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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第二天傍晚,大战终于以楼烦军的覆灭而结束。大军在河水东岸扎下营寨,卫青刚刚擦了把脸,李晔就进来了,他兴冲冲地告诉卫青,自开战以来,总计斩首虏两千三百级,俘敌三千人,牛羊百余万。
“白羊王和楼烦王呢?”
“白羊王逃走,楼烦王被张将军射杀。”
“看清楚了么?果真是楼烦王?”
“尸体已经运回营寨,从服饰看,确系楼烦王。”
“快领本将去看看。”卫青顾不上歇息。
擒贼先擒王,他最关心的还是楼烦王的下落。在前往张次公营帐的时候,他不免有些惋惜,如果活捉符离,那皇上将会是怎样的心境呢?
“张校尉在哪?张校尉在哪?”隔着老远,卫青就抑制不住心头的兴奋高声喊道,张次公急忙出帐迎接。
“将军可看清楚了,真是楼烦王么?”
“末将虽然没有见过楼烦王,然从他的服饰上看,确系楼烦王无疑。末将这就带将军去看。”
一干人来到停放楼烦王尸体的帐篷,卫青上前拉开蒙在死者脸上的丝绢看了一会,抬起头来问道:“俘虏中可有认识符离的?”
张次公道:“昨夜俘虏了五十多名楼烦王的亲兵。”
“速传一位俘虏来辨认。”
不一会儿,俘虏被押解到帐前,卫青道:“两军交战,是国家之事,你只要说出真相,本将饶你不死。”
那俘虏上前看了良久,才对卫青道:“死者是楼烦王室守卫乌力图。他与大王换了行装,掩护大王逃走了。”
张次公听说自己只射死了一位当户,却让楼烦王走脱,很是懊恼道:“都是末将有眼无珠,竟然让楼烦王从末将眼前走脱。”
卫青抚着张次公的肩膀宽慰道:“你不必自责。我们从未见过楼烦王,怎么能辨别真假呢?这次他走脱了也无妨,依本官看来,匈奴人也不会善待他。”
说完,卫青吩咐卫士取来一盆清水,自己拿了丝绢,细细地擦净了乌力图脸上的血迹,合拢了他圆睁的双眼和半张的嘴唇,最后才用干净的丝绢覆在他的脸上。
“在生死关头,此当户替主赴死,其忠心可嘉;宁可战死,也不投降,其气概可敬。我汉军将士,当如此也!”
回到主帐,卫青布置起善后事宜。他要李晔起草安民告示:楼烦诸族,原本大汉兄弟,后归附匈奴,乃王室之举,与百姓无干。今皇上圣德,泽惠河南。百姓见此告示,尽可归乡放牧,安居乐业……
当夜,卫青又召集各路将军,就河南地防御作了部署。会议结束时,卫青不无远虑地说道:“诸位将军,河南地回归汉廷,匈奴前哨顿失,从此我北方东西连成一片,这皆仰赖皇上运筹帷幄,方能决胜千里之外。我等深受皇恩,当枕戈待旦,不可疏忽。现在,我军就地驻扎,等待朝廷旨意。有敢扰民滋事者,以军法论处。”
众将都以为卫青想得周全,纷纷点头应诺……
朝廷的宣慰使者到前方来了——他不是别人,正是中大夫主父偃。
庞大的宣慰使团带来了皇上的圣旨,还有劳军的美酒、肥猪和大量的布帛。
卫青出动了军容严整的仪仗队,在草原上举行了盛大的接旨仪式。
主父偃和他的宣慰使团在雄壮的号角声中被迎进主帐,卫青率领李息、苏建和张次公等将领身着崭新的盔甲,齐刷刷地跪倒在地,等候主父偃宣读皇上的诏书。
这种氛围主父偃从来没有经历过,加之皇上要赏赐的不是别人,乃是未来的国舅,是皇上的姐夫,他如日中天的辉煌让主父偃对自己的使命有了一种特殊的感觉。
皇帝诏曰:匈奴逆天理,乱人伦,暴长虐老,以盗窃为务,造谋籍兵,数为边害,故兴师遣将,以征厥罪。《诗》云:‘薄伐猃狁,至于太原’,‘出车彭彭,城彼朔方’,今车骑将军卫青,度西河,至高阙,获首虏两千三百级,车辎畜产,毕收为卤,已封为列侯。遂西定河南地,按榆谿旧塞,绝梓岭,梁北河,讨蒲尼,破符离,斩轻锐之卒,捕伏听者三千七十一级,执讯获丑,驱马牛羊百有余万,全甲兵而还,益封青三千户。
此次,皇上敕封卫青为长平侯,苏建为平陵侯,张次公为岸头侯。
典礼结束后,卫青要李晔将朝廷的赏赐按照军功大小,造册发放。并在主帐中摆了酒宴,接待主父偃一行。但是当将领们举起酒爵感谢皇上的恩典时,却发现李息不见了。卫青忙唤来李晔询问,才知道接过诏书后,李息就策马回五原了。
当着众将的面,他又不便多说,但是送到口里的酒菜顷刻间就变得十分乏味了。好不容易捱到酒席散去,卫青才迫不及待地向主父偃问道:“使君可知,为何皇上的诏书中没有赏赐李息将军?”
