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朱祁钰还真没料到他会来这么一句,顿时愣住了。
其实有些话陆缜是不想直说的,毕竟天家的事情不是他一个臣子所能随意置喙的。可是,既然今日皇帝以朋友的身份来寻求自己的帮助,有些顾虑就只能先摆在一旁了。略一沉吟后,他才说道:“陛下,臣有几句肺腑之言,不敢说与君王知道,只能说给朋友听”
朱祁钰闻言,心里就是一动:“朕,不,我刚就说过,今日在此的没有君臣,只有朋友。你既然有想法,不妨就说出来。说不定就能帮到我了。”
陆缜见他如此上道,心下也是一宽,便低声道:“若是在数月之前,上皇落在鞑子之手确实对我大明有着不小的影响,可如今却不一样了,我朝中已有英明天子,一切也重回正轨,纵然鞑子再拿他做什么章,也难再对我们造成任何威胁。可要是朝廷此时出巨额银两给鞑子,以换回上皇,则势必会大长他们的气焰,同时也会让天下人重新记起当初的一切,这对任何人都不是什么好事。
“何况,鞑子即便收了银子也未必会真按约定的把上皇交还给我们。要是他们觉着通过上皇可以从我大明朝廷手中夺取更多的好处,此风一开,只会给大明带来更加深重的负担。所以在我看来,我们大明绝不能在此事上作出让步。就算他们只勒索三两银子,也不能从命!”
“这”皇帝还真没想到陆缜的态度会如此的坚决,怪不得当日廷议他没有开口呢。要是他真把心思道出来,别说那些官员了,就是他这个当皇帝的,囿于形势也只能驳斥于他了。
但现在,从理智的角度来看,陆缜的这番话是对大明最为有利的,虽然这么说显得有些凉薄。
陆缜见他神色间露出了认同之意,心下更是笃定,继续道:“而且在我看来,其实此时的鞑子也觉着上皇只块烫手山芋,巴不得将他早早送回我大明呢。所以只要我们态度够坚决,最终退让的必然是他们。”
“此话怎讲?”朱祁钰一听还有这等好事,赶紧问道。
“上皇身份毕竟摆在那儿,鞑子又新近败在了我大明手下,他们是断不敢对他无礼的。而上皇在他们那里,还可能给我大明一个名正言顺地讨伐他们的机会,所以对鞑子来说,早些放他回来也是个有百利而无一害的举措。”
“唔,听你这么道来,却也有些道理。”皇帝在沉思之后,忍不住点头道。
陆缜笑了一下:“所以在此事上,只要我们能沉得住气,势必会胜利的一方。至于鞑子那边,无论是威胁还是勒索,都无关大局。当然,在此事上,陛下说不定会被人误会”
本来感到轻松不少而露出笑容的天子顿时又是一阵紧张,对自己的名声,他当然是相当看重。要是被人传成自己有心借蒙人之手害死兄长,可就不妙了。
陆缜一下就看出了他的顾虑,便道:“其实在此事上,我倒也有一个想法。要是这时候有官员上奏弹劾当初上皇一意孤行,累死数十万大军和数百朝臣一事,或许天下臣民就不会太过苛责陛下了。”
“你的意思是”皇帝再次感到心中一动,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来。
他也是个聪明人,陆缜只点了这么一句,他已迅速回过味来。只要有人追究土木堡大败的责任,朱祁镇必然要担上不小的罪名。如此一来,他现在的遭遇那就完全是自作自受了。此时若再有朝臣站出来说要朝廷出巨款把人救回来,势必会引来相关人等的不满与阻挠,如此天子自然就能从中抽出身来。
“而且,这对陛下来说还有一桩好处,有此说法,即便上皇当真回来,对陛下也不会造成太大威胁了。”陆缜为了安对方之心,这次也算是豁出去了。
而在听了这句之后,朱祁钰的脸色更是数变,目光也垂了下来,久久没有说话。
其实他内心深处也藏着这份顾虑,要是自己皇兄真从北地回来,自己该怎么面对,又该怎么决定呢?把属于他的皇位还给他?这显然是不可能的,哪怕他们兄弟关系再好,在这天下第一尊贵的面前,也是不值一提的。
别说他们只是兄弟了,就算是至亲的父子,在皇位面前,这份亲情也显得有些不堪一击。君不见历朝历代,有多少人为了这个位置父子反目,兄弟相残。
与如今朱祁钰的境况显得最像的,就要数南宋高宗赵构了。一样是因为国难当头,他才得以幸运地继承皇位。而他是怎么做的?在手下将领岳飞屡屡喊出北伐中原,迎回徽钦二帝口号的情况下,身为人子人弟的赵构却是不断在后方掣肘,最后更是连发十二道金牌,借秦桧之手把岳飞给冤杀在风波亭里。
或许宋高宗杀岳飞一事有着前后多种原因,但这一点显然是极其重要的。因为赵构担心一旦岳家军真如口号里喊的那样从金人手中夺回父兄,自己可就皇位难保了,所以索性就杀了他,永绝后患!
