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僧沉默了很久,仿佛在看远处的景致,眼神却是迷离的,而后轻轻点了头,“右相亲自上门与老僧商议此事,老僧怎敢不应?呵呵呵呵,老僧照办就是了。”
赵彦深大喜,朝老僧拱拱手,老僧连连摆手,口称当不起,而后赵彦深就带着一众人等离开了。
黑黢黢的天空中,繁星闪耀,站在这大雁塔的塔顶上仿佛伸手就能摘下星辰,老僧独自一人凭栏远望,奉茶的小和尚静静地站在老僧后面,仰起一张白胖可爱的脸,脆生生问道:“主持,您在想什么?那么入神。”老僧这才恍然似的回过头来,抚摸小和尚光溜溜的头顶,慈爱地笑道:“嗯,我什么也不想了,反正也什么都想不出,何必给自己增添不必要的烦恼呢?回去睡觉吧……”大雁塔的檐下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张蜘蛛网,几只飞虫粘在上面,无论如何也挣动不得。
老僧轻轻吹了一口气,一只小虫儿借着风力,挣脱了蛛网,转身的时候,老僧幽说道:
“前面有泥潭,就应该远远的绕开。不要明知不可为还要迎上去,因为一时鲁莽,或是一时不查,或是因为贪婪,而使自己陷入了必死之地……种下什么因,便会尝到什么果,这就是因果报应。头上三尺,岂无神明?老衲又何必想不开呢?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第二日,老僧承德大师召集了承恩寺名下的两万佛众,全都遣散一空,佛门震动!无数僧徒求见承德大师,一番深谈之后,几位与承德大师一般颇有名望的主持拂袖而走,七月初旬,十几位天下有名的大德高僧前往晋阳叩见天子,请求天子收回成命。
朝野震动,御史大夫祖珽于当日上本参劾佛门:“僧尼不服王法,不敬天子,坐拥天子之土,食百姓之俸,却不称臣,不纳税,名为出家之人,实为窃国窃民的大贼!……佛众泛滥,使天下士民已然只崇敬佛门,而忘了敬畏天子,长此以往,国家将亡!”
而高坐于九重宫阙之上的皇帝只是冷冷的瞥了一眼,就将那本众佛徒联名上书的文书扔在了地上,初夏的乌云像一个大锅盖捂在这一方天空,在雷光降下之前,谁也不知道这后面在酝酿些什么。
第二百二十三章取地于塔庙之下
武平二年夏,佛门以智灵大师为首的一众高僧前往晋阳劝谏皇帝收回成命,数百上千名僧人在感业寺中打坐,空腹诵经三日三夜,佛音数日不绝,一时人心浮动。皇帝并未加以理会,直至七月中旬,智灵等人再次上本,这次他们纠集了数百高僧联名,就连民间也一时传出了异样的声音。朝野上下群情嚣嚣,许多臣子上书,要将这胆大妄为的僧众给一举铲除!两种声音的对立化已然十分激烈,硝烟一触即发,高纬冷眼旁观,事情已经发展到了这一步,是时候动手了。
武平二年七月二十三日,早朝,太极殿笼罩在朝阳的斜晖之下,金碧辉煌,御史大夫、礼部侍郎、户部尚书、吏部尚书联名上参,请求皇帝下诏调动大军,以武力铲除佛门根基,永绝佛门道统。皇帝却露出了悲悯的神色,良久,摇了摇头:“佛众亦是我大齐子民,骤然以刀兵凌之,朕不为也……”
群臣愕然,皇帝下了御阶,负手而立,道:“佛门自恃有理,要与朕理论,朕并非昏君,既然他们要与朕理论,那就好好掰扯掰扯好了……传朕旨意,让儒释道三家各遣修习精深之人,齐聚晋阳,朕会在国子寺空出一处地方,让他们好好论辩,佛门若胜,智灵等人一切做为,朕既往不咎!若败……不但田亩农户朕要收回,他们所在各寺还会人头不保,莫谓朕……言之不预……!”说完,拂袖而去。
消息传出去,不光等着观望佛门倒台的一众人等傻眼了,连一众僧人自己都傻眼了。满朝文武都惊了,觉得一向英明的皇帝是不是气糊涂了?居然想出了这么个主意……
按照他们印象里老高家皇帝的尿性,不服的就碾过去,能用刀子解决的一向不会跟人多废话,一个佛门,纵然他们是庞然大物,纵然他们在全天下都有着莫大的影响力,可皇帝又怎会将他们放在眼里?他们只是沙门中人,不是权势熏天,跺一跺脚天下抖三抖的六镇勋贵。皇帝居然打算和他们讲道理?
