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膳食送去了,可夫人坚持不用。”
“吩咐下去,好生照看她。”
一想到钩弋,他的心就隐隐作痛。九年了,他从未觉得她这样的陌生。
当年将她带回长安时,他只感到她身上散发的野性。他相信长安的道德文章、亭台楼榭,一定能够雕凿出一个新的钩弋。但是现在,他发现自己错了。
已做了母亲的钩弋,一旦固执起来,却让他感到吃惊……
从她面壁思过至今已近一年,刘彻一直坚守着两条,一不让她与刘弗陵见面,二是他从此也不再传钩弋进宫。
他不是没有经历难耐的寂寞和痛苦,但他更知道如果没有这种痛,他将永远无法走出割爱的那一步。她毕竟是他喜欢的最后一个女人,她曾排解了他多少寂寞和孤独,让他一次次忘记了老去。要将她从心中抹去,那该要承受多么大的折磨。
即使在分离的日子里,钩弋夫人也会托包桑转达对皇上的牵挂。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一段日子,刘彻开始问自己是不是对她有些过分?其实她是很单纯的,她不过是念及苏文对儿子的关照才生出了违制之举。一天,他终于决定要找个契机,让她回到自己的身边来。
终于,机会来了。
中秋节前夕,刘彻要包桑告知田千秋,他身体欠佳,就不与民同乐了,而是直接去了城南的钩弋宫。
月上渭水的时候,钩弋穿越后花园竹影婆娑的花径,走进了刘彻的视线。
哦!她瘦多了,昔日水光潋滟的脸颊失去了早先的丰润,那双明月一样的眼睛留下的只有泪水浸渍的阴影。
这个大汉最尊贵的男人被钩弋夫人的泪水泡软了心,原本是要等钩弋认错后才说话的他,再也无法保持那种僵硬的矜持而站了起来。
钩弋也在这时跪在了刘彻面前:“臣妾拜见皇上。”
刘彻挥手指了指对面的座位道:“坐吧!”
他已经打定主意,不再重提旧事,不再抖落伤痕。
钩弋夫人虽是坐下了,可她的眼睛还是在四下里顾盼。刘彻知道,她是在寻找刘弗陵。
刘彻不是没有想到这点,可有立嗣的大计在面前挡着,他在即将登上车驾的那一刻还是放弃了带儿子来见母亲的打算。
包桑这时出来圆场道:“皇上龙体欠安,又要看望夫人,就让胶东王代他去与朝廷大臣们同乐了。”
这是一个冠冕堂皇而又让钩弋无话可说的理由。只是这样一来,刚刚缓和的气氛又显得沉闷了。
一边赏月听乐,一边品尝鲜果酒肴。刘彻不断地询问钩弋,几乎是皇上问一句,她就答一句,虽然很得体,却少了往日的活泼和浪漫。
刘彻心中的不悦就渐渐翻腾了,眼看着冰冷就挂上了眉宇:“今日就到这吧,朕累了。”
笙管箫瑟戛然而止,乐师、歌姬们本来是为讨皇上欢心而装出来的笑意立时凝在脸上。
包桑忙抬头看了看月色道:“皇上!时间还早呢!”
“朕累了,送她回去。”刘彻不等包桑说下去,就毅然站起身来,那铁青的脸色彻底地打消了包桑劝阻的意念。
“皇上!臣妾有事要禀奏。”就在刘彻即将离开时,钩弋突然说道。
“不必了,回去吧。”
“不!臣妾知道,今日与皇上一别,不知还能不能相见,纵然皇上赐臣妾一死,臣妾还是要说的。”
“好!朕就听你说说。”
“臣妾听说,御史大夫商丘成又被皇上杀了?臣妾闻说,他的罪名也是诅咒皇上。请皇上明察,自天汉以来,因此被杀的大臣数以百计,连公孙贺都不能幸免。臣妾恳请皇上万不可再听信小人谗言,再生杀伐。”
刘彻终于明白,为什么当弥合伤痕的机会摆在她面前时,她始终没有回转的表示。原来她根本就不认为自己错了,几个月的闭门思过反倒使她越来越执拗。
她现在这个样子,将来会怎样呢?就是皇儿能登基,又怎能独掌大汉的权柄呢?不!他决不能带着这沉重的忧虑完成立嗣大典。
“朕念你乃陵儿生母,原本希望你能改过自新,孰料你冥顽不化,固执己见,毫无悔意!来人,送她去掖庭思过!”
