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对于那些读书人而言,这种压抑的气氛反倒抚平了往常的喧嚣,让他们能将大把时间和精力投入到书本之中。
律法大臣兼宫廷大学士渊闻·多古兰德,此时正坐在月桂花学院的办公室里,批改学生们交上来的作业。
上一次集体大课,他给学生们留的作业是——剖析当前政策下的律法体系是否有不合理之处,应当如何改进。
像这种大命题的作业,很容易能够识别出学生们平时的学习质量。
佼佼者往往能精准命中痛点,针砭时弊。
而那些平时摸鱼的学生,思考问题就只停留在表面,作业内容也非常肤浅。
渊闻是一个教学风格非常严厉的人,对自己的学生要求颇高,有许多学生其实写得不错,放到其他老师那里足以评优,可在他眼中就只是泛泛之作。
当然,其中也不乏有几篇作业让渊闻眼前一亮,他在心中默默记住了这些学生的名字,准备日后重点培养。
渊闻着手批改索兰黛尔的作业时,手指不自觉在侧边捋了一下,他的第一反应是——怎么这么厚?
其他学生的作业基本上是一两张纸,多的也就七八张,索兰黛尔的作业摸上去足有几十张纸,都快抵得上一小本书了。
渊闻刚翻开第一页封页,一行醒目的字跳入眼中:为求多古兰德王国永世长存,不使真理蒙尘,特书此篇,以明心志。
这让渊闻的目光不自觉凝重起来,他将索兰黛尔的作业一页页往后翻,细细品读着她写的每一个字。
除了聚精会神的眼睛和翻页的手指在动,他就像一尊雕像伏案在那里,越往后看,那双眼睛就越充斥起惊愕和不可置信,到最后甚至泛起浓浓的骇然。
“轰隆隆——”渊闻读完全篇的一刻,窗外恰有雷声作响,一向淡然处世的大学士不禁被吓得身躯一颤,等他再回过神,已是冷汗如浆。
渊闻下意识将手搭在心口,试图抚平剧烈的心率,他赶忙将这篇作业收到怀里,拿起雨伞冲出门,消失在淅沥的雨幕中。
……
宫廷医馆,御前侍卫们正重重守卫于此,保护在病房里养伤的珀修斯,为了防止再次出现难以应付的强敌,迪妮莎收回病假,亲自参与了值守。
“嗒嗒嗒……”突然,落雨声中混杂了仓促的脚步声,只见一个人影正从远处向医馆正门跑来。
经过之前的疫兽袭击,御前侍卫们这段时间精神高度紧张,直接拔出腰间的佩剑,厉声喝道:“止步!”
不过,当看清来者的面容后,他们紧绷的神经又松懈了下来,一名御前侍卫上前恭敬问道:“渊闻大人,这么晚来医馆有什么事吗?”
因为在雨中仓促奔跑,那把雨伞几乎没起什么作用,渊闻浑身上下都湿透了,被雨水打湿的头发一根根沾着搭在脸上,狼狈得仿佛街头的老乞丐,他的神情不知为何有些阴森,沉声说:“放行,我要见珀修斯。”
御前侍卫显得有些为难,轻声劝告道:“抱歉,大人,陛下有过吩咐,他这几天要安心养伤,谁也不见。如果是有什么公事,请去找斯汀大人吧。”
渊闻冷冷地问:“珀修斯死了没?”
御前侍卫脸色一变:“大人,您这是什么意思……陛下当然安在……”
渊闻:“没死就把他叫起来!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就必须立刻看我手上的这个东西!”
渊闻说着就往里闯,御前侍卫硬着头皮拦住他,急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大人,请不要让在下为难!”
就在矛盾有些激化时,迪妮莎走了过来,默默地说:“让他进去吧。”
御前侍卫嘀咕道:“可是……陛下有命令……”
迪妮莎知道国王有令,但她也知道渊闻的为人,这个老家伙向来处事不惊,珀修斯刚被疫兽重伤的时候,他也只是简单询问伤情和城中损失,得知没出乱子后就自顾自看书去了,心大的很。
可现在渊闻一改往日的淡然,无比急躁,显然是出现了什么超乎预计的事,不管是什么东西令他失态,把他拦在这里肯定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迪妮莎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淡淡地说:“有什么责任我担着,让他进去。”
作为首席的迪妮莎都发话了,御前侍卫也没法再多说什么,只能放行。
渊闻连道谢的话都来不及说,匆匆跑进医馆,直接来到珀修斯的病房前,门也不敲就走了进去。
珀修斯从睡梦中惊醒,显得有些恼怒,不过眼看来者是自己小时候的恩师,他的语气也就放缓了下来:“渊闻先生,这么晚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渊闻直勾勾注视着珀修斯,说话毫不遮掩:“你今年先撤了波顿的兵权,又开始动手处理一批与安德烈有密切关系的权臣。我没猜错的话,你这是在给索兰黛尔铺路,想要把王储位置平稳过渡她,对吗?”
