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满则缺……压榨某一方面的力量强度太高,它会崩溃的。秦代法制全面,但财政制度却不尽如人意,田租虽轻,徭役却重……有汉以来,汉则沿袭先秦制度,以此支撑住汉所行之郡县征兵制,此制度下,中央军和边防军队军力、军备强大,依赖中央支持……
大司农掌管国家财政,所得钱赋与耕田、人口相关,而皇帝也有私人的钱库,那就是少府,所得财富来自于盐铁经营,开国以来长期的豪强兼并,商业发展,致使国家财政削减,皇帝个人收入增长,汉武帝以此为军费,支撑起对匈奴作战,自然要与民争利,大力挤压百姓……
并且对那些不愿意自愿捐献的豪强有愤愤之气,汉武帝赢得了对匈奴的战争,民生却为此凋敝,晚年不得不下罪己诏,言:‘朕自即位以来,行为狂悖,使天下愁苦’,也自此种下了祸乱根源。”
高纬说:“此是乱世,我们就更要争取民心,让百姓站在我们这一边,就不能压迫过甚,欸……朕记得有那么一回事,三国之时,曹魏土地广袤,得了不少敌国边地庶民来投,然而户籍残缺不全,曹丕想对这些户籍进行一次严格的整理,但司马懿反对。
他说,不能这么干,正是由于敌国采取了严密的控制,对百姓压榨过甚,所以这些百姓才离心离德,归附了魏国,魏国不仅不应该严查户籍,反而应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示以宽容。”
高纬万分感慨,“朕看到这一段,当即就明白了,司马懿做为当时最精明的为政者,一眼就看到了事情的关键和本质!为了财政收入,朝廷必须建立户籍制度让百姓纳税,可是,为了不过于压迫百姓,户籍制度又必须存在一定的模糊性,这样,百姓想逃一些苛捐杂税,可以逃得掉……”
郑宇面色有些不甘和黯然,“难道,这件事就不办了吗?实在是太可惜了!”
高纬面色一正,道:“要办,当然要办,清查户口当然是重中之重,不仅要办,还要大张旗鼓……”
郑宇完全被搞糊涂了,祖珽见状,摇摇头道:“纳税,一直是我朝的顶大难题,前魏崩塌之后,我朝的户籍统计就一直混乱无比,我朝是接过了前魏的烂摊子,故而一大批的东西,来不及整改,而且还要随时应对伪周,与之交战,就更没有这个精力,行政效率低下,土地户籍问题上弄虚作假的成分很大,故而一直税收困难。
清河年间,我正好统计了一下,按照户口缴纳的租调最多时,居然比原规划之中的要少百分之六七十!一大批的人逃户,钻空子,当时……朝廷规定,光棍之家,只需要按照普通人家的半数来纳税,于是许多人为了逃税,结了婚却不登记,在阳翟这一郡,十个里面有九个登记的是光棍!
历代先帝也明白此事的严重性,但我朝对于地方上的控制力实在是……一言难尽,在伪周入侵,或者国内发生天灾的时候,财政往往比较困难,甚至,不得不削减百官俸禄,裁减官员的编制……”
郑宇仿佛听懂了,沉默不语,其他人则是一脸懵逼,祖珽朝皇帝拱拱手,道:
“陛下之所以引而不发,一来,我朝对于地方的掌控力实在不足,底层官吏都是豪强出身,他们自己尚且吞并土地,又怎么会把真实的情况上报给朝廷呢?这只会成为他们继续巧取豪夺土地的一个机会。
二来,朝廷的根本体制没有得到改进,就想着在地方上大动干戈,这不是……痴人说梦吗?
三来,我朝至此,民生确实凋敝,急需恢复活力,农业、商业,各行各业都需要发展,加征赋税,不是个好主意,朝廷反而应该适量的减免赋税,以恢复生产,陛下所言发展商贸,最主要的目的之一,就是分摊减免农税之后的财政压力……
步子迈得太大,容易扯到蛋……陛下刚刚整顿完朝官,才在刚向地方伸手……这就要开始清理天下户籍?不知道郑尚书您是怎么想的?呵呵,急功近利,可是容易好心办坏事啊……”
祖珽洋洋自得,斜乜着郑宇,心道:“老夫猜得准陛下的心思,你这个老货行吗?跟我斗……哼,天真……”
郑宇横了他一眼,朝皇帝作揖:
“老臣孟浪,只是不知道陛下究竟何意?清点户籍之事,到底是做还是不做?”