现在,相似的抉择也摆在了朱祁钰的面前,他会作何选择呢?
沉默良久,朱祁钰才抬起头来,深深地看了陆缜一眼,说道:“我知道该怎么选了,一切当以我大明江山为重。”
这是一句很程式化的说法,似乎是什么都没说明,但陆缜却从中听出了个中意思,便在回望对方的同时,说道:“此乃我大明之幸事也。”
“既如此,那朕也不便久留”得到了想要的答案,而且陆缜已经隐晦地提出自己将支使朝中官员弹劾朱祁镇,皇帝也就彻底放下心来,准备离开。
可就在这时,陆缜却再度开口:“陛下,臣还有一要紧事想要禀奏。”
“嗯?你说。”虽然觉着有些古怪,为何对方不当众上疏或是直奏,而是要挑在这个时候提出来,但皇帝还是准许地一点头。
“恕臣斗胆说一句,如今我大明看似太平,实则隐患处处。尤其是国库空虚,若不能及时补充,假以时日,怕是会酿成大患哪。别的不说,只要今年或是明年哪里出了些灾荒,国库里这点钱粮是根本不够救灾的。”陆缜神色肃然地道。
这一点其实身为皇帝的朱祁钰早就在感到担忧了,朝中也有不少官员上疏提到过。只是他们也就提一提问题,却从未拿出过什么办法来。毕竟想要让国库重新充盈起来可不是一朝一夕能做到的,谁来也没办法。
朱祁钰有些古怪地皱眉看着陆缜,实在不明白他为何会有此一说。片刻后,才想到了什么:“莫非善思你有解此难题的好法子么?”
“臣确有一策可解眼下之难题,只是却也有一桩难处。”
“你快道来,只要能为朝廷解此难题,便是大功一件。”朱祁钰赶紧急声说道。这一问题对他的困扰可不下于皇兄是否归来哪。
“还请陛下先恕臣之罪,臣才敢说。”陆缜却依旧吊着对方的胃口。
“朕赦你无罪,快快说来。”
“臣以为,要想使国库充盈,最快的法子便是开海通商!”陆缜终于慢慢地道出了自己的观点!
第542章 难题与机会(下)
听陆缜提到开海通商四字,朱祁钰的身子便猛地一震,脸上的笑容也迅速隐去,露出了凝重之色来。
别说他现在已是大明天子,就算还是一个闲散王爷的时候,也知道这事提得有多么严重。禁海可是太祖皇帝定下的国策,百年之后的今天,无论是君王还是臣民都不敢稍越雷池半步。现在,陆缜居然当着自己的面提出了这么个说法,实在让他有些招架不住了。
看着天子突变的脸色,陆缜的心里也不觉一阵紧张。来到这个时代已有五六年光景,他对这个时代也有了更进一步的认识,深知此事对皇帝来说有多么剧烈的冲击力。
大明以孝治天下,作为一国之君的皇帝当然得起表率作用。而这个孝字可不光是指孝敬自己的父母,更包括了自己的祖先。要是一个当子孙的违背了祖先的规矩,甚至特意去破坏它,必然会引来无数人的反对。
而这,还只是其中一方面的阻力。因为海禁一事还关系到了无数人的切身利益——沿海大户靠此发财,漕运靠此垄断水路……而他们的背后则是一个个相关的利益集团。陆缜深知要想挑战这一切,自己将面临多么巨大的阻力。
正因为有着难以估量的阻力在前,所以终明一朝,即便有个别有识之士尝试努力,也难以改变禁海的国策。但陆缜还是决定一试,因为如今是最好,或许也是最后改变这一错误的机会了!
