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军用数以百计的甲士督战,任何人迟疑不进,甲士立即将之斩杀,悬首示众。在这样的严苛军法下,曹军将士们杀气腾腾,宛如猛兽,嚎叫着迎向死亡。
就在两方将领的视线中,他们用枪矛、用刀剑,甚至飞身猛扑,用牙齿和拳脚撕咬捶打,用自己将死的身体来拖住交州军将士的队列。
随着时间推移,缺口内外的地面被尸体铺满,又堆积得越来越高,曹军将士们一点点地将阵线往土垣的内部压倒,甚至还有人使用铁锤等武器猛砸土垣,试图把缺口扩得更大。
缺口后方数十步,有人问李禾:“李司马,该怎么办?”
过风垭后方两里,马忠微微动容:“曹军竟凶恶至此!”
马忠文武双全,被雷远视为得力助手,但这几年来,他主要负责左将军府的日常事务,不直接参予军务。他在交州时,见交州军的装备、训练水平和士气都不断提升,攻伐周边蛮夷,无不应手摧破,难免对己方的信心十足。
然而这一次北上荆襄,先前夤夜突袭倒还罢了,头一次硬碰硬的恶斗,竟然艰难到这种程度!
马忠不由得转问扈从:“敌将举曹字军旗,可知是谁?”
扈从禀道:“是曹仁长子、武牙将军曹泰。”
“怪不得,怪不得。”马忠喟然叹气。
雷远正往高处走几步,试图看得更清楚些。他灰色戎服的下摆和靴子都沾满了泥污,显然是听闻战事紧急,才翻山越岭至此,但他怎么说都是见惯了尸山血海的宿将了,前线越是惨烈,他越是稳若泰山,丝毫不见焦急慌乱。
听得马忠叹气,雷远“嘿”了一声:“德信,你叹什么?”
马忠道:“这样的打法,分明是杀敌一万、自损一万甚至更多的笨办法。可曹氏政权以数十万户的士家保证兵员充足,以诸夏侯曹氏亲族将领拍板下决心,上来就硬生生和我们拼消耗,拼人命……实在难以应付!”
再看片刻,马忠实在按捺不住。他按着腰间佩剑上前几步,又退回来,欲言又止。
雷远麾下部属们,也有派系划分。以郭竟为首,包括贺松、丁奉这样的灊山旧人团体规模最大。而雷远从益州巴西郡简拔的马忠、王平、句扶、冯乐等人,也隐约自成一个小班底。
这个小班底当中,王平、句扶两人都是雷远本部的帐下校尉,统带数千精锐。此刻王平所部陷入苦战,马忠怎么也看不下去。
雷远或许不太在意部下的亲疏远近之分,但马忠身为长史,有责任替上司稍作权衡。
他犹豫片刻,终于劝道:“君侯,寇封将军的两千人就在后面待命,是不是……”
雷远徐徐道:“再等一等。王子均尚有数百人的预备队,我估计,他快要从西面山上下来了,他有办法。”
话音未落,只见李禾挥动军旗示意,土垣缺口边的守卒猝然后退。
两方角力之际,一方稍退,另一方必定狂突猛进。瞬间曹军如潮水般猛冲入土垣以内,为了争夺早一步冲杀的机会,甚至有不少人在土垣前方拥挤成一团,彼此推搡。
而进入土垣内部的数百人喊杀冲锋,猛跑了一阵,却见眼前营垒空空荡荡,并无一个敌人。正犹疑间,空中传来一声尖锐的哨响,交州军的预备队忽然从侧面杀到。这一支预备队集结了大量强弓硬弩,将无数箭矢、弩矢密集如雨地倾泻出去。
第一批冲进土垣的曹军将士,都是精锐中的精锐,是作战经验格外丰富的悍卒。他们中的刀盾手立即高举盾牌,没有盾牌的,则伏低身体,用护臂遮挡面门。
然而,当箭矢密集到了一定程度以后,盾牌甲胄之类很快就失去了意义。也许一名士卒能凭借盾牌、甲胄格挡四五箭甚至更多,可到了第十支、第十五支,总有那么一支有力的箭矢穿透防御,将他们射伤、射死。
少数用盾牌挡住了箭矢的幸运者,则发现同伴们被割草一样地扫倒,将他们的身形孤零零地凸显出来,于是更多的箭矢向他们集中。
王平不知何时从西面山上回来了,他脚步沉稳地站在一排弓箭手中间,将自家的校尉旗帜升起。当弓箭手们射到第五第六轮的时候,他们把长弓背回身后,弩手们也把强弩收起,所有人取出悬挂在腰间的缳首刀,开始加速奔跑。
