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纬点点头,鞋尖撇开了雪地里的枯草:
“今日的那个折子,就是几大部落酋领联名上的折子,你们都看了吧……”
众人点点头,道:“臣等已经看了,今年落雪比往年要早了一些,我们这边是十一月初,他们那边十月中旬就开始下雹子,北边很多部落都没有准备好过冬物资,怕是会冻死不少牲畜……”
“以往发生这种状况无非就是下诏允许他们进入边州猫冬。有城墙挡着,粮食和物资都不缺,要熬过去也容易一些。”祖珽多年的工作经验,说起这些来是如数家珍。
“一到了冬日,鲜卑部落酋领和贵人们都会在落雪前就进入边州,这都是惯例了。”
高纬听出了一点兴趣,道:“他们底下的人也允许入城?”
祖珽正色道:“这个自然是不准的,他们是他们。冬日里边州诸郡也是粮草紧缺,不能屯下那么多人。再说了,鲜卑、羯人、契丹、高车……那么多部落,底下部众动辄数千数万,这要进了城,万一……”
“确实很麻烦……”高纬了解了之后,点点头,“那么,靠拢城池,以为依附,总是允许的吧?”
“这个允许,只要不调动兵卒,没有异动,他们想要干什么是他们的事,边军也管不着他们。”
部众和部卒是部落酋领的私产,皇权都无法直接干涉到他们。
高纬只觉得太阳穴有一阵在突突地跳动,这是个很麻烦的问题。此时离历史中隋唐的出现也不过十几二十年,而在北周和北齐国内,仍然有大量的鲜卑势力。这些人固执的抵制着汉化潮流,抵制融合,固守着鲜卑旧俗,过着游牧、逐水草而居的日子。皇权想要插手也不可得。
“既如此,那就按照常例办理吧,命他们约束部众,安分守己便是。”
难道真的只有经过重大的政权变革才能将这些人彻底的归心?北周灭齐,杨坚篡周,李唐横扫天下,江山几经易主,经历了无数的血雨腥风,这才建立了民族融合的开明盛世。
人,只有被打痛了,才会懂得畏惧。
固有的既得利益者,经历了无数次的清洗,才会停止反抗。
社会变革的道路上免不了要流血……
只是,非得要杀的人头滚滚才能做到吗?
北魏孝文帝拓跋宏以南伐为名,迁都洛阳,全面改革鲜卑旧俗,用汉人的习俗取代鲜卑习俗,并且改革北魏的政治制度,参照南朝的规章制度建立新秩序,严厉镇杀、打压反对的鲜卑贵族……可他不也没有竟全功吗?怀朔六镇等鲜卑对于改革极不赞同,宁愿被孝文帝遗弃也不肯做出改变。
到头来成为了压垮北魏政权的主要因素之一。
而现在,北齐政治舞台上的权力者主要就是这些人。
为了维护各自的利益,他们阻拦改革、阻挠汉化的烈度甚至会与当年阻挠孝文帝迁都洛阳一样。
杀心已起,却又暂时又无可奈何……
这种感觉就像是一口老血都堵到喉咙了却不能喷出来。
说得就是高纬现在的心情。早晚憋出内伤。
不管动手还是不动手,到头来都会伤到元气,两难境地的时候,就要看孰轻孰重了。
这压力实在是太大,即便高纬已经布好了局,打算用几年时间好好筹谋一番,从军事、政治、经济三方面入手……也难免感觉到压力。穿越者也不是万能的,原以为当了皇帝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现在发现当时一定是脑子被驴踢了才会有这样的想法。
想要做一个明君,想要建立万世不易之功业,那么享受这种东西这辈子是别想了,就是劳累的命。想要舒服下辈子穿一个小书生吧,想怎么喷怎么喷,想怎么吹牛就怎么吹牛,反正只是一个喷子,何苦那么幸苦,硬要做一个改变时代的总设计师呢?
反正江山没了是皇帝的责任。“皇帝昏庸,皇帝无能,这才没有守住基业。”
没有当过当家人,就别说自己知道当家的苦。
世人皆知皇命难违,又岂知皇帝难为呢?
