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的视线扫过诸将,在张郃身上顿了顿,转到朱灵,再转回到张郃:“儁乂,还是你来!这一次,可没有敌船自上游来了,哪怕荆州军用一百艘、一千艘船来撞击,浮城和浮桥不容有失。若有失,我立斩你头!”
“遵命!”
曹操继续凝视舆图,片刻后再道:“襄阳周边地势多有低洼,岘山等要地又必定掌握于我手,所以荆州军的驻地,不会远离堤岸,必定以水陆两军相互依托。而襄阳南岸各地水流湍急,适合泊船之地寥寥无几,再考虑到他们进攻城池的需要,驻地必然在此。”
他用剑鞘猛地戳上去,扶持舆图的侍从慌忙后退半步,免得丝帛被他刺透:“这里!”
他所指的,是襄阳城东,靠近东白沙、南白沙、鱼梁洲等一系列汉水沙洲的长堤。
“他们的兵马驻于长堤,而水军将游走于各处沙洲之间!这个过程中,他们自然会有所兴造,在此地营建能够作为长期据点的军寨,以使猛攻浮城、浮桥的水军船只能够获得修理、整顿。这时候,子扬,你的任务就到了!”
曹操沉声道:“一旦荆州军入彀,你和裴潜同领人手,以木筏装运囤积在南阳的物资,星夜从淯水南下,以最快速度,在淯水水口到鹿门山以北的江滩设下贴近水畔的营垒。随即……”
“文烈!”
中领军曹休应声出列:“在!”
“该你准备的东西,都好了吗?”
“启禀大王,此番南下,随军携有发石车五百,皆以巨轮悬石,以机鼓轮,能使石弹飞数百步、首尾电至,所击无不崩者。另外还准备了陶罐万只,内装薪柴膏油,以备焚船。”
“刘子扬、裴文行的任务,是在一日之内修缮出可供发石车进驻的河滩营垒,若营垒一日不成,你可斩刘子扬、裴文行之首;两日之内见不到发石车轰击荆州水军,我便斩你的头!三日之内,荆州水营还有任何一艘大船能动,我也斩你的头!”
曹休厉声道:“绝不负大王所望。”
刘晔、裴潜也慌忙出列,皆道必不有失。
曹操吩咐已定,深深吐气,缓缓平静呼吸。
他再度环视众人,大声道:“荆州军北上攻伐,仰赖的是水,是他们的水军。而我们这一次,筹划了数年,集结了巨大的力量,作了万全的准备,就是要先破他们的水军!水军一旦被击破,荆州军便被困在了襄阳周边的湖沼淤泥之中,我们以数倍的兵力击之,绝无不胜之理!这一次,我们聚歼荆州、交州之众,随后便可拆卸浮桥为舟,装载将士深入江南,彻底砍断刘备的臂膀!”
说到这里,曹操忍不住有些激动。他的声音在殿堂中传出老远,仿佛有阵阵回响,震撼人心。
第九百二十三章 价值
军议很快就结束了,魏王信心十足,部下文武们也信心十足,一如此前多年的每一次军议。当魏王再度起身,群臣们恭敬地大礼告退,鱼贯离去。
张郃身上的轻甲未褪,走动时发出轻微的金属碰撞之响。来时他不觉得,这时候却觉得有些突兀。
于是他趋着小步,格外仔细地穿过长长的走廊,使得甲胄之响被掩盖在外界哗然雨声下。
走出宫殿,他抬头看了看天空,夜色深沉,雨水瞬间打湿了他的面庞,顺着衣甲流淌。
张郃觉得有点冷,打了个哆嗦。
当他稍稍止步的时候,朱灵从侧面绕过。
朱灵的扈从为他牵来战马,朱灵翻身上马就走。
张郃愣了愣,连忙上马追赶。
“文博,等一等!”他低声道:“我有事请教!”
“雨势很大,我们先去军营。”朱灵短促地回道。
大军在外行军驻扎,最不希望的,就是撞见大雨。
常人以为,夏季下一场雨,能够冲散暑气,雨后甚是舒适。其实在军营里,雨水带来的麻烦,较之少少舒适要多出百倍。
大雨一落,整个军营泥泞不堪,树立在平地的营帐里没个能躺卧的地方;将士们淋雨受凉,难免会生病,一旦生病,又几乎必然四处传播;雨水又会淋湿贮藏的柴禾、粮秣,接着就是难以生火烘烤衣物取暖,也难以做热食充饥。
将士们既病又饿,雨后收拾军营垫高地面清理积水,还要再加上一个累。数万人的情绪又很容易彼此影响,张郃自己是数十年的老行伍了,想到这些,简直头痛欲裂。
可怕的是,这样的雨季还要延续数月,而魏王还声称,今年的雨势会比往年来得更猛。
在这样的雨势中驻扎着,将士们真的还能作战?
