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拉过孩子,让他给李广磕头,孩子的头在地上磕得“咚咚”直响,可老者还在那里诉说:“孩子长大了,可您却走了,李将军……”
有几位士卒上前扶着老人离开,可是那哭声却让卫青十分感慨,一个活在百姓心中的人,不容易啊!
这时候,有几位士卒捧着上好的酒菜,匍匐来到灵车前,噙着泪的呼唤听起来有些模糊不清:
“老将军!您生前带兵打仗,士卒不饮水,您不先饮;士卒不食,您不先食。今天,我等备了酒菜,您就吃点再上路吧!”
老实说,这种情景让卫青内心有些不舒服,他也曾想过驱散百姓和将士,可最后还是忍住了,他怕激起众怒,到时局面不好收拾。
“一切很快就会过去,随他去吧。”
那酒香随风飘向长空。忽然有人惊呼道:“看!老将军饮酒了。”人们纷纷抬头,就见云端上一位老将军举杯畅饮,爽朗的笑声如雷贯耳,从九天落到肤施城。
等到人们膜拜完毕,抬头再看,除了几片云彩,什么也没有。
百姓们断定老将军的灵魂没有走,他一直在跟着汉军的步伐。
那一夜,从上郡太守的宴席上回来后,卫青独自一人坐在案头,反复读着从事中郎拟定的奏报,久久不曾睡去。
功劳簿里没有李广的名字,事实上也不可能希图朝廷给他个什么。可白天百姓和将士祭祀的情景却让他不得不问自己,究竟什么是功劳?老百姓心中的李广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从进入侍中到担任典护军,从组建期门军到成为朝野注目的大将军,皇上对他的封赏不可谓不重。以他的年龄得到的名誉是李广一生都没有得到的。
可与李广相比,他觉得总缺了什么。是什么呢?是老百姓的那份爱戴,是在百姓心中永远抹不去的那一份尊敬。
有些人死了,却活在百姓的心里。
越是靠近京都,他就越觉得自己铸成了今生都不能安宁的大错。而这错,从他强令李广分道的那一刻起就开始了。
关于李广自刎的消息,他早已奏报朝廷。他只是不知道,皇上对这件事情怎么看。
大军到达池阳时,属下的人禀告说,朝廷在获知李广的死讯后,以六百里加急催促李敢回朝料理丧事。
他不知道该怎样地面对李敢。显然,他的任何解释都无法排解李敢的一腔疑窦。
唉!他一定把这个仇记在了自己身上。
卫青长叹一声,睁开了眼睛。车驾已经上了横桥。进入八月,渭河的水量大了许多,宽阔的水面看上去让他有些头晕,莫非渭水也在为李广呜咽?
他很快发现,因为李广的死,朝廷没有举行如河西大捷那样盛大的班师仪式。
横门前列队迎接的是朝中的重臣:李蔡、张汤、汲黯和李息等。他们峨冠博带,衣冠楚楚,没有任何吊唁的迹象。
在九卿的行列中,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一身有异于其他臣僚的素衣,那不是李敢么?在他的身旁,还站着一个穿着孝服的青年,那又是谁呢?哦!他记得李广曾说过,他的大儿子李当户身后留有一子,叫李陵,想必就是他了。
距离太远,他看不清他们的表情。
运载灵柩的车驾靠在横门外偏右的空地上,仍然由从事中郎率领着李广生前的卫士守护,而赵食其的囚车还在横桥以北。
卫青走下车,率领公孙贺、公孙敖、曹襄与李蔡、张汤等人一一相见,映入他眼帘的都是一样的笑脸:
“大将军辛苦了。”
“大将军鞍马劳顿。”
可当他来到汲黯面前的时候,却看到了一张冰冷得没有表情的脸。
他并不计较这些,他这些年是汲黯看着走过来的。
连皇上都让之三分的汲黯在卫青眼中更是奉为上宾的长者。因此,不管汲黯如何冷若冰霜,他依然是尊敬和礼遇。
他郑重地向汲黯打拱作揖问道:“内史大人这些日子可好?”
“面对老将军亡灵,大将军真以为可以心安理得地接受皇上的赏赐么?扪心自问,大将军可有愧乎?”汲黯不答反问道。
卫青的脸腾的一下从额头红到了耳根,刚才的笑容就僵直在脸上。他不敢面对汲黯那双犀利的眼睛。
好在这时候,李蔡说话了:“大将军卫青、骠骑校尉李敢接旨!”