高纬道:“做,但别全做……这件事是不可能一劳永逸的,朕也曾想要参照伪周的土地和户籍政策,他们更加彻底,行政效率更高,并实行了战斗力更强的府兵制,所取得成效,确实让朕眼热,不过,如果依照我朝此时的情况,施行此等政策,只会是让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不妥……要有一个过渡阶段!
天下不止山野之中有逃户,佛寺、豪强家中也有很多,山野之中的逃户养活不了自己,逃户情有可原,可那些托庇于寺庙、豪强的,却并不是养不活自己,可以从这方面入手,之后,洛阳、晋阳、邺城……这些重镇,必须展开户籍清点!等到一两年之后,朝廷对地方的掌控力加强了,民生恢复的差不多了,再进行全盘的户籍普查清点……”
要对佛寺动手了吗?众人皆是一怔,祖珽倒还算镇定,他此前猜到过会有那么一天。皇帝做事情喜欢铺垫,一环扣一环,不难整理出脉络来,他先是清洗中央,然后插手地方……将这些线索整理出来,便不难得出结论,只不过很少有人会真的想到皇帝的胃口和手笔那么大而已……
同时心里也默叹,这一步步堆积大势,稳扎稳打,步步为营,以前觉得没有什么,但几乎就是这样悄无声息,不知不觉间,朝局已经变成了这么一步……着实令人心惊肉跳!
这位陛下或许表面上看起来魄力稍显不足,但胸中暗藏峰壑,这样的君王其实是最可怕的!
这位陛下做事总是有规划,心思缜密无比,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什么事情什么时候不该做!
你以为可以挡住他,甚至悖逆他,但当头来却会发现根本没有用!这位陛下想要做些什么,必然都是准备充分,将锅里的水都烧开,才会宣布动手。
不管是忠于他的好,逆他的也罢,都是他棋盘之上摆放的棋子……
祖珽有些不寒而栗……
那边,皇帝已经换了另一个话题,他摊开手掌,给大家看手上的一枚铜钱,道:
“大家过来看看,这枚铜钱,可有什么问题没有?”
第二百零三章常平五铢钱
天色明净如洗,寒风微冷,宽敞的街面上,少年人捏着那枚泛着乌黑颜色的铜钱,眼底毫无笑意,带着冬天的凛然,众人怔了一下,祖珽小心翼翼地接过那枚铜钱,而后面色变化了一下,朝皇帝拱拱手,道:“启禀陛下,这是假钱,不是我大齐打造的常平五铢钱……”
太府官员也连忙道:“我大齐的常平五铢钱,乃是文宣皇帝亲自下诏所命铸造,文宣受禅,除永安之钱,改铸常平五铢,重如其文。其钱甚贵,且制造甚精。至乾明、皇建之间,往往私铸。邺中用钱,有赤熟、青熟、细眉、赤生之异。河南所用,有青薄铅锡之别。青、齐、徐、兖、梁、豫州,辈类各殊……
而正宗的常平五铢钱……采用了当时的铜母范叠铸技术,铸造非常精良,文字流畅优美、版式划一,玉箸体钱文构架匀称、笔画圆润。“平“字上横与面穿下郭合一,设计和铸造都极为考究!”他接过那枚铜钱给众人观看,“而这枚铜钱,上面有明显刮痕,字迹也并不清晰,还有……大家也注意到了罢,这刮痕处有明显的褐黑之色!”
“这是铁锈……”高纬淡淡的说道:“这枚铜钱里面掺了铁,分量还不小。”
“陛下英明……”太府官员直起了腰板,将自己腰带上挂着的一枚铜钱拿出来,分量厚重,字迹圆润精美,样式清晰美观,这才是真正的常平五铢钱,纵观整部中华货币史,北齐常平五铢钱都是难得一见的美币,又因为钱名为常平,有“平安常在”的寓意,常常被当作吉祥饰物贴身携带。他将两枚货币高举,两相对比,道:
“看完外表,再掂掂重量,这明显是私铸……也就是俗称的荚钱,大抵就是说,劣币薄似榆荚,风飘水浮,此铜钱虽然并没有那么夸张,但也是劣币无疑,都是朝廷所不认可的货币!”
