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兵首领仰头看看岩壁,隐约觉得岩壁顶端有什么东西在动。
郭竟本部千人,在此等待多时。
这种先诱敌深入、然后以步卒大队伏杀的策略。原是他年轻时用惯了的。当日陈王以强弩数千张为全军的打击力量,每逢与黄巾军作战,都以郭竟带领骑队出面挑战,若骑队冲突破阵,则全军乘势掩杀;若骑队不胜,则转为诱敌深入,以两翼布置好的强弩竞发歼敌。
今日他安排的埋伏地点,便在此处岩壁与宕渠水之间,距离汉昌城十里。他设下埋伏以后,亲自出面诱引敌骑,待到敌人尽数陷入埋伏圈,这才登上山崖,亲自射出一支鸣镝。
以鸣镝为号,岩壁上方箭矢如雨而下,道路上的羌胡骑兵转眼间倒了大片,喝骂声、惊呼声、惨叫声此起彼伏。还有战马中箭以后惊狂乱跳,将马背上的骑士衰落在地,踏得筋骨俱碎。
箭矢连发三拨稍歇,宕渠水畔乱石滩间,数百名将士提刀杀出,瞬间与羌胡骑兵交错到了一处。这种狭窄地形的鏖战,战马的冲击力根本无从施展,反而会因为身在马上而转动不灵,遭到短兵的猛烈刺杀。
那骑兵首领位置还堕在后面,大叫一声,拨马就走。
好不容易在一片纷乱中闯出条路来,一队甲胄齐全的精锐骑兵横在眼前。原来郭竟射出响箭之后,眼看着四面围杀敌人,终于手痒,于是带着骑队折返下坡,正堵住去路。
眼看敌骑意欲脱身,郭竟叱咤催马,直冲过去。
那骑兵首领下意识地挺矛去刺,被郭竟一个闪身避过。两马急驰到近前,这时候已不及拔刀,于是他俯身扑在马背上,意图错马逃亡。
郭竟也不转身,反手挥动铁矛砸在他的背上。这一下用力极大,铁矛的矛头咔嚓一声崩断,而那骑兵首领应声坠马,嘴里溢出血来。
第三百六十七章 骑兵
这一战激烈而短促,顷刻之间,数百人尸横就地。
对郭竟这样的宿将来说,这等规模的战事,不过是大餐前的小点心罢了,尚不至于为之激动。既然战事结束,所属的将士们各有职司,自去处置。
他领着亲兵们持刀巡行战场,分别派遣士卒打扫战场,就地收拢缴获、救治伤者、掩埋阵亡,也有专门负责的军官出面誊记功勋。他也照例向军官吩咐了,由他斩杀或擒获的敌人,功勋全部都计到此战中牺牲的将士身上,裨使他们的遗族能够获得更多的抚恤。
并非郭竟打算效法大树将军,皆因他本人与雷远关系亲密,论功行赏不受这些首级所限,倒不如拿来给下属们多分些好处。
当然,失去袍泽的痛苦也难避免,尤其是在宕渠、垫江等地招募的新兵格外脆弱些。或许是益州的战乱程度较其他州郡略轻,于是人也相对不那么坚韧,甚至有人由哽咽到痛哭,乃至泪如雨下的。
这种情绪发泄起来也简单,与他们同一什伍的老卒带路,将之引到安置羌胡骑兵伤员或者俘虏的地方,告诉他们,如果愤懑难制,不妨拔刀去砍眼前这些人,便是杀光了也无妨。
通常来说,没人有这种体力,更没有这么坚韧的神经。郭竟视线所及之处,几名新兵大声号哭着,挥刀砍死一两人,随后便带着满身的血脱力坐倒,然后被自己的什长或者伍长带着,乖乖地返回自家队列。
羌胡伤员或者俘虏们绝望地聚在一堆,无论他们此前作战的时候多么凶悍,这时候都面如土色,也不反抗,就只是浑浑噩噩地坐着。
郭竟毫不在意地从他们身前走过。
俘虏们已经过了甄别,绝大多数都是近乎未开化的愚昧无知之辈,能够提供有效信息的不过寥寥数人罢了。这几人都被单独看押,郭竟挨个审问过,如果一会儿雷远赶到,可能还要再问一遍。
这时候,化成山北面、汉昌县城方向的天空中,似乎有沉闷的巨响,像是平地起了旱雷。但因为距离太远,传到这里,已经有些模糊了。
今日晴空万里,自然不会有旱雷。有些经验丰富的老卒一听这声音,便下意识地停下手中的事务,站起来向北面观望。边上的年轻士卒受到影响,也都不由自主地站起来。
然后他们注意到校尉郭竟面色如常,于是放心地再度投入手中的事务。
有人大声嚷嚷着:“把尸体都搬开!马也牵开!让开道路!后队大军要上来了!”