“皇帝诏曰:大将军卫青出定襄,趋漠北,击匈奴有功,然单于逃脱,难辞其咎,不赏,即任大司马。骠骑将军霍去病率师躬将所获荤允之士,约轻赍,绝大漠,涉获单于章渠,以诛北车耆,转击左大将双,获旗鼓,历度难侯,济弓卢,获屯头王、韩王等三人,将军、相国、当户、都尉八十三人,封狼居胥山,禅于姑衍,登临翰海,执讯获丑七万有四百四十三级,师率减什二,取食于敌,卓行殊远而粮不绝。以五千八百户益封骠骑将军。右北平太守路博德属骠骑将军,会兴城,不失期,从至檮余山,斩首捕虏二千八百级,封博德为邳离侯。北地都尉卫山从骠骑将军获王,封为义阳侯。从骠侯赵破奴、昌武侯赵安稽从骠骑有功,益封各三百户。渔阳太守解、校尉李敢皆获鼓旗,赐爵关内侯,解食邑三百户,李敢二百户。校尉自为爵左庶长,李敢袭任郎中令。钦此!”
“这诏书肯定是李蔡帮皇上字斟句酌写的。”跪在地上的卫青想。
诏书中的言辞很符合皇上的性格。批评卫青唯一的错误就是让单于走脱,而李广之死,诏书里连一个字也没有提到,可他听得出来,李敢继任郎中令,无异于曲折的指责。
卫青透过这些文字,嗅到一种令他忧虑的信息:因为霍去病的崛起,他正在淡出皇上的视线。
自大汉立国以来,还没有出现过的两人共掌兵权的现象,而皇上却开了先例,这意味着什么呢?这忧虑以致让他没有听见李蔡要他谢恩的声音。
“卫青谢恩。”
“卫青谢皇上隆恩。”他仓促地回答道。
耳边传来唏嘘抽泣的声音,他悄悄地看了一下,李敢的膝下被泪水湿了一大片。
接下来,就是迎接李广的灵柩回府。这个由李蔡主持,既代表朝廷的意思,又属于李氏家族的私事,那些与此事没有多大关系的大臣,三三两两的都驱车回府了,只有卫青、汲黯留下来与李敢一起料理后事。
这种冷清使李敢压抑了许久的悲愤如决了堤的河水,哗哗地倾泻而出,他一下子扑到李广的灵前放声大哭道:“父亲!孩儿来迎您回家了……父亲呀,您告诉孩儿,这究竟是如何一回事?父亲,您死得冤枉啊!”
跪在李敢身旁的李陵,哭声带了怨气:“爷爷!请您告诉孙儿,是何人害了您?孙儿要替您报仇!”
卫青和李蔡都很尴尬。
李蔡与李广,这对从陇西走出的同族兄弟,因为政见相左而平素很少来往,何况这是一个十分棘手敏感的难题。
两个大司马的设置,对卫青甥舅来说,荣耀光华,而这却意味着外朝的权力进一步缩小,他今后的仕途更多了风险,他不能不小心。因此,对李陵的哭诉,他表示了有度的不满。
“陵儿糊涂!战场情势,因时多变,生死难料,何况你爷爷乃自刎而死,朝廷不追究已属万幸,你何由迁怒于他人呢?”
李陵可不管这些,年少气盛的他满心瞧不起面前的这位族祖。
“大爷此言,不觉愧疚么?”
李蔡觉得没有面子,正要斥责,却被卫青用眼色拦住了。
卫青并不想让事态进一步恶化,李陵毕竟还是个孩子,他完全可以不计较,他关心的是李敢的态度。他慢慢走到李敢身边,轻声道:
“人死不能复生,还请将军节哀。”
李敢忽的从灵柩旁直起腰身,愤愤地看着卫青道:“大司马峨冠被身,怎能体会到我的哀痛呢?如果不是大司马中途易令改道,家父焉有今日之故?大司马贪功邀宠,私心自用,却徒害一条性命,敢问大司马闻皇上诏书,果真心安理得么?”
李敢一番话激起了李陵更大的怒火,他“嗖”的从腰间拔出宝剑,口里骂道:“好个卫青贼人,李陵今日结果了你,然后去见爷爷!”
这情况让李蔡大惊,他想上前阻拦,却又怕伤了自己,只是远远地喊道:“陵儿不可无礼!”
汲黯一步上前,夺了李陵手中的宝剑,扔在地上,厉声道:“糊涂!你爷爷还在车上躺着,你要让他的一颗忠良之心不得安宁么?”
