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济的军队,对付大唐不行,对付新罗勉强,对付这些农夫,可谓手拿把掐。
然而,当四面八方涌来越来越多的农夫,以慷慨赴死的姿态出现在姜正道面前时,姜正道再也笑不出来了。
真要厮杀起来,姜正道还是能消灭这些农夫。
可是,之后就让多只县等地赤地千里吗?
这个年代,一个县顶多就是一两万人,这是整个发罗州都赶过来拼命了!
前面那小妇人,哆哆嗦嗦的拿着菜刀,背着兀自在啼哭的孩子,却一步不退。
那个白发苍苍的老翁,拄着拐,持一根竹枪,毅然挡在最前方。
那个只余一条腿的残废,一手挟拐,一手提刀。
姜正道犹豫了一下,手臂扬了一半,却被身边的小校拦住了。
“将军,农夫杀光了,以后我们吃什么?”
姜正道愣了一下。
慈不掌兵、义不掌财,管那些做什么?
“将军,真杀不了,你看看左边。”
姜正道扭头,整个人都不好了。
那个黑马黑枪、满头花发、傲立在农夫阵前的健硕老汉,可不就是自家父亲姜正么?
怎么回事,他不是应该在武珍州的家里么?
微一思索,姜正道的脸都变了。
也就是说,这一次脱离百济,虽然只是发罗州发声,实际上却远远不止发罗州一家。
姜正道从来不是什么吃斋念佛的善人,可是,要弑父,真的做不到啊!
“姜正道,你有你的前程,我有我的坚持。今天免不了要厮杀一场的,抛开顾忌,来吧!”
姜正一挺胸膛。
姜正道低下头颅。
虽然姜正道与父亲姜正的关系不是很好,可真做不到弑父啊!
毕竟,姜正道只是个正常人。
“狗子,拿着刀枪来对付你娘了?”
“二蛋,把你的箭对准你兄长,射准些!”
姜正道想咆哮。
这是战争!
不是大型认亲现场!
然而,已经有不少军士默默地收起刀弓。
出身发罗州、武珍州的军士数量不少,左亲朋、右邻里,有几个人下得了手?
这不是对外征战啊!
手里的刀,扎在别人身上无所谓,扎在自家亲人身上,绝大多数人做不到!
气氛是会传染的,渐渐地,再无出鞘的刀。
姜正道绝望地看着这一幕。
完了,别说是开打,估计自己连人都带不回去了。
长叹一声,姜正道孤身向父亲姜正走去,一言不发的递上长枪、战刀、弓箭。
向自己的父亲投降,不丢人!
姜正道面容苍白地想。
……
泗沘城内再度震荡。
姜正道率一万大军出征多只县,遭遇到全发罗州百姓的抵抗。
嗯,这一点倒是在情理之中,毕竟就算是杀一只鸡,也得容它蹬几下腿吧。
尴尬的是,姜正道的父亲与他站在了对立面。
更尴尬的是,小半军士的家眷与他们站在了对立面。
所以,姜正道投降,却也在情理之中。
“逆贼!人人得而诛之!”
扶余璋再也无法淡定从容,在朝堂上破口大骂。
扶余义慈只能再度挺身而出:“诸卿以为该当如何?”
成忠出班:“臣以为,打是必须打的,只是需筛选将士,不能再用南部籍的人去打。”
建议是极好的,结果也是很尴尬的。
不仅仅是南部籍的将士,东部籍的也不敢用,天晓得他们什么时候反水。
中部的军士不敢擅动,西部的要留为预备队,能出战的只有北部的将士。
好吧,抽个二万人马,足够应付那些逆贼了。
就是主将让人头疼。
恩古出列:“臣以为,鬼室福信适合领军。”
不是只有鬼室福信适合领军,而是只有鬼室福信这样的宗室子弟才能让王室安心。
扶余璋与扶余义慈对此并无异议。
对付大唐新罗府,鬼室福信略嫌稚嫩,对付发罗州应该不难。
更重要的是,鬼室福信一直是扶余义慈的忠实拥趸,不用担心叛逃。
毕竟,百济经不起再次的受创了。
鬼室福信整军,确认麾下全部是来自北部的兵马,大军向多只县开去。
姜正道率一万军队在多只县路口相迎。
“父亲,来的是宗室鬼室福信带领的二万北部兵马。待我战死,你逃生去吧。”
姜正道没有底气的交待道。
姜正傲然上马:“我上阵厮杀的时候,还没有你小子呢!更何况,还有崔明府在!”