高纬看了眼幽深的宫道,四周的高墙隔绝了一切天光,头顶的那一片窄窄的天空,雪花下的愈发急促了。
待到诸臣褪尽,高纬又独自一人在太极殿坐了一会儿,有一个计划在他心头翻来覆去的酝酿:年节之后,就是时候对朝廷的官制进行改革了。改北魏官制为明代官制,再在其原本的基础上做出一点修改,总的的来说,要做到收大权于朝廷,收大权于皇帝。文修武备……分开管理。
不到那个时候,他一点风声也不能透露出去。一个朝廷上,部门太多,就会出现人浮于事、庸官冗官尸位素餐的情况,高纬的第一步,要精简机构,而且必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发动。联合邺城,两个都城双管齐下,自上而下做出调整和改变。
好在工作并不是非常麻烦,工作量也不大,这个时候其实已经有了三省六部制的雏形,要做出改变,将权力集中起来,其实是很容易做到的事情。
北齐官制基本沿袭北魏,仅仅在少数几个地方略有不同罢了。明代昏君迭出,党争不断,内忧外患之下尚且存活了如此久的时间,就足以说明,明代沿用的制度具有一定的先进性。要发挥一个国家最大的潜力,只能通过全面的掌控才能实现,地方不听中央,国家各部门自行其事,没有完整的、具体的参政制度,国家机器的效率就会打上折扣……
高纬俯身在案上,提笔勾圈点画,将朝廷上上下下各部门的脉络全都细细的梳理一遍,从今往后要如何规划职权,每一项都是需要慎重考虑的。先把中央理清楚,接下来对地方动手就会容易许多……从朝廷,到刺史和仪同三司,再到地方郡县,一级一级,一点点的将权力收归中央……
高纬站直了身子,挥手道:“铺纸,研磨!”待到内侍做好一切,高纬方才落笔,将自己最后的决定一项一项的罗列在明黄色的黄帛上。“……改民部为户部,最高长官列为户部尚书,设左右侍郎二位……为副官,改五兵部为为兵部,祠部为礼部……罢都官尚书,改刑部尚书……”灯影下,皇帝的下笔若飞,游龙一般矫健的气势在纸面上渲染开来。只等开春,这份诏书便会真正面世,会有许许多多的官职被裁撤,高纬经过了长时间的了解和推敲,终于再一次磨刀霍霍,对准了位列朝堂之上的衮衮诸公……
“娘娘……”太极殿外,一道纤细的影子出现在正门侧边。路冉和刘桃枝微微欠身,无声的挡住了皇后的视线。皇后斛律氏来的悄无声息,她穿的很素净,娇俏的小脸上只是略施粉黛,眉如远山,一头乌发上只别了一支簪子,手里提着一个保暖的食盒。婉儿并未有半点不悦,和颜悦色道:“陛下在里面吗?”
“陛下正在处置朝务,吩咐过了,不准任何人打扰。娘娘勿怪……”
“这么晚了,陛下还在处理朝务?”她的一对秀眉微微蹙起,担忧的看向里边。依稀看得到正殿最深处,灯火通明,伏案奋笔疾书的皇帝低垂着头,并未察觉到妻子的到来。他仿佛总是这样,忙忙碌碌的,永远有处理不完的事情……
“陛下还没有用膳吧?”
路冉拘谨的站直了,有些心虚。皇后目光严厉的扫了他一眼,“陛下忙,你们贴身侍候的人就应该给陛下多想想,否则陛下养着你们是干什么的?”
路冉的腰弯的更低了,不是他没有劝过,只是每当皇帝在办正事的时候脾气就会特别凶戾暴躁,听不得一点杂音,动不动就将人拖下去杖责,他们有心劝,却没有这个胆子。婉儿大抵也猜到了是怎么一回事,丈夫的脾气很固执,越是拦着,越是要拧着干。随后无奈的叹了一口气:“罢了,从今往后多注意就是。陛下近来有头疼的毛病,记得提醒他多休息……”
等到妻子离开,又过了一会儿,高纬顿了顿笔,面沉如水,“方才是谁在殿外?”
“启禀陛下,是娘娘,知道陛下还没有用膳,特地送来的。食盒在炉子边上烘着,您看是不是……”
“……”
路冉偷眼睇着皇帝,果然听到是娘娘,他将要发作的脾气便压了下去。
于是他趁热打铁道:“是陛下最爱吃的羊肉炙,娘娘说这么冷的天吃这个暖和……”
“嗯,”路冉只见皇帝神奇的将笔停了下来,“端上来……”
高纬提起筷子撕下一块肉,配上香甜的米饭,放入口中慢慢咀嚼,渐渐的,他紧绷着的脸色缓和了下来,“刚刚好,味道还成……”
他忽然问道:“……朕有多久没有进过后宫了?”
