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嚷了一阵,眼看院落里的蛮兵们全无反应,邓玄之忍耐不住,又喝令在外头的黄氏部曲攻向内院。
但黄柄在太守府中安置的人手毕竟有限,缓急间哪里拿得下黄晅这边将近两百人据守的院子?冲了两回,都被蛮兵们打退了。
黄晅被他们滋扰得烦躁,当即挥刀割了黄柄一根手指,往内院门外人多的地方扔出去,然后大喊道:“先赐你们一根手指,再敢攻来,我就割了你们宗主的手脚!”
黄氏部曲们初时还没反应过来,待到在地面上摸到那根血淋淋的手指,不免气势大沮。
到这时候,柴堆已经大体成型了。
郝普是个会过日子的,虽然外间都以为他是粗豪武夫,其实这内院的建筑甚是精致,更有许多华美的家具陈设、漆器用具和层层叠叠的幄帐、承尘、壁霎,其中夹杂着美玉珍宝之类。
现在,所有这些都被蛮兵们毫不客气地拆了出来,堆积在院落中央,足有丈许高低。
黄晅从部属手中取过一支松明火把,将柴堆点燃。
硕大无比的柴堆先是火星冒起,很快就轰然燃烧。火舌和浓烟冲向半空,将整座太守府,乃至半座零陵城,都笼罩在了跃动的火光之下。
第六百三十九章 回师
也不知什么时候起,黄晅浑身上下都被汗水浸得透了。此前奔走的时候不觉得,这会儿脚步稍稍停顿,便觉得胸腹背脊处处冰冷。
红腾腾的火光照射在黄晅的身上,给他带来了几分暖意。于是他下意识地往火堆前站立,让火苗离自己稍近一些。
不同材质的引火之物,在高温中偶尔发出噼噼啪啪的爆裂声响,又卷动燥热的空气,发出呼呼的风声。有时候窜出几颗火星,溅在黄晅的脸上和裸露在外的肢体上,碰上汗水,立即湮灭。
这堆大火初燃起的时候,外间邓玄之等人无不暴躁大喊。
随即,他们发起了连续几次不惜血本的进攻,竟似乎连黄柄的性命都不放在心上。可是蛮兵们据守得很稳,他们被打退几次之后,眼看着火势迅速高涨,于是再度偃旗息鼓。
黄晅便折返回火堆旁,藉着火光,将腰间的长刀徐徐入鞘。
他虽是文吏,身处这乱世中,遇到过许多危险,许多次亲自挥刀搏杀。这才从一个宗族中的平庸管事,做到现在手掌重权,肩负重任的护荆蛮校尉从事。
这两年里与荆蛮打交道的过程,又使黄晅得到了成长。他愈来愈了解自身的才能,也愈来愈清楚自己所处的位置、愈来愈明白,是谁给予了他现有的一切。也正因此,他不惮用任何手段来完成雷远交付的任务,维护雷远的利益。
但他毕竟只是一个普通人。这十天里,他每日眼看着时光流逝,却对局势变化全然束手无策,内心的焦虑、动摇简直无以言喻。他并不在乎失败,却害怕面对失败的后果,害怕失败使自己失去已经得到的东西。
好在,江东人终究还是露出了破绽。
而我看出了破绽,把握住了机会!
黄晅稍稍用力收刀。缳首刀的锋刃与刀鞘摩擦,发出“唰”地一声。
除了这一声以外,他只听到火焰卷起的呼呼风声。而内院以外的地方,只剩下各种纷乱的叫喊声。
那个邓玄之,已经乱了方寸。
真是笑话。
黄晅不禁冷笑。
想要做大事,须得不畏千难万险,绝不瞻前顾后。如此反复、动摇、犹豫,怎么可能成事?
江东把扰乱荆南的任务交给这样的货色,能成功,那才是活见鬼。
更不要提那个被捆在大树下的黄柄了。此人说是什么泉陵黄氏的宗主,较之于黄晅效忠的庐江雷氏宗主,简直有若天壤之别。
捆扎黄柄的那株大树,就在火堆旁不远。黄柄本人的距离更与火焰不过一臂,有时候他的衣袍被热气掀得飞舞,有时候火舌差一点就能燎到他的身体。当温度迅速升高的时候,刚被切掉一根手指,痛到昏沉的黄柄醒了过来。
他呜呜地叫着,扭动身躯,躲避火舌。
黄晅悠然过去,扯掉他嘴里塞着的乱布。
“你不是泉陵黄氏中人!你是庐江雷远的部下!你怎么会到这里!”恢复说话能力的黄柄狂乱地叫道。
“我乃护荆蛮校尉从事,黄晅黄公昱是也。”黄晅微微躬身,郑重地道:“足下现在可以说说了,你们谋划的大事,究竟是什么呢?”
