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宠这厮,真有几分本事。”赵累叹道:“襄阳城周山河阻带,层层防御,我们若强攻硬打,不付出上万人的折损,只怕见不到襄阳城墙。”
关平一笑:“好在我们并不用真的强攻硬打。”
关平身后的习珍悻悻地嘿了一声。
此前荆州、交州两军联兵北上,早就制定了一套迎敌策略。
按照最初的设想,雷远负责襄樊周边的侧翼作战,牵制曹军南阳援军。而关羽则表面上兵分两路,一路猛攻岘山与汉水之间的襄水防线,另一路则绕行岘山以西,万山以南的缺口,直接威胁襄阳。
这两路攻势,都受到岘山曹军的威胁。襄阳守军要抵挡这东西两路攻势,就必定调动岘山曹军下山挟击荆州军侧翼。岘山的山势狭窄险峻,山上曹军兵力调度不便,往复数次以后,必定会露出破绽。
此时荆州军便可出动熟悉襄阳地形的将领,调动近年来新组建的、擅长山地作战的蛮兵,突袭岘山。只消一举拿下这个控制东西两条通路的要隘,便可进抵襄阳城下。
熟悉襄阳地形的将领是习珍。
襄阳习氏是世居本地的豪族大姓,荆州军的将领当中,再没有谁比习珍更熟悉岘山周围环境的了,他就是闭着眼,也能在山上山下爬个不休。
而擅长山地作战的蛮兵,则是习珍所部的零陵郡兵一部。自从数年前习珍与沙摩柯协作生意,习氏与五溪蛮部的联络一直很密切,他麾下有两千五溪蛮兵精锐,都是赤足奔行山间,踏峰过涧如履平地的好手。
习珍还是头一次能在如此大战中承担重任,早就摩拳擦掌。却不曾想,旬月前雷远遣使来报,说发现了曹军以水代兵的奸计,意图将计就计,请关羽的荆州军各部相应配合。
这一来,习珍可就很有些失落了。
岘山还打不打?若不打了,我岂不是白欢喜一趟?
第九百七十八章 岘山
三年前江东背盟,突袭江陵,以潘濬为首的一批荆州人竟然背叛汉中王,与江东同谋,事败后这批人尽数遭到抓捕,军师将军诸葛亮亲至江陵,主持了一场迅雷不及掩耳的严酷镇压。
然而荆州士人毕竟是汉中王政权中的重要组成部分,汉中王也绝不愿苛待士人以伤自身的仁厚声名。镇压了相当数量的荆州士人以后,汉中王又陆续提拔了许多人,给予忠诚部属额外的厚待。
比如潘濬的姨兄蒋琬,此前一度做到了汉中王国的尚书郎,然后因为顶着汉中王的禁酒令纵饮沉醉,被汉中王一度罢免。然而潘濬一出事,蒋琬反而因祸得福,很快就官复原职,更由尚书郎而至尚书。
又比如向宠成了牙门将军、马谡如愿以偿地成了二千石太守。举凡宜城马氏、向氏、襄阳习氏、庞氏、枝江霍氏等宗族,这几年都有族中出色人物陆续被找了理由出来,提升了官职。
习氏本为财雄势大的荆土豪族,在荆南零陵等郡经营多年,族中有良田万亩、徒附千数,又把持着荆州、交州等地相当份额的贸易收入。一旦政治上得势,实际掌握荆州宗族产业的习珍难免额外扩张宗族势力,比如私家部曲的规模就渐渐过了三千。
对此,关羽自然看在眼里。
放在数年前,性格高矜的关羽保不准会找个理由,狠狠收拾习氏的势力。但现在关羽并没这么做。
一者,荆州州府、军府在籍的力量扩充得更快,受到关羽影响的基层武人团体,在荆州各地扎根的规模更是日渐庞大。相对而言,习氏的数千部曲似乎就不那么碍眼。
再者,关羽渐渐上了年纪,精力不似当年,许多军府中的具体事务,逐步交给了长子关平处置。关平与马谡、习珍、霍峻、向宠这些荆襄大族子弟都是好友,后来还搭上了宗族势力倍于以上数家的庐江雷远。他并不似关羽那样,有抵触士人的情绪,更无意轻易打压士人,横生事端。
说到底,恶人不妨由中枢出面,自上而下名正言顺地来做;地方军府要征伐沙场,终究少不了这些地方豪族的支持。
此番荆州军攻打襄阳,关羽一份调令,便使习珍率部北上。而习珍看似个单纯的武人,其实身在豪族,又当了这么多年的都尉、太守,早就将一切想的清楚。他立即尽起零陵郡兵和习氏的部曲北上,还慷慨求战,竭力获得了攻打岘山的先锋之责。
对关羽来说,容忍地方宗族扩张部曲,就是要用在战时。而对习珍来说,他和他身后的宗族,那么多同根同源又盘根错节的人都看好汉中王政权,那么,蓄养数以千计的精锐,便正是为了沙场建功了。
汉中王一定不会止步于四州之地,更不会止步于汉中王的地位。想想光武帝中兴之后,造就了多少名垂史册的功臣爵士,造就了多少数百载冠冕不绝的高门?