“启禀陛下,大约一个半月了……”
“嗯,”高纬咽下最后一口米饭,“摆驾仁寿宫。”
他忽然想起来,孩子也是一件大事。
第一百七十章冬日小记(二)
高纬批奏折批到忘我,等到得仁寿宫的时候已经是下半夜了,此时的风雪比前半夜更甚,路冉提着灯笼走在前面,几个宦官提起大袖给皇帝挡风。高纬不悦地将他们的手臂拍下,嫌他们挡住了自己的视线。此时蓬雪满天,除了远远的几点昏黄的灯笼,其他什么也看不真切。
“陛下,此时风大,仔细扑着了您。”
“这么一点风雪,又能奈我何?你有这会儿墨迹的功夫,我们老早就到了。”
高纬淡漠的瞥了他一眼,路冉便默默的退到一边去,紧追着大步流星的皇帝。
仁寿宫里,斛律婉儿也还未入睡。
她怔怔地看向窗外,外面只会风的呼啸,灯笼的影子晃来晃去,她还在等。
夫郎说了今晚会回来安寝的……,不过看来他肯定是又忘了,从诛杀和士开之后,他就常常是这个样子。为了理政方便,有时候他干脆吃睡都在昭阳、太极殿中……,可以见到他的机会越来越少,见到了也往往是问候一番有没有吃饱穿暖,之后便又埋头于公务之中,没有下文了。似乎随着时间的推移,皇帝变得越来越冷峻,她俩的共同话题就越来越少。“他也许是不喜欢我了。”她偶尔会这么想。
这么想着就很难过很难过。身为一国皇后,尽管她十分清楚情爱这些儿女之情不应该是她的关注点,成熟和独立才是他应该表现出来的,还未出阁的时候,叔叔和母亲也常常教他,嫁给了天家,能不能得到宠爱并不是十分重要,最最重要的是让男人信任她、看重她、离不开她……就像神武帝的武明皇后一般,识大体、顾大局,受到夫君敬重、诸子维护。
可……再怎么说,她也只是个女人呀,那个女人不希望丈夫关心自己呢?表面上再坚强的女人,其实都是有小儿女的情思的……,出身豪门的武明皇后,不也是才见了一面就相中了当时还是个穷小子的神武皇帝吗?她并不奢望可以像武明皇后那样,也没有武明皇后那么伟大,她只希望自己的夫君可以多想想她,哪怕只是偶尔,只要想起的都是她的好,那么她就心满意足了……
原来爱一个人是这样的,时时刻刻想着他,担忧着他,一切都优先为他考虑,哪怕把自己低入尘埃里,也在所不惜……
想着想着,她好似忽然想起了什么,踩上绣鞋,匆匆忙忙的将桌上的已经放凉的汤端去热一热。今天晚上已经热过两遍了,她想着晚上的雪那么大,他又要批折子,到了这里的时候肯定是又冷又饿了,她要给他一碗热汤喝喝。她不知道他能否赶来,却仍然坚持等候。
她的手刚刚捧起汤碗,便听到在外面值守的宫人叫道,“陛下……”。随后正殿的大门就被打开了,高纬黑色的长袍上满是雪花,出现在她面前。“今天的雪真大,本来可以早半刻钟到的,唉,早知道我就早一点过来了……”高纬毫不在意的笑笑,拍落了身上的雪花。
婉儿的眼眶一热,放下汤碗,走到他面前,轻轻的踮起脚尖,伸出两只温热又柔软的手在他又青又冷的面颊上搓揉,高纬有段时间没有修胡子了,下颌冒出了青青的胡茬,摸着很扎手,她忽然就安心了……,心底很是感动,嘴上却不饶人,嗔道:
“那么大的雪,来不了了就先不来了嘛,这一路过来,冻也快冻死了……”
“你冷不冷,饿不饿?……你先把衣服脱了,去被窝里坐着,我给你热碗汤喝……”
高纬也不顾烫嘴,拥着皮褥子将她递来的热汤一饮而尽,随口点评了一句:
“这汤喝着有些跑味了……”
“我用上好的乳鸽煲的,就是……就是这么久不见你人,热了两三趟,自然就跑味了。”
她说这些的时候有些委屈,高纬微微一笑,心想到底是个丫头。不过心底还是很有些感动的,这么晚了,他以为她早早的就睡了,可谁想到她居然可以熬到这么晚。
“还要吗?”
“——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