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此雷远并不特意去压制,但交州、荆州的商贾难免不忿,早就在找渠道获得高质量的瓷器,藉以打压江东的利益。
他们最终找到的渠道,居然是文聘。而文聘提供的青瓷……雷远让周虎专门去查问,结果一查便知,那居然还是江东所产。
这一圈绕得太大,雷远弄清楚以后,都不知该说什么是好。总而言之,江东人的青瓷确实不错,而文聘这一手,更是妥妥的双赢,简直赢麻了。
好在无论如何,荆州、交州人获利总是更多,雷远也不去计较。这会儿文聘亲自来访,雷远客客气气地见了,又设宴招待,向文聘解释,己方并无大动干戈的意思,无论孙氏或者曹氏,暂时都不必担心。
雷远招待文聘的时候,依旧是马忠和阎圃两人作陪。
席间马忠偷觑雷远面色,只见他虽然步履沉稳,但满眼血丝,面色也有点黑,显然是最近军务疲惫异常所致。
那是自然的。关羽前往中枢以后,三州数十万大军完全归雷远一人调度,无论扫荡残敌、调动部署乃至将士们的吃喝拉撒、陟罚臧否,全都落在统一的指挥之下。偏偏新的官署还在组建和磨合之中,千头万绪实在难以应付。
想到这里,马忠又想起当年自己在巴西郡初见雷远时,当时雷远麾下不过数千人,而马忠也只是一个区区县长罢了,数年间天翻地覆,难免令人有些感慨。
于此同时,文聘坐在客席,也隐约觉得雷远有些心不在焉。他只道这位骠骑将军另有极深的用意,一时惴惴不安。
而雷远有一搭没一搭地与文聘聊着,心里却想:“夫人这回怀孕,脾气愈发急躁了。可阿诺的事,总得有个结果。”
第一千零九十四章 舍人
去年末往长安去的路上,赵襄就容易疲惫,但她是武人之后,性子坚韧,平日里不显虚弱。旅途中雷远也竟没注意,到了长安,他以为赵襄水土不服,特意找了良医诊治,这才晓得赵襄又怀孕了。
雷远自然是一如既往地鞍前马后照应,在饮食、起居上都精心安排,又从岳父的府邸调了得力的仆婢来伺候。只是,因为接掌了三州军务,重任在肩,雷远不久就得启程。
按雷远的意思,不妨留赵襄在长安,且安心将养,待到孩子生了,再启程不迟。长安这边有岳父看顾,总也不会委屈了赵襄。赵襄正好陪伴许久不见的父亲,对此也无意见。
但因为皇帝很快就决定回返成都的缘故,赵云自然随同。这一来,雷远只得带着赵襄回返,因为军务安排的需要,还不能立即回到夫妻俩生活数年的苍梧郡广信城,而是直接往江陵去。
这段时间里,雷远公务实在太多,有时候便顾不上与赵襄谈说。昨晚他回到内院,便见赵襄不快,一问方知,是岳父来信,说起阿诺的事。
原来去年至此时,因为朝中一系列重臣病逝,皇帝十分伤感,连带着帝王家事也只好暂缓。直到上个月,有些事情才终于提上日程。
一者,是皇帝即将册封孙夫人为皇后,以此为契机,雷远这一头也可以着手推进对江东势力的影响,在不进行战争的情况下,尽量拓展朝廷的威令所及。这事,赵云只在信中简单一提,随后自然会有正式的公文。
二者,太子储君之位既定,年龄也渐长,依皇帝的意思,年内当加元服,并召良家子弟为太子舍人,肇建班底。皇帝看中的太子舍人有三个,一个是董和之子董允,一个是费观的族子费祎,还有一个,是霍峻之子霍弋。
这三人,都是早有名望的年轻俊彦,且族中长辈皆为重臣、忠臣,用他们为舍人,也有奖掖后进,酬答先人殊勋的意思。只消做一两年太子舍人,自然会擢为庶子、洗马,以后更有前途。
然而太子对舍人的人选,却有自己的想法,还极难得地鼓起勇气,专门向皇帝都提了。他提出的人选,乃是骠骑将军雷远之子雷诺。
皇帝甚是喜悦,当即就说,太子能自己招揽友人,这是好事。于是立即就让赵云往江陵传书,征询女婿、女儿的意见。
这个消息立刻就把赵襄吓住了。
太子舍人这职务,地位虽然不高,却极清贵,有汉以来,此职名为太子侍从,实际上多以德行素着的年轻人来担任,讲究的是顷持风宪、备洽声猷……这些词,和阿诺能沾上半点关系么?