张汤这会儿一直没有说话,他冷眼看着事态的发展,他倒希望李陵真能在卫青身上留下剑伤,这样他就可以堂而皇之治李敢的罪了。
这倒不是因为他和李敢有什么过节,而是他要借此给皇上留下执法如山的印象。他心中早就认为,李蔡在丞相这个位置上是多么不合适,实在需要一个干练的人来接替他。谁呢?除了他张汤,还会有谁?
可汲黯的出现,再一次打乱了他的图谋。
而张汤毕竟是张汤,他很快也由冷漠转为热心:“内史大人言之有理,少将军还是要让亡人先入土为安啊!”
李陵呆住了,良久他才扑到灵车上,撕心裂肺地哭起来,这哭声让汲黯心中一阵阵地绞痛。
“爷爷!您醒醒,孙儿有好多话要对您说啊!”
“爷爷……”
安顿好军队,交代任安代他署理军中事务,卫青就准备回府上去。
任安知道卫青因为横门前的变故心中不快,安慰道:“李陵年轻,李敢因为父亲新丧,不免有失礼仪,大司马不要往心里去。”
卫青道:“不怨他们,都是本将的错。”
两人向门外走去,卫青看着身边的任安,愧疚涌上心头。
任安作为长史,在他的身边已经多年了,可却不曾有升迁的机会。他觉得,也不能总把他留在身边。
“近来益州缺一刺史,本将欲向皇上举荐,不知你意下如何?”
任安道:“下官在大司马麾下心情舒畅,报国有门。至于升迁,就顺其自然吧!”
“足下的诚意我心领了,只是委屈于本将帐下,也不是长久之计,到了益州可独当一面,也可以为朝廷多做些事情。”
任安听此十分感动,道:“既然如此,下官先谢过大司马了。”
卫青没有告诉任安他这样做的原因,他是考虑到自己需要急流勇退了。近来,汲黯那句“为官者,不可功高盖主”的告诫总在耳边徘徊,他怕自己不慎连累了属下。
酉时二刻,卫青回到了府邸。
楼门依旧地檐牙高凿,灯火依旧地温暖亮丽。可不知为什么,他却没有了归家的愉悦。
车驾离府门越近,他就越要驭手放慢速度,一任八月的夜风吹着他郁闷的胸膛。
车驾在门前停住,府令急忙地率领府中大小人等迎出门来。
“恭迎大司马回府!”府令道。
可卫青并不关心这些,他的目光在人群中迅速地搜索,却没有发现长公主。
“公主呢?”
“这……”
“说!公主呢?”
府令道:“公主午后就进宫去了。”
“难道她不知道本官班师的消息么?”
“启禀大司马,公主听说大司马回朝,喜出望外。这几天来,一直督促下人打扫书房,清扫演武场。只是上午宫中来人说,皇上召公主进宫观看李夫人排演的歌舞。”
“李夫人排演的歌舞?”
“是啊!就是李妍李夫人。”
卫青“嗯”了一声,就进了府门。
府令边跟着边道:“公主临行时说,让小人伺候好大司马,公主还让厨房备了上好的酒席,等待大司马归来,小人这就命丫鬟们上菜。”
卫青摆了摆手道:“不必了,本官已在军营里吃过了,你安排沐浴,本官要休息。”
“诺!”府令匆匆去了……
他太累了,一场漠北之战打下来,他不仅身体累到了极点,心也累到了极点。
尽管入睡之前,他有看兵书的习惯,可这竹简今天都变成了催眠的什物。没有看几行,他就酣然入梦了。
呀!他又回到了漠北,看见了一脸血迹的李广。李广匍匐着身体,在沙梁上爬行,手中握着那把自刎的宝剑,口中喊着灌强,身后是一串深深浅浅的足迹。
他紧紧地追着李广,可怎么也追不上。忽然,李广站了起来,一双血色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声音嘶哑地喊道:“大将军有负于我!大将军有负于我!”
老将军,卫青有愧啊!老将军,卫青有负于您。卫青追着风沙狂奔,试图留住李广的脚步,却总是若即若离。眼看快追上了,却又渐渐飘远了。突然,他脚下一绊,就觉得自己落入一条黑乎乎的深渊,身体一个劲地往下沉。
从悬崖上传来呼唤声,他抬头看去,呀!那不是长公主么?长公主披头散发,含泪的声音穿越沙尘。
“青!快回来……”
“青!跟我回家……”
“青呀……我的青……”
忽然,风停了,沙息了,他一个趔趄,就跌入了长公主的怀抱。
“青!你醒醒……”
他睁开沉重的双眼,原来是长公主回来了,她的脸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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