主父偃也纳闷,因为这诏书事前是封了签印的,他并不知晓内情,所以面对卫青的提问,他也摸不着边际。
“下官也不知情,不过皇上没有赏赐,也总有道理。我等身为臣下,也不敢揣测皇上之意啊!”
卫青闻此也无话可说了。
主父偃喝了些酒,毫无睡意,便道:“今夜月色尚好,将军不妨与下官到帐外一叙?”
“就依使君。”
两人刚出帐,就有卫士跟在左右。卫青道:“这是在营中行走,你等不必随得太近。本将要与使君说话。”
皎洁的月光柔柔地洒在战后的草原上,远处黝黑的丘陵背后偶尔传来狼的叫声,那生硬的带着哀鸣的节奏在静夜时刻传得很远。从帐篷里传来军士们香甜的鼾声,疲劳加上酒劲使他们在梦中回到了故乡。值更的哨兵鱼贯地穿梭在帐篷之间,警惕地巡视着一切。
这月色,这清露使卫青的思绪一下子回到了长安,回到了平阳公主的身边。出征前他已知道,公主怀孕了。他倏忽即逝的情思很快地被主父偃摄入眼内,他碰了碰卫青的肩膀道:“离京前,下官特地拜访了公主殿下,殿下要将军千万保重,她在京城等着将军回去呢。”
“哦!公主好么?”
“好!一切都好!”
他又何尝不想尽快地回到长安与公主厮守呢?但是他是一军统帅,必须服从皇上的旨意。
“现今河南地已经收回,不知皇上有何打算?”
“皇上已恩准了下官的奏疏,决定在河南地设置朔方郡,并且要苏将军在河水南岸筑朔方城,估计诏令不久就会到达。”
“皇上深谋远虑,这样就彻底断了楼烦人、白羊人复国的念头。”
主父偃望了望远方的山峦道:“关于设郡,朝中有不少人都无法理解,颇有微词啊!”
“哦!都怎么说?”
“汲大人就有不同的看法。他认为河水宽阔,水急浪高,涨落无常,朔方濒临河水,水患不断,于此筑城,弊大于利,此其一;因河为固,山东诸郡漕运困难,此其二;朔方地广人稀,筑城劳力缺乏,此其三;大汉若欲徙十数万众筑城,必为匈奴可乘,此其四。还有公孙弘大人甚至认为,我朝目前最要紧的是内实府库,外固边塞。倘若因筑城造成府库空虚,乃得不偿失之举,都以为不筑为好。”
“怎么会这样?”卫青难以置信,汲黯会站出来反对在朔方设郡。
“若非下官力排众议,恐怕廷议是不会通过的。”说着主父偃的声音便激昂了,“难道要我汉军将士浴血得来的国土重新沦丧么?下官真不知道这些人是怎么想的?”
卫青没有接主父偃的话,在没有弄清事情原委之前,他不便发表自己的看法。他觉得这些在皇上面前说的话都是光明磊落的,似乎没有私心可疑。他一向敬重汲黯的为人,看着天色不早,卫青便道:“夜深天凉,大人还是早些回帐歇息。明日在下就带大人到各营看看……”
回到帐中,卫青却没有一点睡意,皇上宣慰的诏书虽然让他的部下分享了胜利的荣耀,但是李息所部却没有得到赏赐,这成了他的一个心结。皇上既然把节制三军的权力交给自己,自己就不仅要为所部负责,更要为整个大军考虑。河南一役大获全胜,固然取决于自己的精心运筹和临阵决断,但平心而论,李息所部在五原一带牵制敌军,不能不说是一个重要原因,这一点他已在战报中也一再申明,可皇上为何就单单赏赐了自己的部属呢?他实在想不明白。
李晔巡营回来,见卫青对着灯火发呆,就上前轻轻拨了拨灯花道:“已是丑时二刻,将军还没有歇息么?”