郭竟连忙回头去看,却发现身边不远处,雷远带着几名扈从不知何时已经赶到。他也在侧耳倾听,却因为道路后方脚步隆隆,听不到什么动静了。
郭竟慌忙行礼:“将军!”
他看雷远仍在倾听,轻声道:“马超已经开始攻城了,动用的兵力规模不小。”
正如事前预料,只要郭竟这头,能够将马超派出的斥候加以阻截,那马超是不会浪费时间的,马超的当务之急,始终是攻下汉昌,首先确保一个基本的据点。这个时机,便可以使雷远所部安然行军,直到汉昌城下的平原列阵。
只不过,对于句扶来说,压力未免大了点。
雷远想了想,心道:“好在何平也在汉昌,若此人果有才能,这时候也算锥处囊中,该到发挥的时候了。”
他挽过郭竟的胳臂,轻笑道:“我还记得,两年前在固始,便是老郭最早提出伏击曹军骑兵的建议。此刻故技重施,效果依然……此等擅长之技,谁都瞠乎其后。”
郭竟连忙逊谢几句,两人这时便已走到宕渠水旁。
雷远这才严肃下来,他问:“我略看了看,将士们折损不少。适才与羌胡交手,感觉如何?”
“极其凶悍野蛮,果真如传说中那般,都是茹毛饮血之流,个个轻生敢死,勇武惊人。若不是靠了玄德公额外赐予的强弓硬弩,这一场想要拿下,不那么容易。如果他们一次聚集的数量超过千人,又在战场上正面放对……只怕我们纵使结阵守御,也难以直撄其锋。”郭竟沉声答道。
换了雷澄、丁奉等人,在取得一场大胜以后,难免信心十足。但郭竟提到羌胡骑兵的战斗力时,坦然给出诚恳评价,并不因为胜利而高估自己、低估敌人。
雷远先向他点头,随后不禁皱眉。
郭竟思忖着,又道:“只不过,这些野人缺乏约束,所以一旦久战,便少了点韧劲。勇气耗竭以后,也就和寻常人没什么两样。对了,这队羌胡骑兵的首领,倒是个汉人,名叫董种……”
“我已让郑晋去问了,想必很快就会报来消息。”雷远道。
雷远说话的时候,郭竟便已听到河滩尽头一块巨大岩石后头,传来连声惨叫。他便知道,那是郑晋在拷问。
说来奇怪,郑晋这厮自称乃是当代大儒郑泰的家仆出身,却从来没有半点“胡为乎泥中”的风雅,满腹都是拷掠搜刮的盗匪学问。雷远本人不喜欢这种做派,而难免有如此行事的需要;所以通常都让郑晋自己去做,他只等结果出来……或许显得伪善了些。
没过多久,郑晋一溜小跑着从岩石后头出来,身后跟着两人,搀扶着那个叫董种的羌胡骑兵首领。看那董种的样子,虽然晕死过去、脸色犹如白垩,却没什么明显外伤,想来郑晋的手艺进步了。
郑晋来到雷远面前行礼:“将军,郭校尉,都已问清楚了。”
“你说。”
“此人名唤董种,乃马超的扶风同乡,因其长姊嫁予马超为小妻,是以颇得信重。数日前,马超从氐王杨千万和阿贵手里征调了近千骑兵纳入直辖,董种便领有其中的三百人,日常负责侦查斥候。但因掌管部众时间太短,指挥不甚灵便,所以才撞入我们的伏击之中。”
雷远和郭竟对视一眼。
雷远问道:“氐王杨千万和阿贵?一次征调近千骑兵?”
“是。”郑晋应声道:“据董种说,马超在长安城下被韩遂等关中诸将和夏侯渊协力击败,本部只剩下五百人。但他得到张卫的接应,潜至汉中,随即召集羌氐部落首领。眼下从陇上赶来襄助他的,乃是百顷氐王杨千万与兴国氐王阿贵,两人共领羌胡人马五千,其中骑兵居半。”
“那马超本部的规模呢?”