也许是早已深知渊闻的敏锐,珀修斯并没有对他的话感到太过惊异,只是淡淡地说:“先生有什么话,不妨直说吧。”
渊闻将怀中那份索兰黛尔的作业取了出来,递给珀修斯,沉声说:“王储的事我管不了,也不是我该过问的。但我今天看到了索兰黛尔写的一篇东西,我觉得你有必要仔细看看,然后再做决定,她究竟是不是你想要的人。”
“轰隆隆——”雷光涤荡,一瞬之间照亮了整个病房。
第七百九十七章 漫漫黑夜
能让一向淡然的渊闻露出如此凝重的表情,珀修斯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赶紧将东西从渊闻手里接了过来,问道:“这是什么东西?”。
渊闻解释道:“之前学院律法大课,我给学生们布置了作业,要求他们剖析当前律法体系现状,你手里这份就是索兰黛尔交的作业。”
“她作为一直以来最优秀的学生,我预想过她写出来的东西肯定质量很高,甚至会很惊人,但是……我从来没想过,她居然会写出这种内容。我无法理解,她这些想法都是从哪里来的……”
珀修斯心里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他一直以来对索兰黛尔管教较少,因为她从小到大都很懂事,完全不用担心她会惹出什么麻烦。
也正因如此,珀修斯对女儿的了解仅停留在日常表露出来的行为上,对她的心里层面则是一直以来都忽视了。
珀修斯赶紧打开手中这份作业,从看到第一页那句“为求多古兰德王国永世长存,不使真理蒙尘,特书此篇,以明心志”开始,他表情就有些不对了。
越往后翻,他的神情就越是异样,那种神情很难用语言精确描述,糅杂了惊愕、困惑、愤怒、还有难言的悲哀。
到最后,珀修斯的脸色已经苍白如纸,名为绝望的情绪在他眼中出现,就像心里某根支柱轰然垮塌,视线失焦溃散,坐在病床上一动不动。
“咔咔咔……”关节绷紧的响声传来,珀修斯紧紧撰着拳头,手中的稿纸都被撰破了,他突然像疯了似的撕烂索兰黛尔的作业,将那些碎片揉成一团用力摔在地上。
在极盛的怒意下,血流涌动加速,珀修斯原本苍白的脸不断涨红,呼吸也变得紊乱,到后来口鼻都溢出了血,他痛苦地掩着前膺伤处,原本干净的纱布再一次被血染得殷红。
渊闻还来不及安抚珀修斯,他已然情绪失控,用力捶床嘶声大叫,最后在渊闻的惊呼声中昏倒在了病床上。
……
索兰黛尔的栖身公馆,现在明明已经是深夜,她的房间却依旧烛火通明。
自从珀修斯遇袭之后,索兰黛尔每天白天带饭给珀修斯,跟凯瑟琳一起照顾父亲的起居,晚上就待在家里写信,和奇诺保持着联系。
索兰黛尔虽然从未接触过政治争斗,但她也不是白纸一张,从今年以来各种突发事件中,她早就嗅到政治风向正在剧烈变化,自己已经不可避免卷入了白热化的王储之争。
她以前从未想过争储,从未想过成为女王,觉得自己只要跟在两个哥哥后面就够了。
但经历了这些年种种的事,她的内心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天真幼稚,也明白了一个道理——想要干成一件事,就必须自己做主。
而想要实现心中的理想,唯有加冕为王。
关于背后的支持者,索兰黛尔也很清楚,自己处于绝对劣势,撇开那些尚未表态的隐形支持者不谈,目前唯一能坚定站在她身后的,只有以奇诺为首的海尔辛家族。
所以,她无论如何都要抓紧奇诺,如果海尔新家族垮掉,她就彻底孤立无援了。
这段时间以来,索兰黛尔每天都会给奇诺寄去飞书,跟他述说王城发生的事,也从回信中得知他的近况。
让索兰黛尔很难受的是,奇诺的回信内容非常敷衍,不管询问什么,收到的答复都是诸如“还好”、“还行吧”这些话。
