见性高低。高徒神秀作偈说:“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指拭,勿使惹尘埃。”而粗杂僧惠能听说之后,亦作偈曰:“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弘认为惠能所作偈能见本性,于是将惠能定为接班人,惠能作为六祖,开创南宗一派。五祖寺作为惠能得衣钵处,在我国佛教史上占有极其重要的位置。妙莲禅师更是有名的得道禅师,是五祖寺当家住持,以其高洁的情操和渊博的佛学令世人景仰,在长江中下游一带,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鲁雪华“噗通”跪在老和尚面前:“弟子鲁雪华多谢住持大师救命之恩!”
妙莲大师双手将鲁雪华扶起:“小施主不必客气。我看小施主仪表堂堂,谈吐文雅,是知书达理之人,怎么会在这乱局,独身来到深山古寺?”
鲁雪华于是将自己出于热血参加马当沉江、跟随部队后撤宜昌以及由于思念辗转千里返乡的经历,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妙莲大师。
妙莲大师静静地听着鲁雪华讲述,然后含笑点头,双手合十:“阿弥陀佛!想不到我和小施主竟是有缘之人。当年我在潜山三祖寺修行时,就曾被雷江鲁家和梅家的供养,一直感恩未报。今日佛祖特将小施主送到我面前,是想让老衲了还这个心愿。小施主尽管放心住下,待时机合适,时局平静,我派人送小施主返乡!”
鲁雪华不禁大喜过望。
………………………………
第40章 偶遇故人
五祖寺建于山腰,亭阁楼台、殿宇僧舍皆为绿树翠竹所遮掩,彼此有重门相通,小路相连,是典型的廊院式布局,极富园林情趣。在战火纷飞的乱世,这里就像世外桃源。鲁雪华毕竟年轻,经过短暂调养,身体很快就恢复了健康。在这千年古刹,每日听着晨钟暮鼓,听妙莲大师讲解佛经,鲁雪华觉得心情渐渐宁静,一时忘了身外烦恼和思念。
时间过得很快。又是一个月朗星稀之夜。
鲁雪华恍惚间,荡荡悠悠,似乎来到了自己的家,看着熟悉的门楼,他抑制不住心里激动。正准备大喊“爹娘,我回来了!”转念一想,还不如偷偷进门,给全家人一个意外惊喜。于是,他不走大门,从厨房边门偷偷进入。
然而,偌大的鲁府,竟然悄无一人。正在纳闷之际,突然发现前厅里赫然躺着几具无头尸体!鲁雪华不由得大惊失色,他高喊着“爹!娘!”发疯似地向内堂奔去。但突然家里大火熊熊,自己被烈焰包围,正在手足无措之时,父母出现在他身边,急急地为他扑火。火灭了,正当他满心疑问,想问父母家中出了什么事,却发现父母从他眼前轻飘飘地飞了起来,微笑着挥手向他告别,他连忙向父母奔去,想抓着父母的衣角,但始终抓不到。一道金光过后,父母消失在无边的黑暗苍穹之中~
鲁雪华顿时惊觉,猛地醒来,原来又是南柯一梦!鲁雪华心突突直跳,再也难以入睡,回想着以前做的关于梅霞的噩梦,不禁心中大为焦虑,强烈的思乡之情如火山般再次迸发。他眼睁睁看着窗外月色竹影,坐在床边,等候天明。他下定决心,明天一早就要赶回雷江,尽快见到父母和梅霞,以了牵挂。
天刚破晓,鲁雪华就候在大雄宝殿外,等着妙莲大师下早课。
妙莲大师出来看到鲁雪华,并不感到意外,只是淡淡一笑:“雪华怎么这么早!”
鲁雪华怀着忐忑之心,将昨晚梦境和以前关于梅霞的梦境向妙莲大师说了一遍。“大师,是吉是凶?”
妙莲大师思忖片刻:“雪华,冥冥中自有天意。梦由心生,你可能是思乡过度了!”
鲁雪华连忙说:“我正准备向大师辞行!”
妙莲大师似乎早有预料,他满眼慈祥:“雪华,你宝相庄严,内心澄澈,天资聪悟,性根善良。你祖上又有三世阴德,与佛有缘,我年岁已高,本想~”说到此处,妙莲大师看着鲁雪华,沉吟不语。
鲁雪华立即心领神会:“雪华感谢大师赏识!但这是大事,待我回家和父母商议后再回复大师!”
妙莲大师没再多说,他掏出一个黄色香袋,递给鲁雪华:“雪华,我们也算有缘一场,这里有四句偈语,你就带着身边,让菩萨保佑你吧!”
鲁雪华双手接过香袋,郑重放入贴身衣兜。这时一个小沙弥走过来,拿了一个热气腾腾的大布包。
妙莲大师说:“兵荒马乱,寺院也是粮食奇缺。我让弟子为你准备了一些杂粮馒头,让你路上充饥吧!”
鲁雪华感激万分。依依不舍拜别妙莲大师和五祖禅寺。
妙莲大师一直看着鲁雪华身影消失在竹林丛中,久久沉默不语。
小沙弥好奇地问道:“师父,你这么喜欢鲁施主,他还会回来吗?”
妙莲大师无奈叹息:“雪华此次一去,就是九死一生,关山千重,我和他没有再见之缘!”