张郃毫不怀疑魏王的决心,毫不怀疑魏王为了这一战所做的准备。他也清楚,以魏王的声威和治军之严,将士必定会舍死忘生,竭尽全力。
但他又觉得,身在庙堂高处之人,恐怕很难理解底层将士的苦恼,如果魏王只凭着一厢情愿指挥作战,怎能保证战事的发展,皆如他的预料呢?
心中疑惑的张郃紧随着朱灵,持令牌出城,冒雨赶回军营。
雨中路滑,又是晚间,左近将士们一次次点起松明火把,再一次次被雨水浇灭。最后不得不连声吆喝着,提醒同伴。张郃和朱灵本人也不例外。
往南走了二十余里,两人在淯水桥头分散,张郃继续南下。
两人所部的驻地不在一处。张郃所部在淯阳,朱灵所部在棘阳,这两座县城分居淯水左右两侧,而中领军曹休的本部在更南方,花了数年扩建的军事要塞新野。
按道理,曹休的营地距离更远,他该走的更急。但张郃、朱灵二人一路行来,都没有见到曹休。很可能他根本就没有离开魏王身边吧,曹氏的亲族重将,总会距离魏王更近些。
就算事前做过准备,每次下雨,总会发现诸多疏忽的地方,回到营里,张郃难免忙乱。他一度气急,又勒令淯阳县城周边的民屯都尉立即提供人力协助,许多人顶着大雨奔走忙碌一夜。
这才是第一场大雨,便已如此。想到此番自己又一次受任据守浮城、浮桥,要在汉水之滨一直坚持下去,张郃更有些沮丧。
待到月落日升,这场雨终于停了。
张郃半身都是泥浆,劳累不堪。站在高处看看,总算营地的情况还不错,该移营的移营,该防水的防水,这会儿许多将士都在排着队,等着分享刚煮出来的热汤。
他放松下来,便格外觉得疲惫,于是快步折返回中军帅帐,对扈从说,莫要打扰我休息。
刚倒头躺下,扈从入来禀报:“后将军求见。”
“朱文博?”
昨夜魏公宣布了作战计划,众人固然赞叹,张郃心中却隐约有些不安,故而有话想对朱灵说。只是昨夜大雨,两人都无暇去谈。这会儿,朱灵竟亲自来了?
张郃连忙起身:“快请!”
两人落座,张郃挥手屏退无关的部属们,为朱灵倒了一盏热汤。
朱灵较张郃年长十岁,当年他在袁绍麾下的地位,也比张郃更高些,故而张郃一向尊重朱灵,隐约视他如兄长。
他待要询问,朱灵道:“儁乂,我知道你想问什么。”
“这……”
“我有个故事,想讲给你听。”
“但请说来。”
朱灵笑了笑:“当年我在本初公麾下,统领三营将士在常山,与黑山贼张燕、四营屠各、雁门乌桓作战。当时黑山军强盛,屯壁连绵数百座,我们打得很是辛苦。将士们,此前又转战鹿肠山苍岩谷等地,愈发师老兵疲。”
张郃颔首:“当时我在东郡围困臧洪,也曾听说与黑山军交战艰难。”
“某一次我军轮着进攻贼寇李大目所据守的营寨。那寨子十分险要,贼寇在上方箭如雨下,此前四批将士攻打,都在半路被箭矢迫退。袁公遂使人送来铁铠三百具,并通报将士们说,这些铠甲都是冀州武库中的精品,将士们身披此铠,刀剑难伤,箭矢不入,必能克敌。于是我将这些铠甲授予营中勇士,发起猛攻。将士们得珍贵的精铠之助,纵然面对矢石也不稍避,于是一鼓作气,突入营寨,此时袁公又另遣精锐突袭后寨,一举斩杀了李大目。”
说到这里,朱灵喝了口热汤:“战后我点检折损……儁乂可知,我发现了什么?”