在深吸了一口气后,他再次回望着天子道:“陛下,以我大明如今的情势,想要充盈国库没个五年以上时间的积累是绝对不够的。在此期间,只要有任何一场天灾爆发,则势必会让朝廷的处境雪上加霜,百姓更会因此流离失所,甚至是饿死……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朝廷拿不出可以赈灾的钱粮来。这让我们于心何忍哪?
“而就臣所知,开海禁,与海外诸国通商,是朝廷能在短期内获取大量银两和粮食的最有效途径了。虽然如此行为确实有违太祖皇帝定下的国策,但却也是为了使太祖皇帝的江山永固,使我大明百姓不致因灾厄而亡哪。还望陛下明鉴!”
看着面前这个深深弯下腰去,但脸上依然极为郑重严肃的臣子,朱祁钰到嘴边的斥责却说不出来了。他看得出来,陆缜这番话确实出自真心,他是真的在为朝廷考虑。只是让他感到纠结的是,这开海之事实在太过严重和敏感,委实难下决定哪。
在迟疑了有半晌之后,皇帝才盯着陆缜道:“陆卿,你这话可有根据?为何朕从来不知开海还有此等好处呢?”
因为这天下间就没人会告诉你这样的道理,你当然不知道了。陆缜心里回了一句,嘴上却道:“臣不敢在如此事情上欺瞒陛下。至于根据,其实史书上早有事实可以为证了。”同时心里一定,皇帝这么说,显然是有些意动了。
“此话怎讲?”朱祁钰奇道。他平日里也是读过不少经史典籍的,可怎么从未看到过相关文章呢?是自己孤陋寡闻了,还是陆缜在说大话,又或是他看的是朝廷明令禁止的书籍?
陆缜当即道:“只要陛下翻看过有关南宋的史书便可知端的。作为被金人,被蒙人窃据大半天下,只能龟缩一隅的南宋朝廷为何能有国力支撑其固守江山百多年?答案便在这开海通商四字之上。”
“嗯?”朱祁钰再次一怔,自己确实读过和南宋相关的史书,可怎么就从未有过这样的发现呢?但现在想来,陆缜的说法还真有些道理了。偏安一隅的南宋只靠那里的土地根本养活不了几十万军队,更别说他们每年还要屈辱地给金人巨额的岁币了。
陆缜见其露出若有所思的模样来,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便继续加把劲儿道:“还有,一些时人描绘南宋风物如《武林旧事》之类的书籍中更是多言当时之富庶,不光官员大贾生活奢靡,就是寻常百姓日子也过得极为宽裕。陛下难道不奇怪他们是怎么做到的么?”
被他这话题一引,皇帝还真好奇了:“却是为何?”
“就是因为南宋开海通商,可以把我中原之物以远超当地几倍,甚至几十倍的价格售与海外诸国,以此换取足够天下之用的财富。”
“竟是这么回事么?”皇帝站在那儿,愣了足有盏茶工夫,这才喃喃地道:“这开海通商竟有此等好处么?既如此,为何太祖皇帝会定下禁海之策呢?”
显然,他是已经彻底被陆缜说动了,但囿于对太祖皇帝的敬畏,心里依旧有些拿捏不定。
陆缜见状,便继续道:“这便是此一时彼一时的缘故了。太祖皇帝天纵圣明,又岂会不知道开海对我大明有着诸多好处?但当时我大明刚经元末大乱,天下元气未复,最需要的是休养生息,是让百姓安居乐业。而出海贸易虽然能得来大量好处,可终究不是务实之道,所以才被太祖所暂时放弃。再加上当时还有反贼张士诚、陈友谅的余党在海外藏匿,为防天下有变,太祖才会大肆禁海。
“其实太祖的本意只是在短期内禁海,而非一定要让我大明从此就与外海隔绝。不然,当他国使节从海外而来时,太祖也不会热情接待了。另外这一点就是太宗皇帝也是深知的,所以他才会派遣郑和率船队数次出海。只可惜,后人终究会错了太祖之意,以至出现了今日这等全面禁海,片板不得出港的结果。”
这番话听下来,朱祁钰觉着自己以前认定的三观都有被陆缜给毁掉的危险了。但这位说的又有些在理,可算是有理有据了,竟让他都不知该怎么反驳才好。
看着天子纠结的模样,陆缜继续打铁趁热地道:“陛下或许还不知道我大明所产的丝绸、瓷器与茶叶在海外有多受人欢迎吧。就臣所知,这些物产是海外诸国的国王诸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