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娘擦了擦额头的汗,笑道:“我也是怕你担待太多,总归是个年轻孩儿,你也不要老惦记我这个快入土的人了,就说这糙米,这几年年景不好,你自家怕是都不够。”
黑脸少年长得一副憨厚的样子,听罢干笑了两声,避开话头道:“这屋里怎么又不点灯?”
瞎娘忙说道:“我这个瞎眼婆子要点什么灯?该省点还是省点吧。”
黑脸少年挠了挠头,道:“瞧我都忘了!你先歇着吧,反正家里没事,过来帮衬帮衬您老人家!”
说完少年便要起身去烧火做饭,瞎娘拉住他道:“先别忙,你先坐下歇歇吧!”
少年打了个哈欠,动手点了一盏灯,外面风吹进来刮得墙壁上的影子不停摇动,瞎娘往炉灶里加了些柴火烧开水,少年看见了急急地冲过来把瞎娘拖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埋怨道:“不是说了你不要动手吗?你别绊着什么!”
瞎娘眼里没有半分神采,眼睛明显是不中用的,却闪着别样的光彩,答应道:“这屋子我睡着走都不怕碰着什么,都已经住了几十年了,我看得见的时候,哪里有半块青砖,哪里有凹坑早就瞧遍了。当初成儿在的时候,我便日日在这屋里来回地走,他说左平出了位圣人,又出了个神教,专为我们穷苦人家做主,也说要去,我便让他去,他说神教缺钱粮要他们捐粮,我便把家里头过冬的粮食给了他,心想该吃饭的时候总该回来谁承想……”
瞎娘口中的成儿便是她守了小半辈子的儿子,几年前被官军抓了,后来逃出来时死在了官军的流矢下。瞎娘说着话哽咽起来,觉得脚有些松软了,于是蹲在地上听黑脸少年劝解的话。
少年听着远处打更人过桥时敲锣的声音,又望了一眼窗外明晃晃的月亮,心里有些迟疑,转过头看着瞎娘说道:“你要小心些,跟人少提神教的事情。”
瞎娘有些絮叨地道:“当年神教也舍过我两升大户人家才吃得上的好米哩!在成儿死的时候送来的。”
少年有些不耐烦地说道:“你别提了,他们都诓了我那兄弟的卖命银子,还假心假意送这两升米,只顾着在死人身上赚一些不值钱的名头!”
少年说的“他们”,便是几年来投奔神教的草莽豪杰,要趁着这天下乱糟糟的时候博一场富贵。瞎娘不懂这些,只知道是神教的布施恩惠,千恩万谢地收下后,还总在人前念叨着神教的好。
少年想说两句笑话,站起身时却看见墙角空荡荡地米缸,顿时愣了一下,问:“米呢?缸里的米呢?”
瞎娘也站起来,少年想到了什么,把手上的木盆摔在地上:“又有人来要粮了?”
瞎娘点了点头,扯住就要往外冲去的少年,劝道:“算了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天天和着些野菜也能过日子。”
“什么多一事?神教剩下点的恩义都叫他们给败光了!”少年忽然想起几年前死去的兄弟闭眼前还在他耳边念了一句“神教救世”,不禁悲从心来,开口大骂道:“想当年,左平郡父老庇护被朝廷追拿的圣人的时候,死过多少人,那时候任谁说起神教不是敬慕有加,到了今天难道都要毁在这帮小人手中吗?”
呼!
门忽然被狠狠踢开了,正当瞎娘把少年劝住时,门外又传来一个不阴不阳的声音,几个神教教徒打扮的年轻人踢开半闭着的门就要走进来。
“谁在这里要妖言惑众,搬弄是非呢?……咦?这不是内营的李贤弟么?”当先一人手里摇着把纸扇,走一步便要晃三晃,另一只手却拿着一只杀威棒,到门口时举起杀威棒向门上敲了三下,怪笑道:“刚刚我听到什么了?似乎有人对神教很不满啊?”
少年把这几人堵在门口,冷笑道:“你们来干什么?”
“我们可不敢来干什么!……只是听说这里有人在毁谤神教和圣人,因此过来看看罢了。”
“看完了吗?”少年一只手撑在门边,淡淡地说道。
“您老可都没让我们进去呢?我们可是一腔热血投奔神教的壮士英雄,这么冷的天要冻坏了哪里,你可不好向你家将军交代。虽说我们是外营的,可也由不着别人欺负!”
