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朝班左侧领衔百官的御史大夫张苍,以及张苍身后的田叔、刘不疑等人,也都稍低下头,等候着殿中央屹立着的令勉,对刘弘的问题作出答复。
周勃怎么死的?
这个问题,答案实在是太明显——看看九卿朝班,缺了谁?
就连病重卧榻的卫尉虫达,都在世子的搀扶下来到了清凉殿,同为九卿,却正值壮年的廷尉吴公却‘无故’缺席!
最主要的是:对于一位九卿‘无故’缺席,御阶上的刘弘却是一点疑惑都没有!
答案已经很明显了:吴公,只怕是身在绛侯府,代表朝堂,向刚刚去世的周勃表示哀悼···
“竟是如此···”
此时此刻,满堂百官心中,逐渐浮现出前不久,才被刘弘下达的诏令:爵关内侯上、秩二千石者不辱···
——周勃,成为了汉家‘将相不辱’传统的第一位体验者。
此刻,百官却顾不上为周勃的突然死亡唏嘘感叹了···
此时朝臣所关心的,是周勃的‘死因’!
准确的说,是刘弘为周勃的死亡,会给出怎样的解释。
没让众人期待太久,令勉的回答,就将答案大半揭露在了朝臣百官面前。
只见令勉面色一正,严肃道:“御史大夫、卫尉、宗正、奉常、少府,及故太傅安国侯同劾:绛侯勃,于陛下离京之日,未尊太后之令,不思悔改,仍行走于长安之内。”
“昨日,更伪太后懿旨,欲以北军之兵入未央,得卫尉率强弩都尉所止。”
“午时之前,廷尉朝太后,乃知绛侯矫诏事确凿,遂按律,着人登府捉拿绛侯。”
“绛侯勃见廷尉登门,自知罪无可恕,遂饮酒自尽。”
“此刻,廷尉正于绛侯府视葬;一俟礼毕,便当按律拿绛侯府上下,候陛下圣裁。”
言罢,令勉便郑重一拜,在刘弘点头之后,回到了自己的位置——刘弘身后。
而在刘弘身侧,坐着两道往日并不常出现于廷议中的身影。
准确的说,是从未在汉家廷议当中出现过,却在汉室具有举足轻重地位的女人。
——当朝太后张嫣,以及太妃、代王太后薄氏。
汉尚右,张嫣便跪坐于刘弘右侧,与刘弘同样面向殿内;代王太后薄氏则跪坐于张嫣身侧,侧对朝班。
薄氏的出现,也并没有让殿内众臣感到哪里不对——虽然‘太妃’这种身份的女子,还从未在汉家廷议中出现过,但按照周礼,诸侯王太后得到天子召见时,便是如此时这般,陪坐于太后身侧。
倒是太后张嫣出现在廷议之中···
“母后以为,绛侯族众,当如何处置?”
一声温柔的询问声自御阶上传来,顿时将殿内众人的的注意力全部吸引过去;所有人都屏气凝神,目光紧紧锁定在太后张嫣身上。
只见张嫣稍一叹息,便满是不忍道:“绛侯纵行差就错,然亦罪不至死···”
张嫣刚一开口,刘弘便稍有些无礼的打断道:“母后慈悲,然国法不得不顾;矫诏者族,此乃吾汉家律法之要也···”
闻言,张嫣却并未表现出什么变化,只再叹一气,语气中的萧瑟更添一分。
“绛侯既故,此事,便就此为止吧···”
“祸不及家人。”
言罢,张嫣便淡然转过头,面无表情的询问道:“皇帝以为如何?”
看着刘弘与张嫣二人一问一答,殿内百官的目光也是在二人之间来回切换。
只见刘弘稍一沉吟,做出一副为难的模样,叹息着起身,负手走下御阶。
“绛侯,乃国之重臣也;于吾汉祚立有重功!”
“太祖高皇帝时,便常赞绛侯之勇武;先孝惠皇帝之时,亦颇重绛侯之谏言。”
面色如常的编造一段不曾存在过得历史,刘弘面色稍一变,满是失望的摇了摇头。
“绛侯得太祖高皇帝恩幸,更以武功得侯,食邑几近万户;然屡有不尊太后之举,屡教不改,知错仍故!”
“及至此,方酿成如此大祸···”
满带着揪心,说出这段为周勃盖棺定论的话,刘弘环顾一圈殿内众臣,长叹一气,面色陡然一肃。
“绛侯之所为,国法不容,天理不容!”
