宕渠,必定早有准备。所以能否请雷将军体谅我们,莫要……”
雷远不待他说完,便叱喝道:“住口!”
哪怕威迫豪族首领们交出亲属为帐下吏的时候,雷远依旧言语温和,至多绵里藏针。这会儿忽然勃然发怒,众人但觉他杀气腾腾,几乎令人不敢正视。
雷远略微附身向前,一手撑着案几,声色俱厉地道:“在座的诸位,都是刘益州管辖下的子民,我们乃荆州客军,本不该多说什么。诸位畏惧米贼的势力,不敢通报军情,我也可以稍作容忍。但是,我军来此,就是为了与曹贼和张鲁作战!如今局势既然分明,诸位或者站在左将军、刘益州这一边,或者站在曹贼和张鲁这一边,终须有个决断!”
出列说话的那人,吓得腿都快软了,他虽然心中仍有想法,却只能低头不动,保持着作揖的姿势。
这时又听简雍轻飘飘地来了一句:“总不见得,那米贼遣手下发一书信,各位就望风景从;玄德公大军在此,却不能令人有所触动么?”
响应张鲁的号召,试图隐瞒徐晃抵达巴郡、蛮夷将图大举的消息,这便等若倾向张鲁那一边,众人心头有鬼,一时无法答话。好几人只在心中大骂:我们只是想两不相帮,坐观成败罢了,哪里就说得上望风景从?米贼那套玩意儿要是靠谱,我们早就从了,还用等到现在?
好在雷远并没有追究的意思,他向简雍摆了摆手,略微放缓语气:“我还是原来的要求,希望以诸君的子侄辈为帐下吏,从此齐心协力,善保宕渠一县的安定。诸君,还请认真考虑我的请求。”
冯贺连忙出列道:“将军,我这就令人召唤犬子,立刻就去,立刻就回!”
此外又有数人出列赞同。
“其余诸君呢?”
一名较年迈的宗族首领趴伏在地,往身边一人连打眼色。
身边那人乃是某个较小宗族的首领,长期依附于大姓豪右的,当下苦着脸,犹豫了半晌,终于起身道:“雷将军,值此乱世,家族立身不易,我实在有不得已的苦衷。还请将军网开一面,我明日就领宗族子弟回乡,断不敢参予两家的争端。”
雷远斜眼看了看他:“足下的意思,便是不愿站在左将军和刘益州这边了。”
那人干笑道:“并非我刻意如此,实在是无可奈何啊。”
雷远点了点头:“那就斩了吧。”
话音刚落,几名扈从如狼似虎地将他推出帐外。
这人哪里想到会有这样的结果?他疯狂挣扎着,又连声大叫:“元公,你让我做的,你说句话啊!你们替我求个情啊!”
被称作“元公”的老者脸色煞白,一语不发。
而扈从们扳头压颈,强迫这人面对着大帐跪下。下个瞬间,雪亮刀光一闪,人头落地。
圆滚滚的脑袋在帐前骨碌碌地转动。眼力好的人,只见那头颅上双眼暴凸,口唇尚在开合不休。而无头的尸身倒地,一股怒血从腔子里直喷出来,就像一条鲜红的血柱,飙射出几近丈许距离,直贯入帐内。
雷远徐徐道:“李异。”
“在。”
“明日一早,持此首级入城,就说这是内通米贼的下场,以儆效尤。”
“遵命。”
李异大踏步过去,提起首级,回到帐中落座。
那首级就被端端正正摆在李异面前的案几上,污血从颈下渗出,又淅淅沥沥地淌到地面。李异看了看首级,很贴心地将之转了转,使之面容向外,正对着下首的宗族首领们。
“诸君,如何?”