张郃摇头。
“我发现,那些铠甲在武库中存放时间久了,外表虽然光鲜,内里的锈损很厉害,其实几乎没法防御箭矢。我麾下那批身披铠甲的勇士,许多都中箭死伤,尸体沿路枕藉。然而,正因为将士们相信铁铠的作用,竭力奋勇厮杀,所以才吸引了守军的注意力,给后方奇袭创造了机会。”
朱灵看了看张郃:“儁乂,你我都是宿将,此等情形我见过,你也一定是见过的。”
张郃沉声道:“没错。”
“所以,很多时候战事能否顺利,无关于敌人,而关乎我们自身。下面的将士们相信我们能赢,上面的将帅才有办法赢。”朱灵总结道。
过了好一会儿,张郃慢慢道:“你的意思是,魏王说的这些,只是为了让我们安心?让底下的将士们安心?魏王还有其它的安排?”
他起身在帐里来回走了两圈:“我们就是那些,披着朽烂铠甲,去送死的将士?”
“你是右将军,我是后将军。如今正是魏王用人之际,怎么会让我们送死?只不过,总得有人苦战、鏖战罢了。”
朱灵冷静地道:“我们的责任,便是大张旗鼓地将魏王的安排推进下去。只有这样,待到荆州军来,才能拖住他们,进而让将士的损失较有价值……再大的损失,魏王都承担得起,他决心要赢!”
张郃忽然止步。
“文博,你究竟知道了什么?”
他凝视着朱灵,沉声问道:“你在邺城闲居的时间,可比我要更长。你在魏王身边,并无得力的奥援、更没有人能通风报信。然则,我这次到南阳,觉得你时时刻刻都胸有成竹,与往日大有不同啊?”
说到这里,张郃愈发狐疑:“文博,你若知道什么,是不是能……”
朱灵苦笑起身:“儁乂以为,我像是能被魏王当作心腹的人么?”
当年曹公初入兖州,依靠的是背后袁氏的力量。偏偏袁本初在冀州一度发展不利,在东西两面遭到公孙瓒和黑山军的挟击。于是当曹公控制了兖州,将要向外发展的时候,袁绍遣了朱灵在内的诸将,率万余人南下,明为助战,实际是代表袁氏控制曹公的扩张。
此举使得曹公深深忌惮。后来朱灵眼看曹公在中原立足已稳,断然弃袁投曹,可曹公始终觉得朱灵与袁氏有着隐约联系,并非纯臣,后来朱灵被于禁夺军,更是曹公积怨所致。
朱灵这么一问,张郃摇了摇头。
但他旋即又皱起了眉:“然则……”
他还想再问,朱灵道:“昨日曹公说,宜城、鄀县、编县三地,将会在野战之后逐次放弃,以吸引荆州军北上。儁乂可知,负责在这三县之地与荆州军先锋野战的是谁?”
“是谁?”张郃问道。
朱灵指了指自己。
这意思再明白不过了,被派到大军最前,担任这种有败无胜的苦差之人,会是魏王的心腹么?会比张郃更安全些么?
第九百二十四章 哨探
抱怨过了,军务上的准备还得继续。
按照魏王的推算,既然雨季到来,战事随时会开始。当下各部军将纷纷拔营,往各自的目标去,准备迎战守御。
军议上的诸多安排虽然并未泄露,但随后数日大规模的调动和物资划拨瞒不了人,将士们虽然淋雨受冻,一时间大军纵横,士气倒还不错。
不少人都猜测说,魏王在荆州北部布下了天罗地网,要在登基称帝的时候大败荆州军,以为新朝开基的喜庆。这样的话,便是双喜临门,这一场胜利之后,对将士们的赏赐必定不少。那么眼前的辛苦,倒不是不可以克服一下。
于是,荆襄以北各地,雨绵绵,云层层,虽系夏日,乾坤杀气阵阵而起。
此等姿态,放在南郡周边集中的荆州、交州将士眼里,就未免有些古怪。
乱世延续了数十载,哪怕军中普通的将士,能历多年戎马而不死,必非简单人物。至少,基本的军事判断力是不缺的。这时候,不少人都隐约觉得,曹军这么大张旗鼓地严阵以待,己方若是愣头愣脑地一下子撞进去,结果必然不妙。
按照关羽、雷远两名大将的说法,这一仗事关重大,不得不打。然而落到下属的将校层面,究竟怎么个打法,总得想想明白;而敌军又究竟做了如何的准备,又非得探听清楚,才能做出准确的应对。
这一来,位置处在较前方的各部将校,几乎都派出了精干部属,全力打探曹军动向。
夜风吹过,带来营地间阵阵刁斗之响,这时候已是三更时分了。
夷水北岸的灌木丛一阵晃动,转出一个矮小的人影。这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