黄柄猛地闭嘴,他瞪大了眼睛怒视,却不再言语。
黄晅摇了摇头:“不说也无用。这座火堆既已燃起,夜中十余里外也能看得分明。我敢保证,郝太守马上就会带着兵马赶回来了。只消他赶回来,零陵城便乱不了;而我们当面对质,你又能瞒得了多久?”
迟早是瞒不了的。
可我既然被俘,是不是该坚持一下,多瞒一会儿呢?
黄柄的脸色愈来愈难看。
黄晅看得出来,他的眼睛里有过动摇,但最终他仍然不开口。
毕竟是世代尊奉孙氏的部属,果真忠诚不二。
黄晅在心中感慨了一句。他为难地挠了挠额前遭黥刑刺出的疤痕,随即往火堆里抽了根燃烧着的木棒出来。
“你想干什么?住手!住手!”黄柄连声厉喝。
在黄晅燃起熊熊大火的时候,湘水上装载零陵郡兵的船队,正高高升着帆,破浪而行。
郝普的坐船行在最前。
船上百余名精锐老卒,各自盘腿坐在舱中或者甲板上打着瞌睡,偶尔彼此说笑几句。因为河道中间风大,吹过将士们的身躯,带走热量,于是有人往舱里深处翻出了几面晾晒干燥的渔网,将之覆盖在身上。
一名面黑威武、腰佩环刀的中年武将踞坐在船头,偶尔扭头往后看看船队是否跟得紧密。此人正是零陵太守郝普。
他是老资格的军人了,虽然日常治军有些松散,毕竟经验丰富。既然荡寇将军传令出兵,他便立即行动,打算日夜兼程赶到长沙。
就在这时候,船尾处有人忽然大叫:“将军,你看!”
他现在是太守,但老部下们习惯了称他为将军,被他纠正过好几次,一到遇见急事,还是改不过来。
郝普一回头,便看到了蜿蜒河道尽头、茂盛林木掩映之后的那座冲天火光。
郝普立即跳了起来。这个方位,他太熟悉了:“零陵起火!”
随即船上将士们也都慌乱:“零陵!零陵城烧起来了!”
再过片刻,后继多艘船只上都发出了喧闹声:“零陵!零陵出事了!”
偶尔有几名军官呵斥着,想要阻止骚动,却并没有效果。
任谁都知道,忽然点起这样的大火,零陵城里必定有了极大的变故。所有的将士家眷都在零陵,叫他们如何放得下心?
这喧闹迅速蔓延到了绝大部分船只。而郝普的座船上,每个人都用求恳的眼光看着郝普。
郝普面沉似水,心里却乱得很。
零陵怎么会出事?是蛮夷作乱?怎么会?近来郡中蛮夷很老实啊?
何况城中有自家好友邓玄之留守,还有一批郡兵在。谁敢乱来?
莫非是有人用火不慎,烧着了城中建筑?
种种想法在他脑海中乱转,却没有下文。他是武人,习惯了在沙场上拼死作战,什么推理盘算,皆非所长。只不过当了两年太守,有了点城府,知道该怎么装作胸有成竹罢了。
郝普在船尾上打了两转,竭力稳定情绪,随即颔首,轻声道:“回师!”
一名小校连忙站起身来,取下船尾处的松明火把,在空中左右挥舞数次。
夜间行船,每艘船的船头,船尾各打一支火把。每艘船上都有专人负责注意前一艘船只的火把信号,并传达信号至下一艘船。
随着一艘艘船上的火把挥动,各艘船只陆续减缓航速,调整队形。
第六百四十章 苍梧
整支船队出发时逆风顺水,回来的时候顺风逆水,花的时间差不多。船工业都是往来湘水的熟手,藉着星光月色,足以行舟。
船队靠岸,上千人急行军回城。
无论什么样的躁动,在正牌的零陵太守来到时,都被一一压服。
郝普或许在治政方面少了点天赋,但身为跟随玄德公多年的部将,不至于在刀兵相接的关键时刻掉链子,再怎么焦灼不安,基本的兵力调度绝无问题。
他亲自带着本部精锐赶往太守府邸,又分派人手控制各处城门、望楼、军营、武库等要地。而当他站在内院门口的时候,各处派出去的人手又陆续回报消息过来:
“负责城南望楼的陆老六和部下们都不见了。”
“城北望楼的都伯老马和整个什的部下都被杀了。人刚死不久,尸体还没僵硬。”
“城门无事。”
“军营无事。”
“武库也无事。”
“玄之先生在哪里?”郝普问道。
左右面面相觑,正不知道该怎么回话,内宅的正门忽然吱嘎打开一些。
郝普等人一路行来,只见许多鲜血淋漓的厮杀场景,早就紧张。这时候忽听动静,数十名将士一齐戒备,刀剑出鞘,箭矢上弦。
“什么人?出来!快出来!”部属们此起彼伏地乱喊。
门后有人答道:“莫要紧张,我非贼人,乃是奋威将军的部下!是因为追踪贼寇才误入此地!”