当年文通公追随光武征战,后为侍中、襄阳侯,开辟了襄阳习氏一脉。如今汉中王三兴汉室在即,如习祯、习珍,乃至追随习珍为部曲督的习宏,也有他们的期待和梦想。他们对战功的渴望,与汉中王的元从们、与底层厮杀上来的武人们并无不同。
这一来,关平声称无需强攻猛打,习珍反倒失望。
对此,关羽依然看在眼里。
他沉声道:“就算续之那边打算将计就计,我们也得在襄阳城周拿下一处或多处高地营垒为凭依。否则大水来时,我方只有舟船,济得甚事?仗还得继续打,用心打,不能有半点松懈!”
关平悚然一惊,立即恭声称是。
关羽召习珍上前:“伯玉,你来说一说,若攻打岘山,如何着手?”
习珍连忙抖擞精神,伸手指画着道:“君侯,我们从襄口向北看,从右至左有四座主要的山峰,分别是岘首山、凤凰山、岘山和卧龙山。这四座山峰山势连绵,周围又有诸多小峰簇拥。这些日子我已打探清楚,曹军在四山上下分设营寨,八座营寨互为掩护,各有千余或数千人马据守,自上而下掐住了群山间主要的通道凤林关。”
“便是当年孙坚殒命之处,对么?”关羽眯了眯眼。
“正是。”习珍指点着道:“便在这个位置,君侯你看,此地东临汉水,西靠凤凰山,北起岘首山,长约四里有余,是一个窄长的走廊。襄阳曹军要支援襄口的各处营垒,必定要通过凤林关,而我军渡过襄水,再要往襄阳去,也必定要经过此地。”
“你准备从哪里着手?你的目标是哪里?”
“曹军在岘山的防御宛如常山之蛇,首尾呼应,自以为几乎无懈可击,但我们却可以轻易调动他们,使他们主动削弱自身的防御。其关键着手之处,便在岘山以东唤、作鸡笼山的小峰。”
“细细讲来。”
“若君侯准我出兵,我率本部两千蛮兵,沿卧龙山下山势环抱之地潜行,至卧龙山和岘山之间的隐秘山坳中止步,继续潜伏。随即我弟习宏率五百人继进,只需半个时辰,便能到鸡笼山。拿下此地,大设鼓角旌旗,则东面的高阳池、北面的桃林馆唾手可得。这一来,习宏便堵住了凤林关口,使襄水以北的各处曹军营垒,与襄阳曹军失去了联系。”
关羽点了点头:“然后,我军主力就在襄水以南集结,威慑襄水北面曹军。”
“君侯高明,正是如此。”习珍继续道:“襄水以北曹军既受威胁,又以为襄阳曹军难以支援,必定求救于卧龙山和岘山上的曹军。这时我部从容观看,哪处薄弱,我便攻打哪处,以有备攻无备,破之易如反掌。”
关羽再度颔首,又问道:“若襄阳曹军不动,固可如此;但如果岘山曹军不动,而襄阳曹军一意南下支援呢?”