今日只有两条路走,或者遣子弟为吏,紧紧站在荆州军的身边,与张鲁一战;或者当场身首异处,以后万事无关。
剩下的十三名宗族首领如何还不明白?他们心下砰砰乱跳,全都出列跪倒:“我等谨遵钧命。”
第二百九十七章 徐晃
片刻之后,十余骑自荆州军的营地里飞驰而出,向着宕渠县城的方向赶去。
按照汉家制度,入夜宵禁,城门闭锁,无县君、郡君出具的手令,任何人不得出入。但这十余骑,乃是宕渠城中豪强大家的亲信,当然能够出入自如。
随着十余骑入城,悄然寂静的宕渠城里马嘶犬吠,微有声响。又过片刻,更多的骑士随着先前的十余骑狂奔出城,在淡淡的月光笼罩下,向城南那处新建的军营行去。
而雷远起身站到军帐之外,眺望着那支手持松明、疾驰而来的骑队。他笑容满面地对身边的人说:“得到这些年轻俊彦相助,我相信巴西一定稳若磐石。日后左将军论功行赏,一定也不会忘记大家的这份心意。”
他刚才以强硬手段震慑众人,一时间志气雄壮,说话有些不那么注意。冯贺随侍在旁,听得清楚,心里一紧:稳定巴西郡的局面,却是左将军论功行赏么?这位雷将军言语中虽然打着荆益携手抗曹的旗号,其实却并不将刘益州放在眼里。
想着这些,众人皆逊谢道:“全赖将军威力,我们哪有什么功劳。”
眼看那支骑队越来越近,雷远再上前几步,站到大帐和辕门的半途。此前召集这些宗族首领来时,雷远只在帐中相待,这时候却如此谦逊;非是厚此薄彼,皆因此刻众多宗族已经决心与己方合作,雷远身为主将,也该拿出应有的礼数加以安抚。
这一晚上难免要做长夜之饮,还需得费心费力地应酬,务求收服其心,将他们的宗族力量彻底捆绑在己方一处。
甘宁和李异二人懒得应付这些人物,早早地告退了,而雷远和简雍断没有抽身的道理。两人对视一眼,都生出将要上战场的斗志勃发之感。
雷远不知道的是,就在距离他不足五里的位置,一片林木密集的丘陵地带里,令巴西太守庞羲望风退避、令蛮夷部落首领们信心百倍、将图大举之人,正在探看着宕渠城的内外形势。
徐晃已经来了。
徐晃身高近九尺,气度沉稳,须发非常浓密。他身上的戎袍原本是酱红色的,因为沿途雨淋日晒,变成了深褐色,外面披着件甲叶绵密的鱼鳞铠。因为夜色浓重,他又身处林木之下,于是炯炯有神的双眼被突出的盔檐遮挡了,这使他凭空生出几分高深莫测的观感来。
过去数月里,徐晃的行动落在他人的眼中,着实也够莫测的。
去年年末,他从邺城出发,与夏侯渊合兵讨伐太原贼。前后攻陷二十余座围屯,并克太原,屠了大陵城,斩杀帅商曜。
战事稍歇以后,本打算息养军力,曹丞相军令一下,他又和夏侯渊星夜启程,自蒲坂渡河,进入关中。因为须得等待司隶校尉钟繇与关中将帅协调的关系,他在长安城下歇息了数日,这才得到许可继续南下汉中。
前往汉中的道路是子午道,沿途悬崖绝壁,栈道奇险。人马不得不以绳索系腰,排成前后相继的漫长队伍,缓缓向前。就算沿途有张鲁派出的部下指点路途、供给食物饮水,这一程也走了足足二十余日,途中又逢霖雨,将士多有抱病,折损牛马畜力甚多。
好在最终到达了汉中。张鲁亲自到汉中东部的南乡县迎接,并且就地划分了规模极大的营地,调运大量物资以作补充。
按照曹公和张鲁议定的规程,之后徐晃就驻军在南乡,若有必要,也可率军向西,或者控制南郑、或者取代阳平关的防务。曹公事前说得明白,无需勉强推进后继的军事行动。只要徐晃这一支兵马驻扎在汉中,就足以对南方的刘璋、北方的关中诸将都造成威胁。
徐晃于是沉下心来,仔细经营南乡,增设了攻守战具,整修了城墙破损之处,短短一个月里,就把南乡打造得犹如铁桶也似。而与他同行的丞相军祭酒、新任益州刺史杜袭则多次前出到阳平关,着手招揽益州士民百姓。
但局势变化之快,超过了曹丞相的预料。徐晃在南乡驻军不久,就听杜袭传来消息,说什么刘玄德广遣使者在益州各地行动,渲染什么荆益联盟,携手抗曹。而刘季玉居然就被这种风声给影响了,已经遣使前往荆州,商谈下一步的合作。
徐晃和玄德公交手不止一次了,深知这等英雄一旦羽翼丰满,必然就会成为可怕的大敌,如果坐视着荆益联合北上,自家这几千人放在汉中,未必经得住玄德公的一击。