“马超此前杀死张卫,将张鲁本人劫持在军中,以此为凭,控制了汉中精锐万人,包括张鲁本人近身扈从的力士在内。无论武器、甲胄、战斗力都很可观。”
“他们是受胁迫作战,斗志应该不足?”郭竟说了一句,又摇头道:“马超胁迫的是张鲁本人,倒未必是那些将士。”
雷远微微沉吟,低声道:“本部五百,挟裹张鲁下属万人,另外还有氐王所部五千。合计骑兵数量只怕有三千、四千甚至更多……委实不好对付。”
当日雷远以数百骑奇袭,便在公安城下狠狠打散了江东大军。如果马超所部羌胡骑兵竟然有三四千以上,又似郭竟所述那般勇猛,确实不好对付。
可这一仗分明箭在弦上,难不成,这时候再退回深山,凭借地形拒止敌骑?郑晋看看雷远,只见自家主将沉思不语,他又有些茫然地看看郭竟,看不出什么表情。
“将军?”
“取些凉水来,把这董种浇醒,我有话要问。”
“是!”郑晋立即拎了一皮囊的水,劈头盖脸浇了上去。
第三百六十八章 误会
凉水下去,湿漉漉的董种惊醒。他用惊人的大声疯狂呼吸着,下意识地扭动身体,像是一条脱离了水面、将要干涸而死的鱼。
雷远瞥了一眼郑晋。
郑晋咧了咧嘴,低声道:“刚才用了您教的那个办法,用沾水的麻布……”
雷远挥了挥手,他实在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教过这些,许是因为郑晋在这方面太有天赋了。
“一会儿,你们都别说话。”他沉声道。
郑晋应了声是。
郭竟则挥了挥手,让扈从们站到稍远处。
秋天的时候,来自大巴山深处的宕渠水水量渐少,而水温变得冰凉。这一皮囊的冰水浇在董种的头上,顿时让他的意识从混沌中挣扎出来。他眯着眼睛,眼前一片血红,看什么东西都模模糊糊的。
冰冷的风吹过他的身躯,使他打了个冷战,他听到自己的上下牙床相撞,发出格格的轻响。
这不是勇士该有的表现,董种有些沮丧,他希望自己能像马孟起一样纵横无敌,或者作个战死沙场的英雄也行,但像现在这样被人擒捉,甚至还哭喊着交待了自己知道的一切情报……那太令人羞辱了,在清醒过来的一瞬间,他甚至想去死。
有人把董种蜷缩着的身体提起来,向他的腿弯踢了一脚。
“启禀……呃,俘虏带到。”
“休得如此失礼……呃,算了,你下去吧。”一个声音平静地答道。
当董种渐渐适应满眼血丝以后,他看到自己面前站着一个人。尽管还看不清此人的长相,但董种却能感觉到,这人从容不迫地注视着自己,他的眼光所及之处,似乎自己整个人都是透明的,没有任何秘密可言。
过了一会儿,董种才觉得浑身一松,那是对面之人移开了目光……不不,董种抬起头,看清了,那人只是换了一种更和善的态度。
那是个身披皮甲、外罩灰色戎服的年轻武人,哪怕颌下留了短髭,看相貌也不过二十出头的样子。
董种长长透了口气。他是马超的亲近部下,过去数年间,见过不少执掌生杀予夺大权、手握重兵的大人物,比如关中诸将中的大部分。这些人……包括马超本人在内,无不威势惊人,杀气腾腾。
眼前这人的身周有扈从环侍。其中有个抱持弓矢的少年,又有个体格庞大到惊人程度的壮汉,气势都非寻常。这年轻人显然也是个大人物,但此人并不抱着董种所见过的那种凶恶姿态,反倒从容大度,有着不一样的威严。
“足下便是董种?”
“是我。”董种苦笑道。
那人向前几步,在董种面前蹲下:“适才我的同伴多有得罪,还望不要介意。如果早知道阁下是陇上氐王的代表,我们断不至于如此失礼。”
“啊?什么?”董种有些糊涂。
还没等他想清楚发生了什么,那年轻人将董种扶起来,让他坐到河水畔一块被晒暖的大石头上。
热烘烘的石头接触到董种冰凉的皮肤,让他舒服得简直要发出呻吟。随即身上也是一暖,原来那年轻人脱下了戎服,客气地为董种披上。
他们为什么会以为我是氐王的下属?就因为我带了三百胡骑么?董种闻得到空气中未散的血腥气,他有心询问缘故,却又下不了决心。
那年轻人继续道:“唉,厮杀了一场,才发现竟是误会,实在可笑。敌人只是马超,诚如此前向氐王们的承诺,我们并无意氐王们为敌。”
说到这里,他转过身去,叹着气向身边一名将领道:“以后上阵作战,能不能带着脑子?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