这肯定不是奇诺故意糊弄她,而是他身陷风云关,无时不刻遭到特洛伊家族的监视,很多话根本没法写。
索兰黛尔远在王城,对这件事也是有心无力,只能尽可能与奇诺保持联系,让他知道自己这边的现状。
无论特洛伊家族的人怎么限制奇诺,公主殿下寄去的飞书,他们肯定没胆子拦截。
写完今天的飞书,索兰黛尔前往公馆禽舍,将书信系在一只专门用于风云关往返的渡鸦脚上,将其放飞。
索兰黛尔抬头看着渡鸦消失在夜幕中,不免叹了声气。
奇诺虽说受到束缚,好歹一直保持着联系,可另一位重要的朋友却消失很久了。
洛娜……
本来一切都好好的,之前渊闻那堂大课刚下课的时候,两人还在走廊追逐玩耍,约好第二天一起喝下午茶。
可谁知,洛娜就这么悄无声息失踪了,什么消息都没留下,连为什么离开,去了哪里都不知道,根本无从找起……这对索兰黛尔来说非常沮丧。
今天禽舍的轮值者是玛姬,索兰黛尔发完飞书,等她给渡鸦喂完饲料,两人就一起回去了。
途径公馆大门,索兰黛尔发现有人站在外面,正轻握拉环铛铛敲门,不是别人,正是之前赶赴沙木镇调查疫兽失控之事的蓝贤。
玛姬看到蓝贤,刚想下跪,却被索兰黛尔一把拉住了,她拽得很用力,玛姬几次想跪都跪不下去,赶忙小声提醒道:“殿下,我得给大人行礼……”
索兰黛尔没有接话,只是默默看着蓝贤:“蓝贤大人,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在烛灯的照耀下,蓝贤那张脸阴影轮廓分明,他带着淡淡的微笑说:“晚上好,公主殿下,我来找安德烈王子,准备跟他汇报一下沙木镇疫兽失控之事的调查结果。”
索兰黛尔:“哥哥这段时间都没回家,住在王宫西北侧的偏殿,你来错地方了。”
蓝贤欠身说:“原来是这样,那我就先告辞了。”
“还有,”索兰黛尔突然出声唤住蓝贤,那双眼睛在雨幕中绽着冷光,“沙木镇的调查结果,应该先跟父王禀报吧?你第一个告诉哥哥,恐怕会让他很难堪。”
蓝贤脸上依旧带着微笑,宛如戴着一幅面具,片刻的沉默后,他对索兰黛尔微微颔首,说了句毫不相关的话:“晚安,公主殿下,祝您好梦。”
蓝贤离去后,玛姬忧心忡忡地说:“殿下,我刚才没有给蓝贤大人下跪行礼,这不合规矩……”
索兰黛尔注视着蓝贤离去的方向,冷冷地说:“你最好先习惯这一切,玛姬,总有一天,你不用再向任何人下跪。”
第七百九十八章 黯然往事
自从珀修斯被疫兽袭击,他就一直在重症病房里养伤,最初一段时间恢复得还不错,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可自从有一天渊闻夜访开始,珀修斯突然性情大变,动不动就责罚医护人员,拒不接见任何人,暴躁的情绪也让他的伤口难以愈合,到后面演变成了顽疾,整个人也因为长期感染发炎而萎靡不振,甚至会不定期陷入昏迷。
珀修斯无法主政的这段时间,王国事务都由下面的大臣们担着,政令一如既往传达,地方官吏一如既往执行,民众一如既往生活,多古兰德这台庞大的国家机器似乎仍在运转,没有什么变化。
然而那些身处权力旋涡中心的人都知道,以珀修斯目前的状态,恐怕不是多久后才能痊愈的问题,旧王病逝、王冕易主……恐怕只在朝夕之间。
王城现在就像堆满了火药桶,只待一缕火星出现,就有可能炸出颠覆全境的惊雷。
斯汀这段时间也消瘦了很多,一方面女儿不知所踪,迟迟未能找到她的下落,另一方面珀修斯状态糟糕,他肩上压着很重的担子,每天都要周旋在众大臣之间,可谓心力憔悴。
上一次会面,珀修斯已经把意向说得很清楚了,波顿没有国王之才,安德烈结党乱政,这两个人都已经被排除在外,未来的「多古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