屈乃县县令崔义浩……
姜正道想哭。
难道父亲你以为崔县令有万夫不当之勇?
崔义浩孤身策马上前,张口就骂:“你们这些北部的小崽子,也来助纣为虐?你们都已经不是百济人了,还来这瞎掺和什么?”
一员偏将策马而出,枪尖怒指崔义浩:“把话说清楚!否则,莫怪我枪下无情!”
崔义浩呸了一口:“装什么呢?你不知道熊津城以北尽数划给了高句丽么?你们现在是高句丽人!高句丽人!”
北部兵马虽然没有丝毫动弹,士气却急剧下跌。
是啊!
都特娘是高句丽人了,来掺和百济的事干嘛?
鬼室福信的太阳穴狂跳,声嘶力竭的喝道:“你们是我百济国之兵!纵有亲眷在熊津城,武王会设法接过来……”
这鬼话,连鬼室福信自己都没法信。
若只是几人、几十人、甚至是几百人的家眷,百济咬咬牙还是能接出来,可这是几万人!
当初太子许诺割熊津城以北给高句丽时,鬼室福信还觉得果决,可如今的反噬……
。
第三百四十章 扶余义慈之殇
二万北部军士,因为才从黄山伐撤回来,对于熊津城的割让并不清楚。
听到崔义浩的喝骂,人人胸中平添块垒。
合着,自己已经被百济国卖了?
鬼室福信终究太年轻,欲盖弥彰的解释让他们更加愤怒。
鬼室福信能感觉到,那些军士对自己的态度比积年的冰雪更冷,再哔哔一句,有可能成为军士们祭天的肥猪。
鬼室福信果断住口。
一名军士转身,百名军士转身,所有军士转身。
鬼室福信愕然发现,自己成了被遗弃那个。
……
泗沘城再度哗然。
北部军士集体叛离,再度让摇摇欲坠的百济雪上加霜。
可是,即便他们叛离,百济也无可奈何。
谁让百济把熊津城以北全部割让了?
按法理,他们此时确实不属于百济人,而是高句丽人,脱离百济合理合法。
不要企图阻拦他们,此时的北部军士就像是即将爆发的火山,谁拦谁死。
高句丽太大使者木江直接派温沙门到边界上迎接“归来的高句丽军士”,这举动像是在扶余璋脸上抽了一记响亮的耳光。
东部,国明与燕归来挂出了露布,“欢迎东部军士回家”,虽然效果不大,却让泗沘城的君臣脸色再度一黑。
时至今日,百济已经名存实亡,五方领地,失了南北东三方,残存的中、西两方,加上部分名义上仍旧归属在百济、实则离心离德的南方州,半壁江山已经易主。
谁也不曾想到,局势变化如此之快。
……
大唐皇家钱庄百济分部后院。
房遗爱虎虎生风地舞着熟铜棍,房济在小妾怀里眉开眼笑。
在房济看来,这就是阿耶为哄他而耍棍子。
房遗爱却是在为即将到来的苦战而打熬。
大唐皇家钱庄百济分部与大唐使馆的后院已经打通,护卫全部归王玄策调配。
房遗爱有点小聪明,但在这繁复纷乱的局势下有点不够用了,只能看着王玄策冷静地颁布命令。
陈源的撤离、白虎游侠往东部的调派、给王恶的建议,安排得井井有条,房遗爱都看在眼里,自叹弗如。
唯一的问题是,为甚王玄策不谋划南部的发罗州?