祖珽博学,捏着胡须道:“铸造劣币,实在是与国争利,早晚会弄出大乱子……汉末,董卓挟帝入长安,颁行小钱,除了销熔五铢之外,还将长安城内的铜器尽数销毁,据说,其中还包括秦始皇所铸造的十二座金人,呵呵……全都用来铸造了小钱,俗称董钱,董钱极尽轻小之能事,入水不沉,随手破碎,再薄一分,就会化为齑粉,百姓讥之为无名小钱……
再有,沈郎钱,既东晋大将军麾下参军沈充,中原丧乱以来,奸竖横出,沈充起兵谋逆,铸造沈郎钱,钱仅重三铢半,却号称五铢,如此聚敛,难怪他最终兵败身死……这等劣币通行于世的后果就是,国家财政败坏,物价日涨,民生日艰……”
高纬问道:“这种劣币在市场上流传广泛吗?”
“启禀陛下,市面上有一多半的人,用的都是这等劣币进行交易,真正使用我常平五铢的,反而是在少数,其余都是私人铸造的劣币……”
高纬听了后,深吸一口气,压抑住磅礴的怒气,“朕虽然早就听闻我朝币制败坏,却没有想到,情况会恶劣到这种程度……劣币驱逐了良币,成为了市场上的主流,这简直就是……岂有此理!”
“如此说来,我朝府库之中,征收上来的,也大多都是这种钱喽?”
“是……”
高纬已经微微有了怒气,道:“怎会如此?文襄、文宣二帝都曾关注币制改革,文宣更是造出了常平五铢钱,如何市面上流通的还是这种劣币?”
“启禀陛下,不是朝廷没有付诸行动过,而是实在是私铸之风盛行,无力动摇啊……这种情况由来已久,早在前魏南北对立时期,铸币甚多,币值混乱,私铸盛行。到了我朝天保四年,用的还是以东魏永安五铢钱为主,杂用其他钱币。文宣帝欲结束这种状况,便开始铸造新的钱币。但此钱没有使用他的年号,而是取名“常平五铢“。此钱是借用当时囤积粮食的仓库“常平仓“之名。即政府于丰年购进粮食储存,以免谷贱伤农,欠收年卖出所储粮食以稳定粮价,晋武帝……泰始四年,立常平仓,丰年则籴,岁俭则粜。文宣帝为钱币取“常平“为名即希望和常平仓一样有调节市场之意……”
祖珽摇摇头,“但私铸多是豪强、贵族经营,朝廷掣肘甚多,无力打压,久而久之,百姓也将此等劣币当成了合法的货币……这种状况不独我大齐独有,伪周也一样,两国都是沿袭了前魏均田制,我大齐注重户等差别,而伪周重视丰荒调剂。大齐、伪周的官员俸禄各以食干制和食邑制。也均试图通过扩张的货币政策弥补财政亏空,结果就是,经济秩序的混乱比之从前更加严重,劣币私铸之风更加盛行……”
“祖大夫说得是,自先帝河清年,至我朝武平年间,私铸转甚,或以生铁和铜,或以铅和铜,已经渐渐有了势大难当之态……早些年没有什么,可这些年,这些弊端越来越明显,物价日涨,百姓的生计越发艰难,这些财富,统统通过行商,进入到了豪强、贵族口带之中,陛下不可不慎呀!”
“货币之重者、大者为母,轻者、小者为子。币轻物贵,推行重币以市贵物,称母权子;币重物轻,推行轻币以市贱物,亦不废重,称之权母。铸币轻重大小应该与商品流通、物价水平相适应,重币用于贵物,轻币用于贱物,子母币相权而行。如今轻重已然难分,就造成了经济民生的紊乱……”郑宇躬身行礼道:“陛下,已经到了不得不变的时候了……,臣恳请陛下下旨,清查劣币,不准其流通于世!”
已经快到了日中,日头烈了起来,阳光照在脸上,暖洋洋的,所有人的心都牵了起来。良久,皇帝摇摇头,否决了一众官员的提议,“如你们所说,如今劣币已经通行于市,我朝一多半的货币都是这种劣币,百姓所用货币,也有这种劣币,若是一下子全盘否定推翻它,会造成更严重的结果……不妥……”
他说:“但这事也不能都这么算了……劣币通行,终究是对国家不利……传朕旨意……”一名兰台官员连忙要跪下抄录,被高纬托住了,“我先念,你记着就行,回去再写……”
“其一,出太府之外,不准任何人、任何组织私铸钱币,违者……抄没家产、以谋反论处……”
从源头上掘除劣币的根源。
“其二,不准将常平五铢钱和其他货币重新铸熔,不准私铸铜、铁器物,也不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