众人都觉难以理解的时候,祖珽等一些知情的重臣却有一丝不以为然。
“……陛下跟那些僧人讲道理,或许很多人觉得难以理解,但若是理解不了,恰恰说明还没有将朝堂上的手段练到家,仔细想想,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好理解的……
“佛门在天底下的信徒甚众,若是陛下一下子便以刀兵凌驾于上,恐怕会使百姓议论纷纷,到时若是有心人出来搅动风云……天下人会怎么看待陛下?会怎么看待这个推行新政于天下的满朝诸公?
“人言可畏啊,便是圣明如陛下恐怕也会遭到攻歼抹黑,新政还未推行于天下,就陡然变成了欺压弱小的恶政,到时,天下人还会拥戴它吗?”
“那接下来当如何?万一佛门赢了怎么办?他们岂不是可以继续悠游于法度之外?”
“赢?呵……他们怎么可能会赢?僧尼们纵然是牙尖嘴利,可他们禁得起围攻吗?道若不行,还有那些名震天下的大儒们呢……,我儒门包容万象,融合了百家学说,取其精华于一身,岂是几本黄庭、几卷经书就能撼动的?定然可以挫败他们!
“可僧人善辩,若是这样他们也不落下风……”
“佛门以何立身?讲究大智慧,讲究大因果,讲究的……就是善恶有报
“可这些年藏匿于佛门之中的坏法之徒何止数千?便是一些在民间声望极隆的大德高僧,背地里的私德也不见得好到那里去了……
“这些东西要是摆在明面上说,就是掘断了佛门立身的根本!
“不动则已,出手就是要害……这就是阳谋呀,它比阴谋还要厉害,一步一步堆积大势,僧众们即使现在已然明悟,他们也无法回头了
“它的厉害就在于,不显山不露水,动起来却若山崩。
“陛下曾说,这就像是解一道算学题,就算是有一万个步骤,可你只要每一个步骤都是对的,每一个环节都控制好,保证绝对不出纰漏,那就是一万分之一万,岂会有什么万一的说法?
“想要兢兢业业地做出一番成绩、一番事业,就要有这样的态度。”
远在邺城的赵彦深语重心长的说着,他的下首坐着十几位今年考举中榜的官场新秀,其中赫然便包括高颎,他涨红了脸,拳头时不时捏紧松开,到了如今,他对于新政的每一个设想都在逐步实施,这说明他的奏陈已经被陛下记在心里,加以采纳,斑斑青史之上如此多的明宦显爵,有几人可以做到?
赵彦深淡淡的笑道:
“本来你们现在已经应该名声传颂天下的……可惜了,新政的动静如此之大,现在竟被完全盖过。
“不过也好,年轻人还是谦虚一些,闹得名头太响,容易滋生骄傲之心。不利于以后仕途啊。
“吏部的批文已经下来了,你们都已经有了官身,从此……就在地方上慢慢打熬吧。
“国朝正是用人之际,好好干,会有前程的。”
小阁内,朱紫朝服的老人从座位上站起来,转身离去。
每一个人的案前都摆放着一卷明黄色的帛书,沉在他们的心头,仿佛有千钧之重。
七月的天气,天云和煦,夏日傍晚的凉风穿堂而过,吹拂在在列的每一个士子的脸上,拂过堂前的槐树上,那树上的叶子便簌簌而动,犹如春蚕啃咬着桑叶,愈发衬得这里满堂寂静。
赵彦深只用一个例子就向他们诠释了朝堂之上的凶险,一方面,告诉他们,朝中水深的可怕,先在地方之上打熬一番是为了这些年轻人好,另一方面,也透露了皇帝的性格喜好,喜欢做事有分寸的人。
这颇有些老前辈对喜爱看重的后辈提点、提携的意思在里面。
然而这一番话包含的内容太多,他们一时还消化不过来。
有人仔细回想起,半信半疑地将这朝廷的一步步的动作串联起来……结果不由得叫人毛骨悚然。
惊出了一身冷汗。
“陛下想要图谋的,难道仅仅就只是为了佛门手中的财富吗?”