“现在是国丧,大唐不方便再派遣军队出来,额们没有足够的人手处理发罗州的事。”王玄策摊手。
更深层次的原因王玄策没说。
政治这东西,脏。
发罗州这头,鞭长莫及是一个原因,留着吸引百济的兵力与怒火也是一个原因。
问题是,后一个原因无法公诸于众啊。
至于那幌子人物扶余义仁,功成身退,早就秘密遣送到金城了。
大唐皇家钱庄百济分部与大唐使馆现在已经被百济的司寇部严密监视,很多活动只能暂缓。
谁也想不到,真正的混乱刚刚开始。
收拢了百济归来的二万人马,实力骤然提升的高句丽飞地,在温沙门的带领下,突袭百济任存郡,亮出了吊民伐罪的旗号。
百济上下一片慌乱。
这一次,引狼入室的扶余义慈难辞其咎,扶余璋只能废除他的太子之位,以安抚人心。
只是这已经无济于事了。
任存郡大门一开,泗沘城就已经失去了重要是屏障,只有古良夫里县与悦己县横亘在中间,拦不住高句丽的强行突破。
正常而言,百济的战斗力略逊一筹,而如今士气跌到谷底的百济又怎能与高句丽抗衡?
真不是一般的讽刺,百济处心积虑防备的大唐没出手,倒是百济请来相助的高句丽要灭了百济。
大唐新罗府府尹金德曼发声,新罗府愿意接收有意投入新罗府治下的百济东部,同时出于人道,愿意庇佑百济南部如发罗州等受苦受难、水深火热的地域。
大唐与高句丽默契的配合,加剧了百济的灭亡速度。
歇斯底里的扶余义慈带侍卫阶胜等人攻击大唐皇家钱庄百济分部,却被房遗爱带人打了回去。
失去了太子的身份,扶余义慈没有权利调动军队,能带领的只有那几十名侍卫,对上房遗爱这个有怪力的,只能狼狈而走。
事实上,就算扶余义慈带了军队来也没用。
大唐使馆内,储存了海量的手雷与部分迫击炮,真惹急了,炸他丫的!
八大家族再也没有以前的从容,沙家、国氏、真家都陆续来与王玄策接触,想要换取一个保障。
“使者,我们愿意助你占据泗沘城,防止扶余璋父子疯狂反扑!”真诚第一次名副其实的显露了他的真诚。“只求大唐能让我们留在这块土地!”
王玄策不紧不慢地品了口茶:“别的可以谈,留下是绝不可能。新罗府的阏川识相地交出兵权,一样得移居长安城,你们又凭甚可以例外呢?准许你们带着家产移居长安城,就是大唐最大的善意。”
几大家主面面相觑,最后一咬牙、一跺脚,应下了王玄策的条件。
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要跳出百济这艘漏水严重的破船。
其他的事,慢慢再议。
泗沘城北门,扶余义慈看着呼啸而至的高句丽军,眼睛都红了。
引狼入室,这绝对是自己的错,推都推不掉。
“鬼室福信,我的孩子就拜托你了。”
城门打开,扶余义慈单枪匹马,毅然决然的向正在安营扎寨的高句丽军冲去。
城门随即闭上。
城头上,鬼室福信抱着年幼的扶余丰,深深地看了悲壮的扶余义慈一眼,迅速跑下城头,策马向西奔去。
“高句丽贼子,出来一战!”
扶余义慈持枪大喝。
温沙门看了扶余义慈一眼,同情地叹了口气。
“金流,给他个痛快吧。”
金流是温沙门的亲卫,武艺极强,只可惜不识文字、不通谋略,不然挣个使者都绰绰有余。
只能让自己的亲卫出马,其他原百济北部的军士不适合对付扶余义慈,弑君的名声不好听,哪怕只是原国度的储君。
金流出马,迅猛的一枪扎入扶余义慈的腹腔,又迅速拔了出来。
扶余义慈惨笑着坐在马上,策马、抖枪,有模有样的刺向金流,却被金流一枪杆抽下马。
“杀了我!”扶余义慈挣扎着怒喝。
金流一枪点在扶余义慈的喉咙上,扶余义慈的脸上现出一丝解脱的神情。
泗沘城降了半旗。
不管扶余义慈犯了怎样的过错,这一刻,他已经用生命去赎罪了。
。
第三百四十一章 渔翁得利
(第三百四十章的温沙门应为公孙远,已更正,抱歉。)
王宫中的扶余璋听到扶余义慈身亡的讯息,张大嘴巴,“嗬嗬”地喘着气。
眼里没有泪水,有的只是血泪。
人生三大悲,少年丧父、中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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