站在他们对面,还能试图反抗的曹军,不过百余人罢了。
即便雷远站在两里左右距离,并不能看清曹军士卒的具体动作,但他们的队列松散如此,便决定了他们的命运。
须臾间,曹军尸横就地,王平带着部下发起反攻,很快就重新占据了缺口处。
曹军的攻势此时便延续不下去。
在如此激烈的战斗中,曹军不断把部队投入到土垣缺口处,前后至少动用了五支披甲率很高的精锐部队,超过上千人。这样的精锐战必先登,堪称是全军的骨干。而骨干如果尽数被摧折,对全军士气便形成可怕的打击。
曹泰只要有一丁点的用兵经验,就不会在这时候逼迫将士们继续作战了,恐怕他需要至少两三个时辰的时间来重遍部伍、鼓励将士……而两三个时辰以后,天就黑了,小股滋扰尚可,大战只能等到明天。
“可以了。”雷远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这个时间里,己方也好换防。他对李贞道:“去请伯昇将军来。”
李贞去了没多久,催马疾驰回来,身后跟着几名风尘仆仆的骑士。
他纵身下马,跨前几步道:“将军,回来路上碰见了任晖将军的信使,说有一桩急事、大事,须得十万火急,请主将定夺。”
任晖所部是偏师,行动的自由度很大。雷远还特意吩咐,可以多征询邓范的意见。
他们出了什么事?什么样的急事、大事,让任晖和邓范都不能决断?
雷远心中咯噔一跳。他稳住心神,向那几名骑士招了招手。
第九百七十五章 履险
那几名骑士中,为首一人雷远认得的。
此人还不是寻常信使,乃是任晖麾下的一名都尉,叫作余方。余方的父亲在淮南时跟随雷远鏖战于擂鼓尖隘口,奋勇战死,雷远率部抵达乐乡后,追计功勋,赐下了数十亩的抚恤田给余氏。后来雷氏部曲扩充,余方应募从军,历战升为都尉。
以他的资历,到此时只是个都尉,算不得高。但这人有个好处,性格一丝不苟,让他做什么,必定竭尽全力一五一十做好。当年他在夷道城担任城门尉,就连雷远出门,也要完成查验符信的手续,从不疏忽。
要派个都尉专门传信,这事情更不是小事了。
余方早就下马,见雷远示意,快步上来拜见。
听余方说完邓范的计策,雷远沉吟不语。片刻后他问左右诸将:“曹军有个新动向,邓范出了个新主意,任晖拿不准……各位怎么看?”
寇封所部今日早晨才到排山。排山是座小山包,没有地方容纳他部下两千多人扎营,故而暂时驻在排山西北角的一处岗地,与过风垭相距三四里。这会儿他带了千余人赶到前方,余方禀报的时候,他也随行在侧。
寇封数年前退出了成都中枢的政治漩涡,转而来到交州,专心致志地做了一个纯粹的武人。他副军将军的身份,在交州军府可说是仅次于雷远,而且久随汉中王征战,在荆、益两州的名声也很大。
这会儿雷远发问,众人便先看寇封。
“曹操用兵诡诈,他能想出这种水攻之策,我一点也不惊讶。此前我一直有些疑惑,觉得曹操猥集大军,却坐守襄、樊、南阳,用兵似乎很不主动……怪不得,原来有这样的谋划。至于邓士则的应对之策……”
寇封皱着眉头道:“邓士则的将计就计之法,听起来似乎不错。只要他们能在拒柳堰那里伪装个十天半月,我军就能以最小的损失,给曹军带来前所未有的沉重打击。但是……”
寇封摇了摇头,他隐约觉得,这谋划真正执行起来,绝不死想象的那样容易,但他性格粗疏,一时说不出到底有哪处不妥。
马忠笑了笑,问道:“水淹我军的谋划,既然出于曹操,那么决口溃堤这样的关键举措,怎可能曹休遣一军使随意就定了?南阳、新野、襄阳等地,为此必定要做许多协调,不知有多少军使往来诸多堰堤,做各种确认和督促。我听余都尉的说法,邓士则连那韩高都没能瞒过,一次尚且不成,哪来的信心瞒过三次、五次甚至更多?曹军也是经制之师,不是土匪!”