“幸绛侯终知其过,以死谢罪。”
“国法之外,不过君恩;朕念绛侯于国有功,且临死悔改,不忍执法于宗族家亲。”
“着绛侯妻、子流边戍敌;无诏不得入关中!”
言罢,刘弘满是感叹的环视左右,语带深意道:“总不至使绛侯绝嗣,无有血食供奉···”
听着刘弘言辞中毫不掩饰的威胁,殿内众臣无一不跪倒在地,齐声一拜:“陛下网开三面,泽及鸟兽,纵三皇五帝,亦不能及也···”
看着朝臣百官由衷叩首称臣,刘弘长出一口气,对着御阶上稍一拜:“如此,母后以为如何?”
对于官僚的底线,刘弘纵是早有预料,但还是不免吓了一跳。
——赦免罪臣家人,这就把三皇五帝都搬出来了?
果然,官僚的底线,就是没有底线!
对周勃这般处置,则是刘弘思虑许久,方得出的完全之法。
从周勃的所为来看,绛侯一族必然是十死无生;而刘弘之前的些许顾忌,主要都集中在了历史上的景帝太尉周亚夫身上。
但在见过代王太后薄氏,并简单探讨了此事之后,刘弘才恍然大悟,想起那个一直被自己忽略的重点。
——杀周勃,最需要顾虑的,是周勃开国功臣,食邑九千一百户之重臣的身份。
自然,即便撇开周勃以前的所作所为,光是此次刘弘离京期间,周勃‘矫诏’的罪名也是石锤;若严格按照汉律,别说周勃本人了,要是判周勃‘诛灭九族’,那刘弘可能都要再割一撮头发!
——鬼知道周勃有没有把家里的妹子,如姐姐妹妹,乃至于小妾之类的,往刘邦身边塞进呢!
从时代背景来看,周勃有九成九以上的可能,还兼着一个‘外戚’的身份。
而刘弘最需要考虑的,便是诛灭绛侯家族,是否会让朝臣百官,诸侯勋贵兔死狐悲。
——刘邦许下山河永固的诺言,可才过去二十多年!
结果话还没说完,刘邦就把异姓诸侯全宰了···
若是现在,刘邦驾崩才过去十几年,汉室就发生食邑九千多户的顶级彻侯被杀全家的事件,那必然会让其余勋贵心里嘀咕:老刘家这是诸侯杀完了,该杀彻侯了?
刘弘很清楚,这样的想法必然会出现——即便心中不这么想,彻侯阶级也会把这句话挂在嘴边,以保证自己的利益不受损害。
说到底,刘弘不想将来施行推恩令的时候,彻侯勋贵中传出‘陛下果然早就想杀功臣了,绛侯一门就是明证!’的声音——推恩,可不止推诸侯王,彻侯同样在推恩令覆盖范围之内!
再者,作为‘2。0版秦律’的汉律,唯一比秦律更为人接受的地方,恰恰在于更富人情味。
在这种情况下,作为政权顶级爵位的列候,即便犯下滔天过错,也必须得到一些优待,哪怕是造反。
再结合刘弘对周亚夫的顾忌,便很容易就做出了如今的安排。
周勃自是必须死,但周勃的家人,也没有通通砍头的必要。
至于侯国···
“绛侯之罪实无可恕;今朕恩许其妻、小戍边,然汉法威严不容损。”
“此赦绛侯之罪,便以‘以爵抵罪’论吧···”
淡淡补充一句,刘弘便回到了御阶之上,对张嫣拱手一拜,得到张嫣点头许可后,方坐回御塌之上。
“朕此番回宫,当议之事甚多;然今天色以晚,便于明日朔望朝再议。”
说着,刘弘饶有深意的看了看左侧朝班,站在原本应该由陈平站着的位置,面色却毫无异色的审食其。
“及至绛侯之谥,朕有一言,供奉常参照。”
说着,刘弘再次露出那副人畜无害的淡笑,望向审食其身后的刘不疑。
“屡错不改,多行不义,勿忠;悖逆人伦孝道!”
第0239章 三人成虎
是日夜,朝堂百官云集丞相府,意欲拜会左相审食其而不得,终只得转换阵地,聚集在尚冠里内的北平侯府外,请见御史大夫张苍。
刘弘一招‘釜底抽薪’,硬生生将自己所有的举动解释为‘正常’——御驾亲征,乃为亲会代王刘恒,以解释代王太子遇刺一事;而最终结果,自然是‘代王幡然醒悟,护送圣驾回长安’。
至于代王为何引兵之萧关,甚至于为何要护送刘弘前来长安,未央宫都给出了极其合理的解释:奉天子、太后诏,拟代王恒移封睢阳事,遂以国兵护王太后同至长安,待诏命颁布,再一同赶往睢阳,就国为梁王。
即便是代王率兵入关,却仍旧留军队驻扎代国,也是被刘弘轻飘飘一句‘恩封代王次子武继王代地’,而化作云烟。
后自代王府传出的消息,更是让汉家朝臣体会到:封建帝王的手段,究竟能狠辣到何种地步。
——代王太子刘启,压根儿就没死!