“本将今夜毫无睡意。同参一战,血流在一起,李将军没有得到皇上赏赐,我内心十分不安。”
李晔深谙卫青心中的重负,可皇上的诏书就是泰山,为将者又能怎么样呢?于是他宽慰道:“皇上不赏,自有轻重之权,将军无需自责。”
“不!一定是本将不善言辞,致使皇上误解了战报。”卫青说着,就摊开了手头的绢帛,“本将今夜就重拟奏章,向皇上陈明原委,请皇上为李息追赏。”
鼎锅里的酒翻出浪花,弥散着浓浓的清香。鼎锅下的火苗将李息的脸映成红色,他已喝了许多的酒,还在不断地喊着卫士为自己添酒。
“来!喝!今日有酒今日醉啊!”
“将军!您喝多了?”从事中郎在一旁说。
“什么?我喝多了?再喝一鼎也无大碍,本将可是海量!”李息仰起脖子,将一爵酒灌进肚里,嘴里吐出的确是阵阵疑问,“为什么?这是为什么?”
从事中郎长长地叹息着,他知道只有酒才能让李息忘记心中的郁结。他明白,李将军心中积了太多的不平,同样是出击楼烦,同样是洒血流汗,凭什么卫青和他的部下就能得到皇上的赏赐而对他李息却只字不提呢?但这些话能说出口么?他无法给部下交代,他又怎么能对家人说这些呢?那些将尸骨埋在草原的亡灵们,也只有在沉默中化为沃土了……火光中,他看见李息踉踉跄跄地站起来,拔剑起舞,那歌声中充满了悲凉:
忍将热血兮洒疆场,
吾以忠魂兮慰苍生。……
第十七章 主父弄波齐王府
战争是一曲雄壮的交响乐,不仅让将军们热血沸腾,也催动着春天的脚步。上林苑万千红紫的花草正郁郁菲菲、吐纳芬芳;渭沣灞浐春波潋滟、碧浪涣涣;九嵕南山岚浮翠绕、松柏蓊郁。
刘彻双眼不眨地盯着前线的硝烟,也关注着“推恩制”的进程。
元朔二年(公元前127年)的春天,是让刘彻既兴奋又舒心的季节,卫青不断送来汉军大胜的消息,而“推恩制”也像一场骤风,席卷各诸侯国。那些平日里自以为是的诸侯王们顷刻间“分崩离析”,宗正寺每日递上的奏疏都是令人振奋的消息。
河间国先后分为兹、旁光等十一个侯国。
淄川国分为剧、怀昌等十六个侯国。
赵国分为尉文、封斯等十三个侯国。
城阳、广川、中山、济北、代、鲁、长沙、齐等诸侯国也都分为几个或十几个侯国。
虽说“推恩制”要落到实处还需要相当长的时间,但毕竟有了一个很好的开局。
而随着诸侯国的分裂,中央与地方的关系也开始发生重大的变化。这些侯国地位与县相当,王国析为侯国,朝廷直辖土地逐渐扩大,这就消除了分裂的危险。朝廷的诏书为诸侯国们的庶子们提供了索权分邑的尚方宝剑,他们折腾的结果就是将诸侯王们一个个架空,让诸侯国实力大减,徒有虚名。
推行了十三年的新制,终于有了新突破,这使刘彻每每站在未央宫前殿北望渭河时,胸中就不时荡起汹涌的波浪。感到只有这个春天,才被他真正拥抱在怀中。
居高临下,长安的一切尽收眼底。前几日,他刚举行了一年一度的藉田礼,在回来的路上,他特地到郑当时督建的渭渠工地上巡察。郑当时禀奏道:“在公孙弘大人的协助下,京畿各县投入十多万劳力,工程进度很快,如果不出意外,年内就可以贯通。”
这又是让他振奋的好消息。关中的富庶事关朝廷的稳定,刘彻觉得郑当时虽然年龄大了些,但就恪尽职守这一点来说,一点也不比韩安国差。
不过,他最关心的还是主父偃的行程,他向包桑问道:“有主父偃的奏章么?”
“陛下,还没有。”
“一旦有了他的消息,立即禀报。”
“推恩制”不可能在所有的诸侯国都一帆风顺。可这又有什么要紧呢?那些不愿意被架空的诸侯王,很快地就会以对抗朝廷的罪名而被觊觎的庶子们告到朝廷,这也是刘彻求之不得的事情。他们闹得越厉害,朝廷的削藩就越彻底。
不是么?那个燕王刘定国,就被一纸书信告发到未央宫北阙的司马门下,这恰恰被前线劳军归来的主父偃发现,他迅速呈送给皇上,刘彻毫不犹豫就将此案交给主父偃办。刘定国在恐惧中自杀,刘彻趁机废除了燕国。接着,刘彻又命主父偃去查办齐王淫乱后宫的案子。为了方便查案,他任命主父偃为齐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