“如果岘山曹军不动,而襄阳曹军一意南下,习宏深悉地形,足以在凤林关口扰之、疲之、阻之。此时君侯率部化虚为实,一举渡过襄水,聚在凤林关的曹军若不卷甲而走,就会在野战中遭君侯痛击,是自取其死也。到那时,我们或许乘势直抵襄阳城下,可就妙极了。”
关羽放声大笑。
第九百七十九章 推移
自从建安十三年的赤壁之战以后,天下局势渐渐分明,不似乱世初起时无月不战的纷乱模样。雄主如曹刘,乃至一度有望鼎足地位的孙氏,都能权衡利弊,在较有利的时机展开攻战,并非一味穷兵黩武。
而一旦战事爆发,必定是数个强大政权倾尽全力,意图取得某项决定性的成果。由此,战争影响的范围及于百万黎民,动用的兵力数十万计,战争的焦点,更挪移于数州乃至半个天下的广阔区域。
便如建安二十四年,在曹刘之间的这场战争。
其始自年初时曹操亲往许都,威逼皇帝禅位;随即荆襄各地大军对峙;当曹氏在汉中、上庸等地出兵牵制的时候,汉中王政权则以翻覆手段夺取凉州。
或许是因为此举实在出乎曹氏的预料,其过于顺利的过程也同样出于汉中王的预料,短时间内,曹刘两方各有盘算,各有顾忌,反倒在战场上都无大规模的调动。这一来,从凉陇到荆襄,整整两个多月战线似无变动,仿佛两军只在对峙。
但这样的对峙局面下,实则各处战场激烈对抗从无停歇。
在凉陇一带,汉中王逐步整合凉州羌胡兵马,并逐渐向陇关、高平等地施加压力,与关中曹军爆发了多次数千铁骑纵横的恶战。
在上庸、新城等地,曹军不顾后勤上的巨大压力,在这个方向不断增兵,由于汉中要承担对凉陇的支持,并在多条山谷孔道与曹军进退纠缠,一时间兵力不足,这便迫使魏延等转攻为守,退回了西城。
而在襄阳周边,荆州军大将习珍领兵突袭鸡笼山,其副将习宏只用一日便拿下了桃林馆和高阳池等地,切断了襄水沿线曹军与襄阳曹军的联系。此时岘山曹军慌忙来援,习珍遂趁机夺取了凤凰山。
此时襄阳曹军南下猛攻鸡笼山,习宏所部蛮兵坚持两日后溃退,结果荆州军主力渡过襄水后,担任前部急进的荆州军遭曹军铁骑突击,校尉樊胄战死。关羽随即赶到,亲率主力与之会战,擒其大将乐綝,但未能突破凤林关,不得不回驻襄口,继续保持着平分秋色的局面。
襄阳城下战事激烈,在汉水以东的交州军反而略显沉寂。负责据守鹿门山的曹休似乎过于小心了,坐视着雷远带领交州军不断扩张控制区域。放在舆图上看,交州军便如一只巨大的章鱼,沿淯水向北、沿汉水向西,都伸出了长长的触手。
到处都在纠缠,到处都在对峙。
无论曹刘,将士折损的文告皆如雪片也似的飞往各处领地,后继的预备队一支接一支地开始动员,而数年来积蓄的粮秣物资,则流水般哗哗倾泻出去。
各处的战争似乎都很激烈,战局也越发错综复杂,相距千里的几个战场似乎彼此之间没有关联,但在最终决出胜负前,谁也不知道究竟哪一处才是魏王取胜的手段所在,也不知道哪一处才是汉中王真正的目标。
邓范深深地俯首,只用余光瞥着逐渐远去的数名曹军军使。
这一队人来自于新野,为首的一名文吏是魏王行军长史刘晔的下属。这几日雨水不停,道路又一次湿滑难行,这文吏来时满身泥泞,狼狈得不成样子。
大概是因为不堪忍受沿途的辛苦,他在邓范面前表现的极其暴躁。当他听说拒柳堰上驻军主将重病难以迎接的时候,当场就发怒责打了好几名士卒。
好在邓范是正经屯民出身,早就见惯了官员趾高气昂的姿态。他小心翼翼地前后奔走伺候,竭力安抚。而专门挑选出来相貌与曹军主将相似的士卒躺在黯淡营帐中装病,也没露破绽。
待到军使和随从们的身影渐渐看不到了,邓范才直起腰身。
虽说应付曹军军使已不是第一次,但每一次都会生出各种各样的古怪情况,让他紧张到快要虚脱。他的腿有些麻,浑身上下的衣袍也都被汗水湿透了。
天上雨水不停,拒柳堰下方的水位越来越高。贴着水面,有各种各样的虫豸低飞盘旋,像是一团时聚时散的雾气。邓范抹了抹额头的汗,用力甩手,汉水飞进虫团里,也不知是否击落了几只蚊虫。
他转身回营,营门处值守的甲士身着曹军服色,神色庄重的行礼。
还有两名甲士面颊高高肿起,脸上带着血,其中一人眼眶周围的皮肉都被鞭子打烂了。同伴们正拿着湿布为他擦拭,每擦一下,他便大叫一声。
刚才离去的,是最近一个月里,从新野来的第四批军使;另外,鹿门山方向也来过三批人手。
起初将士们都是发现曹军军使来到,再临时作装扮,后来发现曹军的军使往来实在频繁,好几次夤夜赶路经过拒柳堰,几乎看穿了己方的布置,坏了大事。
于是邓范挑选了三百多名精干伶俐的将士,常驻营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