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现在要做的是,先把何老网一家放了,再还这一家人一个清白。
陈恩泽这事做的到位,第二天清晨便出了文书,说事情查证不实,立刻把何老网一家放了,还专门安排衙差,雇了马车给送回到泥笼村。
在泥笼村,当官的往回送百姓,在此之前,只发生过一次。
这事情还和光禄大夫洪祖昌有些关系。
当年洪祖昌刚刚升任光禄大夫,特地来百福县探访民情,泥笼村有一位秀才,连夜赶到县城,向洪祖昌献上一手忠义赋,全篇歌颂洪祖昌忠义两全的丰功伟绩。
洪祖昌很是欣赏此人,吩咐县令将这秀才用车马送回村里,当时还传为佳话。
后来这秀才次年中举,再过两年中了进士,去京城做了官,最大的时候,官职到了正五品,后来不知因为什么缘故,被一桩案子牵连进去,在京城被枭首示众,自此,关于他的事情,就很少有人提起了。
今天看到何老网一家被知县送过来,有人觉得羡慕,有人觉得惊讶,还有不少人觉得不吉利。
不管怎么说,这风波算是过去了。
当天晚上,杨武给了何青叶一只千千车。
所谓千千车,又叫打娇惜,就是后世的陀螺。
杨武把拿着千千车,在何青叶耳边低语了几句,青叶十分激动,不停问道:“当真灵么?”
杨武笑道:“我怎会骗你?这东西厉害着呢!”
“武郎君,你什么时候回来?”
杨武故作深沉道:“这可就难说了,江湖路远,能不能再见面,咱们得看缘分。”
青叶道:“那你带着我走吧,我跟着你,做个使唤丫头。”
“这可使不得!”杨武连连摇头道,“你是你爹娘的心头肉,好好在爹娘身边过日子,若是再有人欺负你了,那黄胖还在,千万记得找我!”
青叶百般不舍,送走了徐志穹一行。
夏琥对杨武很不放心:“你把什么东西给了那妮子了?”
“戏具,”杨武随口敷衍一句,“孩子玩的玩意。”
夏琥皱眉道:“你那戏具可不是用来玩的,当心把这孩子害了!”
杨武摇头道:“这你不必担心,什么样的东西,送什么样的人,我信得过那丫头,送她准没错。”
一行四人离开了泥笼村,徐志穹立刻回了使者团,夏琥等人继续往京城一路探查。
徐志穹借着锚点,回了自己的院子,却听院子门外传来一阵争吵声。
徐志穹出门一看,发现是两个最不会吵架的人吵起来了。
一个是牛玉贤,一个是杏哥。
杏哥,就是徐志穹带来的小乞丐,因为上船当天,吃了一斤杏子,病了整整两天,因此被尉迟兰起了个名字,叫杏哥。
尉迟兰让杏哥给徐志穹送一包梅子,杏哥带着梅子来了,可牛玉贤今天负责值哨,不让杏哥进徐志穹的院子。
杏哥觉得委屈,就在院子门前哭了。
不管他哭还是闹,牛玉贤始终无动于衷。
楚禾上前道:“玉贤,杏哥不是别人,志穹喜欢这孩子,他就送一包梅子进去,你就让他去吧!”
牛玉贤摇头道:“千户吩咐过,他要歇息,不许别人进他院子!”
楚禾道:“不是跟你说了么,这不是别人,你要放心不下,你跟着这孩子一起进也行!”
牛玉贤一脸木然,似乎一句也没听进去。
不多时,尉迟兰来了,得知事情前因后果,走到牛玉贤面前道:“我且问你,我就让这孩子来送一包梅子,到底犯了哪条律法?你为何这般为难他!”
牛玉贤还是这句话:“千户不许别人进院子。”
尉迟兰带着杏哥愤恨而去,楚禾叹口气道:“你就惹祸吧,你知道尉迟兰是志穹的什么人?”
牛玉贤始终没有表情,等楚禾走后,徐志穹走到院子外,低声对牛玉贤道:“昨天是不是有人进过我住处?”