包桑大惊,转到掖庭,那意味着夫人从此就是一个罪人。
刘彻登上车驾时,还甩下一句话:“你就从此断了母子见面之念吧。”
身后传来钩弋悲凉的呼声:“皇上,臣妾要见陵儿……”
情感与理智,国运与私情,有时竟如此水火不容。
而白日一场日食,让刘彻再度陷入抉择的两难。他怎可让自己沉浸在春秋经史中呢!他随意拿了一卷,字里行间常常映出钩弋夫人的身影。他疑心是灯火暗淡的缘故,于是叫道:“来人!添油拨灯。”
宫娥近前查看一番,便奏道:“皇上,油尚满,只是无灯花。”
挥退宫娥,再去阅卷,书中又印出他与钩弋相依相偎的画面来。
是河间丛山的邂逅。
是上林苑驱马的欢悦。
是甘泉宫月夜的缠绵。
这样的情景反复出现,让他觉着这书不能读下去了,遂将竹简推到一边。他站起身时,却听见腰间有清脆的声响,低头一看,是久已不大把玩的鸡血石玉佩。
那年,刘彻带着钩弋到甘泉宫避暑,那是一个清风明月的夜晚,月光将如水的柔情洒在钩弋夫人的肩头,她从枕边拿出这枚鸡血石玉佩道:“臣妾蒙皇上垂爱,无以回报,这祖传之物乃臣妾进宫时家母所赠,虽不名贵,却情义无价,今日就送给皇上。”
刘彻将玉佩托在掌心,看那饰物晶莹剔透,红得耀眼,虽然有些粗糙,却掩不住造化的玉润,天然的玲珑。
他拉起钩弋,对着窗外的朗朗青天道:“上苍有情,赐我佳人,誓生同死……”
这话听起来,仿佛就在昨夜,可他们的心现在却何其遥远……
钩弋夫人临窗而坐,遥望冰轮横空,银辉皎皎的长安秋夜,泪光盈盈。
她被转到掖庭狱又一个多月了,人也更加的消瘦,苍白的两颊泛着黄色……难道红颜从此随风去,惟留孤影,度这遥夜了么?
她已经很久没有对镜梳妆,临窗描眉了。
从进入掖庭狱的那天起,她的希望就彻底幻灭了。女为悦己者荣,可她为谁打扮呢?
月影透过龙柏的空隙,将一缕柔光投射在砖地上,映出钩弋清瘦的身影,蓬松的发髻上有枝金灿灿的凤钗在摇曳,那是多少美好的记忆。
那是太始四年的中秋之夜,她和皇上坐在甘泉宫的廊庑间赏月,皇上抚着她的掌心道:“朕要送夫人一件珍品。”后来,她得到了这枝金钗。
皇上还记得这金钗么?钩弋猜不透美人与江山在皇上心中的位置,她只知道,长安兵乱后,皇上的脸色说变就变了。
钩弋至今想来,也没觉是自己的任性,她认为自己只不过是说了些真话而已。究竟错在哪里?可让皇上从此不让她见自己的陵儿,天下的君主都是这样的绝情么?
钩弋惊慌地环顾了一下四周——她似乎听见了陵儿断断续续的哭声。是陵儿!一定是陵儿!他一定想母亲了。
“陵儿!我的陵儿!”钩弋忘记了这是掖庭狱,忘记自己是戴罪之身,就向门口扑去。
“请夫人回去。”女卒冷冰冰地说道。
“你等竟敢阻拦本宫去见陵儿?”
“请夫人息怒,皇命难违。”
钩弋手把窗棂,柔肠寸断:“皇上!臣妾无罪啊!臣妾要见陵儿!”
女卒不忍看钩弋一眼,讷讷道:“夫人!这是掖庭狱,皇命如天啊!”
后半夜,天色又阴沉了。
丑时时分,竟下起了雨。钩弋毫无睡意,刘弗陵的哭声一直在她耳边萦绕。
回溯过往,她觉得这皇宫就是一座监狱。从陈皇后的被废到卫皇后的失宠;从刘据的死到自己的入狱,一章一页都是如此血泪斑斑。什么是非曲直?什么天理人情?一切都是围绕皇上的情绪旋转的。
她曾想到了死,可有刘弗陵牵着她的心,她走不出这一步。
一想到陵儿,她就心痛欲裂,为了陵儿,她也要忍辱活下去。她决定向皇上悔过,从此不再过问皇上的事情。她将灯火移到近前,铺开竹简,写下了一行娟秀的字迹。
可刚开了个头,就听见门外传来脚步声,她忙站起来查看,原来是包桑进来了。
“皇上口谕,宣钩弋晋见。”
哦!皇上没有忘记我。钩弋的泪水再度模糊了眼睛。她看了看自己,这个样子怎么去见皇上呢?面对铜镜,她急忙地梳妆起来。临出门的时候,她也没有忘记将皇上赠与的金钗重新插好。
朗月西流,时光已是卯时一刻。
刘彻喟然长叹:“朕就宽恕她吧,朕要约法三章,绝不让她干政。”可回到案头,霍光那从酒泉来的“密奏”却在眼前展开。
“然立嗣之计,关乎社稷,今胶东王年幼,夫人青春……皇上不可不慎……”
他在大殿里来回踱着步子,一次次在心里问自己:难道她除了一死,就别无他法了么?