余方道:“邓士则说,那韩高来时,我们昨日才攻破曹营,准备很是不足。不过,这种事情做过一次也就熟了,演得只会越来越真,断没有一次不如一次的道理。何况,曹军断然料不到我们竟然如此行事,他们愈料不到,我们的把握愈大。”
“话是不错。然而这么一来,我军主力就得冒着绝大的风险,在鹿门山周边与曹军纠缠恶斗。万一邓士则未能成事,而曹军又留着他们来反向迷惑我军,到时候我军数万之众,皆成水中游鱼,这可如何是好?”
余方道:“这情形,邓校尉也已经料到了。”
“哦?士则怎么说?”
“邓校尉说,就算我们行事不成,也绝不会反被曹军蒙蔽,至少也能提早示警。中军只消及时撤退,断不致有失。”
“哈哈,邓士则总是很有信心。”马忠摇了摇头:“可他的信心,却建立在以我军主力身临险地之上。他是要以我军主力为饵,以雷将军为饵,来反钓曹军!”
马忠向雷远微微躬身:“将军还记得么,当日攻伐南中蛮部的时候,邓范便好行险着,他的险着屡屡得手,那是因为蛮夷粗蠢无知,而内部又松散混乱。曹军岂是蛮夷可比?自家行险策击敌倒也罢了,把主将和数万同袍置于险地,我以为,这不是为人下属的妥当做法。”
雷远问道:“德信的意思是,姑且退兵为上?”
“水火无情,不得不谨慎。数万人的性命安危,不能寄托于某一项冒险。”
雷远负手踱步,陷入沉思。
过了会儿,他道:“然则,我军若退兵,后继的影响太大。德信,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将军是说,我军若退,曹军却未必决堤放水。曹操说不定安然于南阳登基践祚,我方统合两州之力发起声势巨大的进攻,竟受阻于传闻中的水攻,未免沦为天下人的笑柄。只怕诸多心向汉室之人,也要怀疑我们兴复汉室的决心和诚意。再者,荆襄、南阳曹军说不定大举转入关中。这一来,大王在凉陇一带必定承受沉重压力,更不要提进取关中了。”
“你说的没错。那么,怎么办?这后继的责任,谁来承担?”
马忠颓然叹气:“此举本是无可奈何,不能强求。但若有人以此苛责将军……”
马忠陷入深思,其余将领、僚属一时无人应声。
如果说此前众人想到的,只是退兵避水,雷远和马忠这么一问一答,所有人都想到,其影响远不止眼前的战术层面。
且不论曹操怎么想,站在汉中王的立场上,对荆襄的攻势既是对曹操意图篡位的政治回应,也是对汉中王谋划凉陇关中的军事策应。无论在政治、还是军事层面,荆襄之战都有必须要打的理由。
如果雷远贸然退兵,立即就引起这两个层面的动荡。雷远怎么向关羽,怎么向汉中王交待?雷远这一退,关羽后继又如何行事?还有任何办法能对襄阳造成威胁,进而吸引曹军的么?
这背后千丝万缕的复杂局面,不是武人能轻易想得清楚;而想的清楚人,简直不敢多想。
雷远不动声色地关注部属们,只见寇封愕然,句扶皱眉,李贞抓耳挠腮,马忠凝神苦思。
过了好一阵,土岗下方有脚步声轰鸣。那是寇封的部属们正在经过。上千将士红旗招展,队如长蛇,急速向前替换王平所部。
雷远向前几步,微笑着向走过身边的将士们颔首示意。队列中时常出现他的熟人,那就打个招呼,开几句玩笑。
雷远的根基始终在军队,无论是本身的部曲,还是像寇封所部这样受中枢调派协助的兵马,他都很熟悉,虽说做不到含血吮疮那一套,但基层将士无不觉得雷将军待人和气,不摆架子,是个可靠的主将。
待到将士们过完,马忠问道:“将军的意思,是按照邓范的计谋,打一场?”
雷远伸出手,轻轻地拍了拍身边的战马。战马兴奋地嘶鸣两声,舔了舔雷远的面庞,以为即将奔赴前线。他放目四望,群山间数万人对峙,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之时。
“士则确实好行险策。不过,武人在疆场履险,不是理所当然的么?我们还是想想,怎么将这个险策用好吧。”
马忠默然片刻:“既如此,我们有三件事,须得立即去做。”
第九百七十六章 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