牛玉贤摇头道:“昨天的事情,我不知晓,昨天是楚禾值哨,但今天,我一个人也没放进去过。”
徐志穹思索片刻,带着牛玉贤吃午宴去了。
吃罢午宴,使者团再次上路,离开了云秀城。
徐志穹骑着马,跟在辇车后慢慢朝前走。
束王梁振基,半途走下了马车,来到徐志穹面前:“运侯,以你身份,让你骑马,确实有些委屈你了,改明日,我叫人也给你置备一架辇车。”
“谢束王关照,”徐志穹一笑,“我是武人,骑马正合适,辇车就不必了。”
梁振基摇头道:“辇车有辇车的好,运侯走累了可以睡着,走饿了可以吃喝,若是走闷了,还可以到别处转转。”
“到别处转转?”徐志穹故作惊讶,“能往何处转?束王却有好地方么?”
“敢问运侯,什么地方算是好地方?”
“瓦市勾栏,在徐某看来就是好地方!”
梁振基摇头道:“我千乘学古人之礼,修圣贤之德,没有这等龌龊地方。”
“你要这般说,那还能有什么好地方?”
“那却要看运侯心思,”梁振基笑道,“深更半夜,别到处走动,我千乘自有律法,来我千乘得跟着我走,走错了地方,运侯怕是再也回不来了。”
大家去快可以试试吧。】
说完,梁振基一催战马,重新回了辇车之上。
徐志穹微微一笑,看来梁振基知道我晚上时常不在使者团。
他是怎么知道的呢?
“杏哥!”徐志穹回身招呼了一声,“今天跟大师姐学写字了么?”
杏哥点点头:“学了!学了三个字。”
徐志穹点头道:“好好学,学会写字,就能写信了。”
杏哥抬头看着徐志穹:“给谁写信?”
徐志穹道:“给你爷爷写信呀,他还在大宣等着你。”
……
第615章 到底是几条青叶
何老网未到寅时便出了家门,趁着天不亮,出海去了。
抓青叶鱼,就得赶着丑末寅初,用油灯照上一顿饭的功夫,然后撒网。
从寅时一直到黄昏,何老网划着渔船回来了。
此番出海,共打上来四条青叶,每条都超过了一斤半,这四条鱼算在一起,能卖一千二百文。
除了青叶,还有六条黑鳅,御海城出产的黑鳅也值钱,这六条鱼能卖五百文。
再加上大小杂鱼和虾蟹,加起来差不多能卖两吊钱。
当然,这是没交税的情况下,何老网是老实人,自然没有躲税的胆量。
带着一篓子鱼,何老网先回家一趟,换下湿衣裳,准备去集市。
闺女何青叶也好久没出门了,嚷嚷着和何老网一块去,何老网答应了,到了集市上,若是税银能少缴点,许是还能给青叶买件衣裳。
至于夏琥之前给他的钱,他是轻易不敢花的。
但税银可能少缴么?
千乘国别的不济,在税银上计算当真无出其右,普通人从源头上就没有躲税的可能,因为何老网必须把这些鱼都卖给集市,再由集市转卖给其他人。
没错,是卖给集市。
千乘国的集市和大宣不同,千乘国的集市本身是有人经营的,两袖清风的陈知县,他的长子就经营着这座集市,而且还是官身。
管理集市的人,叫安市,安市是八品官职,手下有大小差役几十人。
何老网把鱼交给差役方柏公,方柏公看上了一眼,又到秤上称了称,喊道:“黑鳅鱼六条共十二斤半,其他各色杂鱼三十斤,总共作价一吊,缴海税二百文,渔税二百文,市税二百文,田税五十文,路税五十文,府捐三十文,县捐二十文,乡捐十文,共得钱,二百四十文。”
听这税名,寻常人难以理解。
渔民出海捕鱼,千乘国的海,归神君所有,所以必须缴两成海税。
但既然收了海税,为什么还要收渔税?
因为在千乘神君的庇佑之下,渔民才能安心出海捕鱼,所以渔税是必须要缴的。
如果遇到了海盗了呢?
这是因为渔民没有完全遵照神君的旨意出海捕鱼,因而失去了神君的庇佑,遇到了海盗,和神君自然是没有关系的。
市税就不用说了,到市场卖鱼必须要缴两成税。
可捕鱼的,为什么要缴田税?
这里学问就要大一些了。
首先,作为渔民,你不能顿顿吃鱼吧?你总得吃粮吧?
在神君的庇佑下,千乘的农人可以平安种粮,你既是吃了粮,就是享受了神君的庇佑,这税你不该缴么?