夫妻两人带着雷诺在长安的时候,因为父母成天盯着,雷诺还算老实。赵云头一次见到外孙,更是怎样都觉得好,专门择日休沐告归,带着雷诺往终南山里射猎。
可实际上,雷诺的性格跳脱,好动而大胆,又满脑子乌七八糟的杂乱玩意儿,绝少正经儒家、法家之学。他若去当了什么太子舍人,岂不必然闹出事来?何况,这顽劣孩儿才几岁?他自己还要人照顾呢,哪里能当舍人了?
当下赵襄让仆婢去找雷远来商议。
雷远对此,也有些头痛。他知道赵襄近来情绪不佳,于是先翻来覆去地顺着夫人言语,打算回头行文往成都问问。
可这种嗯嗯啊啊的姿态,落在赵襄眼里只显得敷衍:我固然慌乱失措,你雷续之是做父亲的,难道也没主意?事关自家孩儿,哪能如此不在乎的?
赵襄愈发不满,当夜闹了一场。
早年间,雷远在灊山听人说起乱世故事,讲到建安五年时,曹刘战于徐州,田丰说袁绍南下袭击许都,可一往而定,而袁绍辞以幼子有疾,竟未得行。后来世人皆曰袁绍软弱动摇,不是做大事的人。
如今雷远也算位高权重,执掌数州,可他愈发觉得,再怎么位高权重的人,始终是人;是人就有七情六欲,就有家人的牵绊。那些一心只图大计之人,或许真能成事,但恐怕却少了人味儿。
当下他一边与文聘谈笑,一边盘算着如何解决难题,如何安抚赵襄。
赵襄终究明白事理,不至于因此长久恼怒,可阿诺究竟能不能去成都,适合不适合去成都,他自己又愿意不愿意离开父母去成都……这不是父母一言而决,还得与孩子谈谈,听听他的心意才好。
这般想着,待到酒宴结束,他请马忠代为送客,自家转回内堂。
以雷远现在的身份,文聘已经不算是地位相当的人物了。但留得这个曹魏所署的江夏太守在,有政治上、经济上的多重含义,所以雷远在酒宴上相当客气,一场饮宴下来,喝了不少。
他的酒量一向不好,很容易上头。在内堂落座后,立即叫人取醒酒汤来饮,又取凉水来洗了洗脸。酒意稍退,这才觉得精神一振。
“文平,你去把阿诺找来。”
被唤作文平的,乃是雷远的扈从阎宇。如今李贞年长,前年雷远作主,为他娶了雷氏的族女,此前已转为骠骑将军西曹掾。如今常在雷远身边跟从,处置内外事务的,便是阎宇。
当下阎宇匆匆而去,过了会儿,又额头带汗地匆匆回来:“将军,公子适才带着几名伙伴狂奔出府去了。门侯说,想拦,没拦住。”
这是能当太子舍人的人吗?
雷远额头青筋乱跳,挥了挥手:“派人去找……城外汉津港那里,也派人去,找到了赶紧带回来!”
“是。”
知子莫若父,阿诺带着几名小伙伴,出了将军府邸,又出江陵东门,果然直往江津港去了。
虽在夏季,但大江畔的连绵芦苇,已经起了飞絮。飞絮随风而起,在水面和连绵船舶的上空飘飘荡荡。江津船厂的一名管事正从港口的正门出来,正挥手拂去上下翻飞的白絮,忽觉几个人影晃动,也不打招呼,径直就冲进里头。
“谁?谁?”那管事嚷着,又抱怨守卒如何不拦。
守卒满脸无辜地道:“是雷将军的公子进去了,拦什么?”