他与杜袭商议,都觉得非得先发制人,将汉中实控的区域尽量向南推,这时候推得越远,玄德公兵马来袭的时候,才能够有层层阻截、逐次后退的余地。
至于用以着力的具体手段,杜袭会在阳安关,会同张鲁的部将张卫想想办法,而徐晃则直接通过米仓道南下,试图在巴郡有所收获。
这半年时间里,他和他的部下从邺城到太原,从太原到长安,再从长安到汉中,汉中到巴郡,粗略估算路途,大概走了不下四千三百里,徐晃自己都觉得辛苦过甚,将士们整日不得闲息,怨言颇多。哪怕徐晃治军严整,也难免逃散了不少。
所以徐晃把大部队留在了南乡,让他们继续休整。他本人只领精兵若干,先绕行不曹水上游的宣汉县,与杜濩、朴胡、袁约三名蛮夷大酋会面,说服了他们鼓舞蛮夷冲在最前,往宕渠水沿线的宕渠和汉昌两城生些事端。
然则这些蛮夷们久居此地,对山坡沟壑林木间的变化,着实了如指掌。大队人马出动才三天,便有人十万火急来报,说有一支兵马直往宕渠来了。这一来,蛮夷大酋们又生疑虑。毕竟他们想的,乃是借着曹营大将的威风攫取利益,倒未必有兴趣与汉家大军恶战,让自家儿郎尽数去垫刀头。
徐晃不得不亲自领兵前出。
他连续翻越了几座山岭,趁着夜色直接抵近到宕渠城下,打算搞清楚来到此地的军马究竟什么来路。
这个距离,已经足够徐晃看清楚了。
因为军中似有饮宴,所以灯火甚明。上百支松明火炬在夜风中摇曳着,犹如繁星般照亮了森严的军营,照亮了多处的戎楼和戎楼上弩士警惕戒备的身影。
中军帐处隐约飘来欢笑之声,可是其它各部营地都十分寂静。井然有序的环境之中,偶有甲叶或武器反射灯火的微光,那是值夜的甲士往来巡逻。整座军营中,赫然有凌冽肃杀之气升腾而起。
“这是精锐,为数还不少!”徐晃皱起了眉头。“益州军中,有这样的强兵么?又或者……不是益州军,而是荆州军来了?这样可就有大麻烦!”
徐晃下意识地往林地深处走了几步,隐蔽身形。
一名虽作汉人打扮,却保留賨人须发面貌的老者喘着粗气,从侧面凑过来,满脸堆笑。
“你不是说,有个外孙给这支兵做过向导么?他人呢?带来了没有?”徐晃问道。
“带来了,带来了。徐将军,这便是我的外孙。你问他,他最清楚不过了。”说着,賨人老者往边上一闪,现出一个年轻人,正是曾为雷远所部向导,却在雷远招揽之后不辞而别的何平。
第二百九十八章 賨人
何平有个汉人名字,其实却是个纯粹的賨人。他的父母也都是賨人,只不过早前曾经跟随过姓王、姓何的主家,于是跟了主家的姓。
之所以会跟随主家的姓,大概是因为某段时间得到主家的喜爱。得到汉姓以后,在奴客当中,地位就算很出众了;再过几代人,整一族人或许可以转变为正经的汉家子民,亦未可知。
但这个目标永远也达不到,因为何平的父母都死了,被他们寄予希望的主家,也早就灭亡了。
大概十年前吧,汉中那位鬼道师君与宕渠一带的巴、賨首领联合,挥师南下攻打巴郡。而刘益州则大起汉化的賨人为兵,与之鏖战。战乱波及了十一县三郡国,賨人、巴人们彼此攻杀,血流成河。
巴郡各地,近数十年来本就颇经兵灾,地方上无数人只在勉强维持生存,这番刀兵之劫再起,几乎瞬间就摧毁了所有人的生计。而姓王、姓何的小庄园主第一时间便遭寇掠,而年幼的何平依附外家,流亡于深山。
他们是汉化的賨人,既没有资格向汉人的官府祈求援助,也没有能力与山间的賨人同胞们争夺为数不多的山间平野。一年又一年过去,越来越多的族人病饿交加而死,而其它的人依旧浑浑噩噩,像野狗一样绝望地活着。
为了活下去,何平吃过树皮、吃过蚂蚁、吃过水蛭。等到他稍微长成了,有了点力气,他带着族里的年轻人去打猎,用群山中的飞禽走兽来填肚子。也不知为什么,他莫名其妙地有了些名声,山下的官府知道有这么个叫作何平的年轻人,熟悉巴郡的地理、道路,也很精明强干,于是经常会有人出了相当的价格,聘请他和他的族人为往来巴郡的汉家官吏们带路。
有许多人带路的时候,会和何平聊几句,也会告诉他一些山外面发生的事情。于是何平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