“放屁!什么人都敢攻打郡府了吗?识相的赶紧出来跪地服罪,日后追责,免你一死!”部属们继续喊道。
郝普皱了皱眉:“住口!”
众人立时不敢多说。
郝普提高嗓音问道:“既说非是贼人,可有符信文书?”
“有!”
“带出来看!”
正门又开一些。因为门开大了,外头的人便看到院落里人影憧憧,像是正忙着用各种器皿盛水,熄灭火焰。水遇上高温,顿时生出白色的雾气缭绕。
随即有一人高举松明火把,大步出来。他双手捧着符信、文书,身上没有带武器,几步就下了台阶。
郝普看清了他的面貌,只见他年约三旬,颌下短须,脸很瘦,额头上有个黥印。面对着如临大敌的郡兵们,他身姿笔直,快步向前,一看便知是极其果决大胆之人。
“太守,请看。”那人微微躬身道。
郝普展开符信,看了几眼,见是由护荆蛮校尉部开具的,说派了从事黄晅追查荆蛮叛乱。
再看另一封书信,乃是奋威将军雷远本人口吻,写得非常客气。信上以晚辈自居,提到近来荆蛮作乱,自己的部属黄晅正在此处追踪源头,若到零陵来,或有需要太守提点、襄助的时候。此行若给地方带来什么滋扰,还请太守念在晚辈鲁莽,稍稍宽宥。
郝普略为放下心。
有这符信、文书,至少证明在自家府中放火的不是歹人。至于他们究竟何以如此大胆……
他用威严的语气道:“既然是护荆蛮校尉下属的黄从事来此,便请相见。”
眼前之人肃然下拜行礼:“陈郡黄晅,拜见太守。”
郝普吃了一惊,本来以为这人是主事者身边的幕僚、剑客之流,听说他便是黄晅,不禁有些诧异。郝普再看一看黄晅额头的黥印,问道:“足下便是黄公昱?”
“正是。”
郝普心道:庐江雷续之的名头,我久已听闻。都说此人是主公喜爱的年轻俊杰,本部的实力很强,麾下多有精明强干的部属、能征惯战的将校。但他怎么用个刑徒来当从事?
他心里这么想着,面上不显,只问道:“黄从事什么时候来零陵的?我尚未得知足下入境,就生出如此大事,着实令人吃惊。”
“已来了数日,因为追查荆蛮叛乱事急,未曾立即拜见太守。没想到今日贼寇袭击太守府,恰巧被我撞见……事发仓促,不及细思,只得先保住太守的内眷无恙。好在太守领兵及时折返,我也就放心了。”
“有贼寇袭击太守府?”郝普连忙问道:“是什么人?是何图谋?”
黄晅深深吸了口气:“太守,能借一步说话么?”
郝普见他语气郑重,不敢轻慢。他又担心家人,遂道:“足下不妨令贵属都退出内院,我会安排地方予众人休息所用。”
“那是自然。”黄晅点了点头,回身做了个手势。内院里的蛮兵立即鱼贯出来。
郝普这才和他来到廊道一角:“何事?”
“太守,苍梧郡出事了!”
“什……什么?苍梧郡?”
苍梧郡就在零陵郡的南面,领十县,是交州首屈一指的大郡。现任苍梧太守吴巨是长沙人,原为刘表部下中郎将,与当时寄寓新野的玄德公友善。后因交州刺史张津被部将攻杀,刘表遂遣零陵赖恭接任刺史、长沙吴巨为苍梧太守,南下争夺交州。
赖恭最终未能在交州立足,如今依附在玄德公麾下,暂任镇远将军。而吴巨则成功控制了苍梧,成为交州的实力派。
随后吴巨又与岭南豪族领袖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