“……好吧。”
那一位,最近也是船厂、港口里的熟人了,别说不好拦,就算想拦也拦不住。他知道好几条从芦苇荡里直抵船厂、码头的路,还认识船厂和码头里上下数百号人。
就在前几日,听说他还拿了钱财出来,拉拢了几名船工,打算在这里亲手造一艘大船来着。
第一千零九十五章 水战
亲手造一艘大船什么的,当然是小孩子胡乱吹嘘。
但以阿诺的力气,挥几下锤子绝无问题,在几名船工的帮助下鼓捣一些小玩意儿,倒是寻常。
这阵子他常来船厂,起因是上月前听到了雷远与荆州水军将领詹晏和陈凤的谈话。
阿诺看起来莽撞,其实脑子很灵活,久在军府中耳濡目染,眼界也颇开阔。寻常十岁孩子只怕听不懂大人究竟在说什么,阿诺倒能听出几分意味来。
当时雷远说道:曹军已然退往宛城,荆州江汉,俱在我方之手,但荆州水军并非没有敌人,建设更不能停歇。他要求荆州与交州、江州的军府合力,设计并多多建造统一制式的专用军船,并组建统一指挥的机构,继续加强己方在大江中游的水上优势。
他又说,江东多有精通水上征战的将士,这是三代人数十年的积累,更是江东赖以安身立命的本钱,非一时所能超越。与之相对的,江陵方面则胜在资源更雄厚,自从占据了豫章、柴桑等地之后,大规模造船的能力也增强了。故而,正该把这方面的优势尽量放大。
但詹晏和陈凤两人,对此却不是特别有兴趣。他两人反复向雷远解释,说大江上的水文、气候条件不同,各地所用的舟船也大不一样,断没有一种型号的军船能够到处适用的可能。交州的船匠,更未必适合荆州。
故而,还是像原先那般,三州水军各顾各家一套,便是最好。
这种囿于门户之间而画地为牢的想法,其实很正常,其中还牵连到指挥权的归属、经济利益的分配。雷远独领三州军事不久,也没指望这些关羽留下的骄兵悍将一个个都能立即尊奉自己的所有指令。
故而他也不急,温和劝说几句,便转开话题,还请詹、陈二将喝了顿酒。
但这些话落在阿诺耳朵里,却让这孩儿觉得不忿。
他是在交州见多了大船、海船的,觉得交州番禺船厂所出,便是万里波涛也能行得,世上再无更好的。
江上的波涛再怎么样,怎能和海上相比?
两个荆州人竟然看不起我们交州,觉得我们不熟悉大江水文,就造不好船?
是可忍,孰不可忍。真真是气煞我也。
当下阿诺便取了自家藏着的百枚大钱,又叫了几个相熟的伙伴,直奔江津船厂。拉了几个船工,说要鼓捣出一艘按照交州制式,有龙骨、有隔断的大船来。
雷远带着一家子迁居江陵,到现在才小半年。但江陵城中的百姓们,都很喜欢这个到处撒欢,似乎全不打算以经书传家的孩子。
当然有不少人背后说,骠骑将军这个孩子,看来是不成器的;但更多人反倒觉得这孩子甚是亲切。还有人说,赵将军的外孙,正该这般没有架子。
船厂里的管事和船工们也是如此,见阿诺有这想法,便凑趣收下了阿诺的百枚大钱,让他去做。江津港乃是荆州水军的重要驻地,规模极大,附属的船厂也得多年经营,有的是人才、物资。
让雷将军的孩子稍稍玩闹,左右不过消耗些木料,值得什么?
雷远也听闻了阿诺的突发奇想。
外人觉得,雷远似乎忙于军务,对孩子的约束少了些;其实,他是真不愿将孩子养成恂恂儒生,按他的早前想法,雷氏宗族既然以交州为根基,日后的宗主如果有意于海上,乃是好事,胜过往朝廷中枢去倾轧。
所以他一向以来,都鼓励阿诺多做尝试。早些日子,他还让叱李宁塔陪着去船厂,到后来阿诺走得熟了,身边又有雷远养在府里的好几个雷氏族子或牺牲部曲的孩子簇拥,叱李宁塔才免得麻烦。
既如此,阿诺的胆子就愈发大些。昨晚雷远与赵襄争执过后,倒是让人传话,说要阿诺最近都在家中好好读书,来个临阵磨枪;可将军的公子如野马般一溜烟跑出去了,谁又拦得住?
这会儿,阿诺站在船头,跳了跳,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船很好!不枉了我手上好几个血泡!
一名满面风霜的管事笑道:“公子你看,这就是成型的样子了,完全按照交州那边传来的海船图谱,船舷下削如刃,底部以坚固大木为龙骨贯通首尾,再设隔舱三座。船上的帆、樯、楫、橹乃至舵桨等,也都齐备!”
阿诺用力拍拍船板,兴奋地道:“嗯嗯,就是这样的!”
随即他又叹了口气:“可惜小了点,不是大船。”
那管事哈哈大笑。
交州的海船制式,又不是什么秘密,以江津船厂的工匠数量之多、手艺之精良,迅速复制一艘小的,便如玩闹也似。但要制作大船,那就成了正经公务,绕不过荆州水军统领詹晏和陈凤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