高颎心不在焉地从雕梁画栋的小阁楼里走了出来,一些与他同期考举的同年向他打招呼他也没有在意,敷衍了一番了事。
浑浑噩噩地上了马,出了坊门的时候,夕阳已经要完全落下了,西边的天际,已经渐渐传来了血腥的气息……
皇帝下诏后,儒释道三家名望极隆的大儒、高僧齐聚国子寺,团坐于树下,日夜辩论不休,道家讲黄庭,讲无为,讲清心寡欲,佛门僧众则讲佛典,讲因果报应、三世轮回、众生皆苦,儒家则无一不谈,无一不可以拿出来辩证,三者各占胜场,一时难分高下。
这一番辩论,儒家要维护自己的正统地位,佛教要死撑住使道统不至于消亡,而道教则存着想要挽回那些被佛门压下的势头,三方都拿出了全力。皇帝远远地看着这一番激烈的论战,偏头微笑着问身边的裴世矩:“裴卿看这一番辩论谁能占据上风?”
裴世矩只是略略望了一眼,“暂时还难以分出高下,不过依微臣看,道教必败无疑,儒佛之间要决出一个胜负,还需要一些时日……”
“这些大和尚倒是嘴皮子利索,朕小瞧了他们,看来他们也并不是很好对付呀。”
高纬颇有些遗憾的咂咂嘴,可面上却没有一丝异色,不管出现了何等变故,他都能稳稳地将局势操纵在手中,在他眼里,结局早已被安排好,现在辩证的激烈,也不过是为了堵住天下人的嘴,走个过场而已。
“那些大和尚可不光会读佛经,他们也会研习诗赋、儒家经义,很多人的修养,就算是一些名儒也是自叹不如的。而且,他们一向善辩,所以臣方才才说,不好说呀……”
走过一片小树林的时候,高纬伸手拨开了挡在面前的一些枝叶,踏了过去,浑不在乎地说:“那又怎么样?那也只是诡辩,道教自汉末之后,就开始宣扬‘行符敕水’、‘消灾灭祸’、‘白日升天,长生世上’这些手段来骗人,佛也好不到那里去,什么神魂不灭、因果报应、三世轮回、天堂地狱等说法,这些都刚好迎合了国家统治者们的心理,比道家手段要略略高明一些,佛门势头超过道门,也不是全无道理……”
“不过那又怎么样?他们的这些学说,不能救命,也不能拿来济世救国,他们只是一味的空想,迎合了各个层次的人群的心理,使那些被压迫的痛苦不堪的百姓得到一些心理慰藉,使那些穷奢极欲的权贵得到对未来的幻想和满足,就是这样,仅此而已,什么也做不了。”
高纬指了指远处的辩论场,摇头轻笑道:“虽然存在即合理,儒释道皆有妙用,可谁若是挡着朕的路了,朕也不介意花一番功夫搬开来……佛门被养得太大了,严重制约了大齐的发展,朕是一定要好好压一压他们的。到时候,朕钱有了,人有了,土地也有了,就差不多可以把计划接下去了,呵呵……”
皇帝看着心情很是不错,一手负在身后,颇有些把酒临风的味道。
“这就叫,求兵于僧众之间,取地于塔庙之下。”
第224章。今天的章节要晚一点
昨天我写的稿子崩了,今天中午写了一段感觉还是不对,今天晚上写出来,可能要十点多了
第二百二十四章绝路
八月初五,接近正午。
酷热的阳光自碧蓝的天空众倾斜下来,这一方小小的宅院之中一片寂静,忽然,“砰”的一下,敲破了小院中的宁静。
一个细白如玉的瓷杯摔在地上,瓷片飞溅,在诸僧围坐着的一方空地上滚了几下,停下来。
坐在首位的智灵僧人此刻已经顾不得高僧风范,捏紧了拳头怒锤在椅子旁边的案几上,咆哮如雷:“呵,哈哈哈哈——终日打雁,却不料,今日叫雁给啄瞎了眼睛!祖珽……斛律孝卿……,这些老匹夫,辩论不及我等,便出黑手,真是无耻之尤!”
这座小院的厢房里,气氛一时有些凝重,与此同时,稍显喧腾的声音从隔壁的院落里传过来,不少大儒和道人已经前往那里,推杯换盏的,俨然已经胜券在握。
在座的这些僧人们,面色愈发铁青,心里不约而同地闪过了一丝茫然。
事情已经完全超出了这些高僧的掌控,或者说,他们一直苦苦保持的一种平衡以及节奏,在这一日,被完全打乱了。
……对外说是儒释道三家辩战,其实情况究竟如何众人的心里都清楚,这是皇帝发起的,对佛门上下的一场围剿之战,儒门才是主攻,道家不过是皇帝为了好看而摆在那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