至于坊间为何会有‘王太子身亡’的舆论,未央宫却是保持了沉默,只通过不可取证的渠道,隐晦传出刘弘一句自语:绛侯既死,此间事便不再议论···
事已至此,陈、周为首的诛弘集团,注将消失在汉家政坛。
现在,朝堂百官真正担心的,是刘弘此次‘钓鱼执法’,究竟以何为目的。
——究竟是只诛陈平、周勃等权臣,还是要将火力扩大向陈平周勃为首的开国功勋集团?
不得不说,今日朝会,刘弘对于周勃的处置,让朝臣百官心中大安:周勃愧疚自尽,虽然身死国除,但终归是保全了家族传承。
这让朝臣百官对于刘弘那句‘两千石将相不辱’,终于有了基础的信任。
说来,周勃也并非是第一个享受这种特殊待遇的贵族了。
最开始,太仆汝阴侯夏侯婴,因为没按时接刘弘上早朝,被罪之以大不敬,旋即入狱。
在最终的官方记录上,汝阴侯国废黜的原因,便是‘侯婴羞愧自尽’。
周勃也不是第二个——高庙墙垣受损事件,让二世平阳侯,守御史大夫曹窋,成为了第二个通过自我了断,从而获得‘保全家族’待遇的顶级勋贵。
只不过那两次,刘弘并没有逼迫,也没有将话说开;无论是夏侯婴还是曹窋,都属于‘自愿羞愧自尽’。
直到这一次,刘弘在光明正大下达‘公卿二千石将相不辱’的诏命后,面临周勃‘矫诏’的事件时,通过让周勃‘被动羞愧自尽’的举动,验证了其诏命的真实性:说将相不辱,就肯定将相不辱!
说给你个好死法,便绝不会处以腰斩之刑。
这让朝臣百官心安之余,又不由暗自担忧起来。
——汝阴侯夏侯婴,那可是高祖贴身心腹,食邑六千九百户的顶级彻侯!
平阳侯曹窋,更是坐拥平阳县一万零六百三十户租户,实打实的‘万户侯’!
绛侯国,虽比不上一万多户的平阳侯国,但也比汝阴侯国的食邑高上不上——九千一百户!
说白了,这些人得到如此特殊的政治待遇,那几乎是必然的——政治正确。
无论是从‘存亡续断’的角度,还是从老刘家‘优待功臣’的政治舆论工作角度考量,都使得某某开国侯因罪失国,十几年或几十年后被天子复家,变得理所应当。
不止此三家,只要属于开国功侯中,对国朝建立功勋显著的家族,即便断了香火,也必然会在将来另立旁支,以承袭家祠。
如已经断嗣的酂侯一脉,未央宫便已有风生透露:天子欲以萧相国后嗣旁支中遴一忠厚者,以继酂侯宗祠。
与酂侯同样可能被‘复国’的,还有在半年前,因倒向吕氏而被陈平、周勃废黜的舞阳侯(樊氏)一脉。
而如今朝堂之上,除却已经享受到这项特殊待遇的周勃,以及可能即将享受到的陈平和刘揭,其余的人,都与‘将相不辱’的待遇扯不上关系。
三公中左相审食其、御史大夫张苍;九卿者卫尉虫达,廷尉吴公,奉常刘不疑,少府田叔,宗正刘郢客,郎中令令勉,太仆陈濞,均属于当今刘弘地班底。
在刘弘此番离京期间,陈濞、令勉都是随驾出行;留在长安的皇党成员,也丝毫没有与‘周勃矫诏’一案牵扯上关系。
若非刘弘刻意压制舆论,将周勃攻打未央宫的事摁下去,虫达、田叔等一票皇党成员,只怕还能因守护未央宫的功劳而得到赏赐!
而‘将相不辱’的政治规则所涉及的范围,刘弘在诏书中说的很清楚:只针对秩二千石以上,爵位关内侯以上的朝臣、勋贵。
且先不提关内侯以上的彻侯阶级,都是天然具备丞相竞争权的顶级勋贵,光是‘秩二千石及上’的要求,实际上就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