说着,这几人便要进来,黑脸少年猛然拔出刀来劈在当先那人眼前的木架子上,那人眼睛一缩,看见白影子在眼前晃过,木架子应声而断,那人脸颤了一颤后冷汗滋滋地流了下来。
“可我就是要叫你们滚,你说该怎么办?”黑脸少年横着刀,冷笑道。
“妈的,乡下野人!”等门外的人反应过来,纷纷乱声喝道,“你想造反吗?别忘了咱们的头衔可比你高!要是惹恼了大将军,看怎么整死你!”
“哼!”少年睥睨不答。
瞎娘走过来,拉了拉少年,道:“算了吧!”
少年回头横了瞎娘一眼:“你不用管。”
被挡在门外的领头的年轻人本来没有说话,一直看着,此时却忽然假笑道:“这话怎么说的,我们也是奉了圣人的令喻,左平郡父老乡亲踊跃资助神教义军,捐粮捐物,咱们南乡总不能不表示些什么”
少年沉下脸来,怒火上涌骂道:“你知不知道你们这是在拿相亲的血肉来垫你们的财运官途,神教何曾做过这样的事!”
那人斜看了瞎娘一眼,忽然道:“不过是个快死的老寡妇,又不是你亲娘,也碍不着你家什么事,你也管的太宽了吧?”
“啪”的一声,刀锋在说话人的胸口堪堪被挡住,发出清脆的撞击声,黑脸少年话也不说直接又给了一刀,那人赶忙退下,后边手下一见老大要吃亏,都拔刀“迎战”,一时间门口叮叮当当地响作一团。黑脸少年显然更占上风,一刀刀都下在要害处,人多的一方反而因为被门口的限制而被逼的步步后退。
住手!
领头的年轻人捂着面颊上被划破的伤口喊道。
黑脸少年脸色变得很黑,用刀尖指着眼前几人冷声道:“说话给我小心点,别逼急了我解决掉你们几个不中用的东西!”
年轻人脸色也很差,丢下话道:“你别得意,我们可是奉了你的上峰的军令,到本地催粮,数目不够,挨家挨户地凑份子的又不是只有这一家,你难道都要拦了吗?”
黑亮少年一句话也不说地盯着他,瞎娘有些担心少年,从屋里把少年刚送来的那一袋米拿出来,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门口道:“眼下春耕刚过,家里实在是没有什么存粮了,要不然交上这些凑个数吧?”
“交个鸟!”黑亮少年忍不住骂了句脏话,伸手把瞎娘又推了回去。
说话时门外的年轻人又后退了几步,说话间不知不觉回复到敲门时轻佻的神态,舔了舔手上的血迹,轻声冷笑道:“李贤弟何必如此生气,我等皆是神教之人,本该相互扶持才是,既然李贤弟说了话了,我等不到这家便是了。只是眼下整个左平郡都在征粮征物,以备大军攻占右平、南郡,此地离南郡也不过二十余里,神教大军开到这里,必然会就地筹粮,只怕到时候你想拦都拦不住吧?”
说完,年轻人恨恨盯了黑脸少年一眼,转身就要离开,黑脸少年也不拦着,待他们消失在街角,少年便回到屋子默不做声地坐下。
闹了一阵,黑脸少年也没心思久坐了,给瞎娘做好饭之后,围着桌子坐下勉强扒拉了几口饭,便没心思吃下了几句闲话后低着头就要离开。
瞎娘扶着桌子站起身来还要说话,却听黑脸少年猛然抬起头道:“什么声音?”
“嗯?”瞎娘不明白什么意思。
“有血腥味。”黑脸少年皱着眉头看向黑洞洞的里屋,又道。
瞎娘慌了慌,道:“是你身上的吧?”
黑脸少年怪异地看了瞎娘一眼,站起身来,说了句“你坐着别动”后便拔出刀来,轻踩着脚步走向里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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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草芥(3)
这是很小的一个屋子,因为没有点灯,也没有打开窗户,外间屋子淡黄的烛光从门口洒进里屋内,使屋子里的东西显得十分模糊。因为瞎娘一人独居,屋内的摆设也极为简单,只有一张木板床,一个小柜子,和一张不大不小的桌子,桌子上放着一些零碎的东西,也看不清楚是什么。
黑脸少年定定地站在门口,瞎娘看不见发生了什么事,问怎么了。
“瞎娘,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黑脸少年停下脚步问道。
“什么?”