同样的道理,还有路税。
渔民一样也是要走路的,路税肯定少不了。
至于府捐、县捐、乡捐,这都是各层衙门自己定的数目,这其中有大局的考量和周密的计算,寻常百姓不必费这心思,只管掏钱就是了。
但这些都不是重点。
重点是这些鱼不是黑鳅和杂鱼,这里有四条青叶,没给算进去。
何老网小心翼翼道:“这里边,还有四条青叶。”
“什么青叶?”方柏公低下头道,“赶紧把鱼给我,拿钱走人!”
“不,不是,老爷,您看,这是青叶……”
“你到底卖不卖,不卖你走!”方柏公上前就要把鱼抢过来。
何老网不给:“老爷,您看一看,就看一眼,这是青叶,这不是杂鱼啊!”
“说你还不听是吧!你赶紧把鱼给我!”方柏公上前撕扯,何老网紧紧抱着鱼篓,一群人见状,赶紧围观了上来。
这要是在大宣,围观的人肯定能说句公道话,那鱼还在何老网手里,四条青叶鱼,卖鱼的都认识。
可千乘国人不作声,他们平事说话都非常小心,生怕说错一句,招来灭顶之灾。
眼看围上来的人越来越多,另一名差役冯俊德把方柏公拉到了一旁:“我说你怎么个意思?你黑他这几条青叶作甚?”
方柏公低声道:“我这几日,多耍了两把,欠了不少赌债,他这四条青叶都是上品,差不多能卖上两吊钱,我这债不就还上了么?”
冯俊德小声道:“那你就把他那点钱兑给他,扣了税钱,也就多给二百多文。”
“我若是把钱给了他,这鱼不就入账了么!”
“怕什么,我在这,咱哥俩瞒过去就算了,不用入账。”
方柏公挠挠头道:“我今晚还想去耍两回,要是这二百多文给了他,我就没钱了。”
“瞧你那嘴脸,”冯俊德哼一声道,“别说我没提醒你,这多人围着看着,要是让安市老爷知道了,看他怎么收拾你!”
方柏公咂咂嘴唇,来到何老网近前:“适才是我看错了,确实有两条青叶,各自一斤,作价四百文,扣了税钱,多给你七十文,拿去吧。”
何老网摇头道:“老爷,是四条青叶,一条一斤半!”
“得寸进尺是吧!”方柏公恼了,上前一脚踹倒了何老网,把鱼抢了过来。
青叶在旁扶起了爹爹,小声道:“爹,咱们回去吧。”
这是个懂事的姑娘,她知道和这些人没道理可讲。
何老网站了起来,捂着胸口,咳嗽两声,踉踉跄跄走到了方柏公面前,拿那七十文钱。
方柏公数出七十文钱,何老网伸手来接。
方柏公猛然抬脚,又踹了何老网一脚。
这一脚还踹在胸口,还踹在原来的地方。
方柏公在这集市上经常殴打渔夫、农人和猎户,这是他练的独门绝技,两下能打在同一个位置上,他说这样才能让他们记住疼。
今天下脚重了些,只听卡吧一声响,何老网骨头断了。
打断骨头倒也无妨,他经常打断别人骨头,这些穷苦人也不能把他怎地。
他上前又踹了一脚,还在同一个地方。
这脚太狠,断骨直接扎在了何老网的心口上。
何老网躺在地上,抽搐半响,死了。
青叶趴在爹爹耳边,嘶声呼喊。
方柏公站在原地,一脸茫然。
冯俊德在旁慌道:“你这人,可真特么欠,这回你惹祸了!”
围观的千乘人,继续围观。
他们有人害怕,有人愤怒,有人惋惜。
但他们脸上没有任何流露,嘴上也不说话。
他们继续看着,默默的看着。
……
县衙门前,何王氏带着何青叶,把何老网的尸体放在了衙门口,娘俩穿着一身麻衣,跪在地上,等着知县老爷给个公道。
陈知县实在想不明白,刚把何老网一家送走,他们怎么又回来了?
明知道这一家人不好招惹,怎么偏偏和他们甩不脱干系!
陈知县看着长子陈仁善,叹口气道:“这就是你的部下!这事情,你给我个妥当处置。”
陈仁善道:“爹爹,这事情我问过了,也不能全怪咱们差人,那何老网打了两条青花,非说打了四条,他这是讹诈,才和咱们差人撕打起来的,咱们差人这也是被逼无奈,总不能看着他……”
“放屁!”陈知县扇了陈仁善一记耳光,“何老网是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