殿外的脚步声打断了他的思绪,接着就传来了说话声:
“殿下要见母亲,也该到明日再说。”
“不!本王现在就去见父皇,求他恩准本王去见母亲。”
此刻,胶东王已跪在刘彻面前。
大臣们都说,胶东王体形壮大,敏捷多智。刘彻借着灯火望去,果然很像童年时的自己。
“启奏父皇,孩儿要见母亲。”
“朕早有旨意,你不得与母亲相见,回去吧!”
刘弗陵泪水夺眶而出:“请父皇开恩。”
“放肆!像你这样儿女情长,怎么能承继大汉皇统?”
“父皇!孩儿什么都不要,孩儿就要自己的母亲……”
“住口!还不退下!”刘彻朝门口喊道,“来人!送胶东王回去。”
刘弗陵畏惧地望了刘彻一眼,极不情愿地出殿去了。
刘彻闭上双眼,斜倚卧榻,什么时候落雨了,也不知道。刘弗陵的出现,让他心头的阴影更加浓重。
“没有今日之痛,焉有明日社稷之宁?”刘彻握了握暴满青筋的手,在心底最后说道。
熟悉的脚步声从殿外传来。哦!是她来了!唉!他不愿再想,也不能再被情丝纠缠了。
“臣妾叩见皇上!”是钩弋的声音,但刘彻没有睁眼。
“宣诏吧!”他挥了挥手,转过脸去,不再看眼前的女人。
宗正早已在那里候着,他展开诏书念道:
“皇帝诏曰:查夫人钩弋,不守宫禁,妄议朝政,本当戮于东市,念其抚育皇子有功,着即赐死。”
宣读完诏书,两个黄门便将一丈白绫置于地上,大殿里出现了令人窒息的死寂。
钩弋听着将自己推向死亡的诏书,先是惊恐,继而平静,转而泪如雨下。
命运弄人,她自知已无法挽回。对于生,她不再存有奢望;对于死,也就没有了恐惧。既然这诏书出自皇上,表明那一段令她欢心、令她痛苦的恋情已化为乌有。
她庄重地跪在刘彻面前,行了三叩九拜之礼,然后默默地向皇上辞别。对于陵儿,她也不想再嘱托什么。
他作为皇嗣已是不争的事实,只是这一切她再也看不见了。
行罢大礼,她将金钗摘下,说道:“皇上!臣妾将这个还给您了。”
刘彻仍没有睁开眼睛,但从嘴里说出的每一个字都令周围的人毛骨悚然:“去吧!你不得活。”
钩弋把金钗放在案头,从地上拾起白绫,披上肩头,头也不回地朝殿外走去。
雨越下越大,拍打着宫苑的竹林松涛,发出低沉的哀鸣。钩弋仰望着乌云翻滚的长空,凄然而又深情地呼唤道:“陵儿!不要忘了你的母亲。”
“陵儿!不要忘记了你的母亲……”
这声音,在黎明的风雨中久久飘荡……
包桑和芸香双双扑倒在刘彻面前:
“皇上,老奴不解,为何立太子非得要用夫人作代价呢?”
“皇上,夫人她……”芸香哭成了泪人儿。
“住口!”刘彻依旧双目紧闭,似乎已把所有的事忘得干干净净,他脸上僵硬得没有一丝表情,“国脉大计岂是你等愚人所能知道的?以往国家之乱,大都因主少母壮也!”他不再说话,仿佛灵魂已经离开躯体,眼前只是一尊躯壳。
后元二年(公元前87年)二月,刘彻终于病倒在五柞宫。
在京城总理朝政的田千秋闻言,急忙带了太常和少府两寺的太医,赶到这座矗立在耿峪河畔的皇宫。
刘彻很清醒,他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因此,他看到田千秋,第一句就道:“朕之病久矣,已无药可治,何须太医徒劳?爱卿近前来,代朕拟诏。”
“既然太医来了,还是为皇上先诊诊脉,众臣都期望皇上早日康复啊!”
刘彻挥了挥手,虽然无力,但田千秋已经明白皇上的意思,也不再强求。他铺开简册,道:“臣谨遵皇上旨意。”
刘彻的诏书很简单,很扼要:
“皇帝诏曰:霍光任大司马大将军;驸马都尉金曰磾为车骑将军;大司农桑弘羊为御史大夫;太仆上官桀任左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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