“师父法力无边,定能保佑他!”小沙弥看出妙莲大师心中郁结,安慰道。
“徒儿!佛法的境界,就是要遵循常理天道,很多因果,是人力无法干预”,妙莲大师双手合十,轻轻念诵:“梅花火中开,仁心佑君才;山川终逝去,荷花归如来”。
小沙弥抬头望着妙莲大师,一脸疑惑。
从黄梅到雷江,最简便安全的方法,是通过水路,渡过泊湖,回到雷江。
初夏的泊湖,水天一色、烟波浩渺。鲁雪华沿湖找了三天,也没发现一条小船。
妙莲法师赠送的干粮早已吃完。他只得勉强在湖边挖点芦根喝点湖水充饥,但这点营养和热量怎么满足一个20岁左右成年男子的需要。渐渐地,他觉得体力不支,头昏眼花,无力地跌坐在湖边,正在绝望之际,突然,他迷蒙双眼中,发现湖中芦苇荡出现了一条小舟,他用最后的力气,努力站起来,连连招手。
小船翩然而至。船头站立着一个精干的青年渔夫。
鲁雪华瞪着因饥饿显得空洞无神的眼睛,对他说:“船家,我想渡湖去雷江~!”
那个渔夫上下打量了他一下:“小哥,路费很贵哟!”
听到熟悉的雷江乡音,鲁雪华不禁精神为之一震,这么多月的跋涉辛苦顿时烟消云散,他也顾不得临行前父母对他的叮嘱,连忙说道:“我是雷江粮埠鲁家的儿子。您送我去雷江,我父母一定重谢!”
那个渔夫“哦”了一下,眼睛顿时一亮,“既然是鲁家少爷,就请上船吧!”
鲁雪华归心似箭,说了声“谢谢”就跳上了小船。刚刚踏上船,他突然觉得船身晃了一下,一个站立不稳,顿时“扑通”一声,整个人掉入水中。鲁雪华不会游泳,顿时手脚乱划,刚刚露出头,喊了声“救命!”
他看见渔夫也跳入手中,心里刚刚一宽,但马上又紧张起来!渔夫不是将他托出水面,而是把他拉入水底!
“咕咚咕咚”,鲁雪华顿时手足无措,连连呛了几口水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朦胧着,鲁雪华觉得耳边似乎有一片嘈杂之声,那声音既飘渺似乎来自极远,又混沌好像是从地下传来。一个有点熟悉的声音一直在他耳边呼唤:“大少爷!大少爷!”,
听到如此亲切的声音,鲁雪华猛地睁开了眼睛,眼前竟是老管家鲁宁那张熟悉的满是沧桑的脸。
他眼睛一亮,望着鲁宁,正想叫道:“宁伯!”但却只只是动了动嘴唇,发不出半点声音。
周围好多人围着他,看到他睁开眼睛,纷纷说道:“醒了醒了!”鲁雪华这才注意到,自己正像一滩烂泥般俯身趴在一口大锅上,正在试图往外控水。鲁雪华也觉得腹中憋胀难受,想吐,但却一点也吐不出。
看到鲁雪华睁开了眼睛,鲁宁喜出望外,连忙端来一碗热米汤,一口一口给鲁雪华喂了下去。热米汤灌下去后,鲁雪华觉得稍稍舒服一些,但瞬即,他腹中一阵剧痛,米汤合着一股水柱从他口中、鼻中喷了出来,然后就“哇哇”吐出了很多清水,然后是一些糊状草根,最后是黑绿色的黑水,散发着腥臭。那种呕吐,简直触目惊心,鲁雪华感觉到眼珠都快爆出眼眶,肝和胆似乎都要被吐了出来。
尽管这样,周边的人却都长长舒了口气:“好了好了!水控出来就没事了!”吐完以后,鲁雪华觉得浑身无力,身体轻飘飘的,无助地被人从大锅上扶起来,掺到一张小床上躺下。
鲁宁又端来了一大碗热米汤,再次一匙一匙地给鲁雪华喂下。空空的肚子里有了一点热食,鲁雪华觉得意识清醒了很多。鲁雪华一把紧紧拉住鲁宁,用沙哑的声音急切地问:“宁伯,是您吗?我这是到家了吗?快带我去见我父母!霞儿还好吗!”
鲁雪华感觉到脸上一阵温热,定睛一看,鲁宁已是老泪纵横:“大少爷,我找你好辛苦呀!你到底去哪里了?完了、全完了!鲁家完了、梅家也完了~”
鲁雪华一个激灵,他使劲全身力气,努力翻身坐了起来,摇晃着鲁宁:“老管家,快告诉我,鲁家、梅家怎么了?霞儿怎么了?雷江到底发生了什么~”
鲁宁一把搂住鲁雪华,将他的头埋在胸前,长长地哀叹了一声:“从那说起呢?就从梅家母女遇难开始吧~”
………………………………
第41章 肝肠寸断
当瑞萱目送梅霞的消失在小巷深处时,她不知道的是,那是梅霞留给她的最后背影;临走前的那句告别,竟是梅霞留给自己的最后遗言!
再见到梅霞时,这个花季少女和她母亲一起,已成为两具冰冷凄艳的尸体。
梅霞母女的遗体是在卧冰湖里发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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