黑脸少年回头看了瞎娘一眼,脸上忽然泛起暧昧的笑意,摇头问道:“这屋子里……有人吗?”
“什么人?”瞎娘呆呆地问道。
黑脸少年干笑了一声,想是自己的想法也可笑,用刀背拍了拍门,发出了沉闷的几下响声,瞎娘又问了句怎么了。黑脸少年不知不觉已然收敛起了笑容,听着刀背撞击门板时发出声音,向屋里走了一步。
啪!
刀光一闪,黑脸少年脸上出现一道浅浅的伤,渗出的血珠从嘴角边流过。黑脸少年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像是享受了什么美味,舒服地长长吸了一口气。屋子里有人!黑脸少年嘴角泛起一丝冷笑,制造出这道伤口的代价是一道从胸口一直延伸到腹部的伤口,在黑暗里泛着诡异的光芒。
黑脸少年身前半跪着一个影子似地……少年,也是年纪一般大的少年,刚刚那一刀便是杀人的招式与争斗的招式之间的差距,很显然有一个人输了,跪在地上的少年正捂着自己身上的伤口大口大口喘气,纵使如此,少年依旧将目光停留在黑脸少年那柄刀上。
“你是谁?”黑脸少年紧绷着身体,如同一只随时将猎物撕碎的猎豹。
回答他的是一片刀光,黑脸少年堪堪躲过时,那影子般的少年已向窗口掠去。黑脸少年一刀追上后背,空中难以躲避的少年将身体微微扭动,让过刀锋,回手一刀劈向黑脸少年的脖颈。黑脸少年仰起头,去势不改,撞向双脚刚接触地面的影子少年。屋子空间狭小,这一撞便将两人都撞到了墙上,墙壁有些支撑不住,发出微微破碎的响声。
两人的动作几乎只在一念之间便已结束,黑脸少年的脖颈上横着一把刀,影子少年后颈处顶着一把匕首。两人谁也不先开口,这时只听见声响的瞎娘慌张得站起来喊道:“怎么了?”
因为两人以命相搏,都是军阵战场上的招数,几乎只在数息之间便已然结束。
黑脸少年呲了呲牙,朝瞎娘站的地方笑道:“没事,我刚刚摔了一跤。”
瞎娘急着向屋子里走来,又问了一声怎么了。
黑脸少年道:“一个朋友过来比划了两下,没什么事情。”
瞎娘扶着门口的墙,道:“你别瞒我,我也能听得见。你受伤了?”
瞎娘一边说,一边慌张朝屋里走着,却不慎绊着刚才拼斗时横在门口的什么东西,“呀”地一声摔倒在地上。黑脸少年喊道:“你别过来,这里东西乱了。”
瞎娘的脚踝撞在了门角上,立刻疼得站不起身,忍不住叫了一声,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后,瞎娘靠在门边儿又问了一句:“怎么了?我听见响声了,是还有谁在?”
黑脸少年一时想不到该如何回答。看瞎娘刚才的神色,似乎早就知道屋里有个人,却又不知道是谁,甚至还想瞒着他。黑脸少娘知道瞎娘心头只怕是心软,以为这是官家的人,不敢得罪。
“我是李兄弟的朋友张成,只是过来坐坐,稍后就走。”那如影子般的少年忽然开口道,说话的声音便如普通的少年一般自然,黑脸少年惊讶地看着这个自称是自己朋友的张成,心道这人倒是有些意思。只是瞎娘听了这句话,却忽然像是触动了什么伤心事,在旁忽然呜咽而泣。
黑脸少年咧嘴笑了一声,露出与他的年龄不相称的笑意,轻声问道:“我想我猜到你是谁的人了,难怪整个左平郡都在大张旗鼓地找你们,果然有几分本事,竟然不知不觉地到了这里。你们是打算去南郡吧?”
张成把刀向黑脸少年的脖颈逼近了一分,道:“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
“成儿”瞎娘低声叫了一声,带着一丝哭腔。
瞎娘念叨的成儿正是她死了的儿子,黑脸少年的兄弟。
“他不是你的成儿,我那兄弟早死了!死了你明白吗?死了就是就算有个一摸一样的人在你跟前,也不是你的成儿!”黑脸少年说起这话的时候没有半分开解的意思,只是铁石心肠地说了这几句话。
瞎娘面色惨白地瘫倒坐下来,听了黑脸少年的话,像是明白了过来,低头默不作声,只是抹着眼泪。
张成道:“你又何必说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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