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最后时刻,林斯年听到了林雨若的呼喊与哭声。他面前尽是火,什么也看不清,他怔怔听着那个遥远的声音,抱着自己怀中的玉石像。
他好像看到了石像落泪,看到了观音泣血。
他这一生,被王灵若的爱保护了一生,也被王灵若的爱毁了一生。
林斯年落落地想:如果当年,娘没有剜眼睛救他,自己是不是就不会走到这一步。
如果当年,娘没有被林承抛弃,是不是母子二人就不会沦落到甘州。
如果当年,王灵若不认识林承,林承戏弄她的时候她掉头就走,无论轮回转世多少次,王灵若都与林承擦肩,都不结识那个玩弄她的世家子弟,都绝不嫁给那个人……
如果王灵若不嫁,如果林斯年不用出生,就好了。
……
卫清无带领上华天的兵马与大魏皇帝支援的军队相汇,一同对打着“清君侧”“杀太子羡”旗号的军队出手。
一路向长安打去。
在艰难的日夜不停的战斗中,卫清无仿佛回到了昔日的战场。什么都不用考虑,只要杀敌就好。什么都不必在意,自己杀得越多,才对己方越好。
精疲力尽,杀人放火。
四方火苗燃烧,这场战争以一千人对敌五千,打得格外艰辛,所有人都精疲力尽。
战斗中,卫清无从下属那里得知了一个消息:“最新传来的情报,朱老神医已经见到徐大儒了,没有说不能救。”
战火中,卫清无握刀的手微微发抖。
她喘着气,站在夜火下,抬头看到天上烂烂灰光。
她没有看到满天繁星,却是一滴水落在了她脸上。
卫清无伸出手:“下雨了……”
……
天降甘霖。
比人力更难预测的,是天命。
统领带人救火,救不了一山的火,夜间突然下起阵雨,浇灌一切。
统领反应过来后,狂喜呼唤:“快,进林子!快去找徐娘子和太子羡!”
……
长安城中的这场攻守战,打得也十分不容易。
真正打起来,才发现世家那一方听令的军马数倍于己方,虽然皇帝已经提前做了准备,但他更重要的目的是维持四方平和,长安城中信任的将领并不多。
长安重要的是守。
只要守住,守到故人归来,守到四方将领带兵前来护卫,此局才可破。
韦浮身在长安,比任何人更加明白世家势力的猖獗。连续数日未眠让他脸色苍白,目中尽是红血丝。他闭眼在屋中踱步:
“不能这样下去,得想个办法多撑一会儿……”
长安城门紧闭,与外界失去联系,除非援军赶到,不然他们都是困兽。暮烈此番大手笔,用自己牵制所有人,韦浮也要敬佩这位开国皇帝的大勇。
韦浮忽然带人出门:“跟我从这个方向走。”
韦浮独居一宅,但是韦家在长安是有主宅的。韦浮知道这处主宅有一个密道通往外界,是为了方便大难临头时,韦家子弟可以避难。
如今这密道,被韦浮判断长安地形图后,从某个位置截断,向下挖去,必寻到这密道。
傍晚之时,一位老人在韦家主宅的主院书舍中提笔写书,书房门从外被砰一声撞开,老人抬起沧桑面容、浑浊双眼,看到一身尘土与血污相混的青年凛然站在屋门前。
青年平时温润,此时提剑的姿势,少见的凌厉。
这本是位儒生,却被迫提剑杀人。
剑上的血向下滴,在清寂的室内,鲜明得让人心中发毛。
老人道:“江河,你鲁莽了。”
韦浮提着剑向前,他眼中冷漠的光并未带给老人什么反应。直到他将剑架在了老人的脖颈上,一滴血落在韦浮的眼睫上,他眨眼轻语时,妖冶十分:
“外祖父,陪我走一趟吧。”
韦松年淡漠:“我知道你的心思,想让我开口让世家们停下来。他们是不会停的,他们听令于林子继(林承),像我这个年纪,说的话早就没人听了。”
他叹息一口气:“江河,你怎么和你老师闹到了今日这个地步?世家利益息息相关,一脉相承,你却站到皇帝那一边……哎。”
韦浮微笑。
他的气息拂在韦松年后颈上,这位老人宠辱不惊,对外界很多事都已不在意,此时这气息,却让他身上一点点发毛。
韦松年听到韦浮轻声:“我怎么与我老师闹到了这一步,外祖父不知道原因吗?外祖父难道以为,我真的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杀害我娘的人,杀害你亲生女儿的人,你也是凶手之一啊。”
韦松年脸色猛变。
他想扭头,脖子上冷冽的剑压迫着他,让他不得动弹。
韦浮厉声:“烦请外祖父和我走一趟了!你说世家不听令于你,我却是要试一试才知道。”
……
长安城门前,外有敌军攻城,内有林承亲自指挥战斗。
长安城局面一边倒,林承已吩咐大批兵马去攻打皇城。他们需要和皇帝见面,需要和皇帝重新做一个约定。
弑君的事不是第一次做了,杀人放火无人不心狠手辣,谁在这里,都要当一个疯子。
林承在战局中指挥战斗,眼看敌方要退了,却有一人清冽含笑的声音逼近城门:“林相,且等等。”
林承和大批军士回头,看到韦浮这一方的兵马护着人靠近,为首的,是韦浮用剑挟持着白发苍苍的韦松年,一步步走来。
林承面色微暗,他身后的其他世家子弟脸色大变,窃窃私语。
火与剑光如影随形,一地尸体上,血腥味被火烧烤,火苗让对峙双方脸上都浮着一层虚幻的光。
韦浮挟持着韦松年,步步前来。
他微笑:“你们若再动一下,我外祖父性命就要交代在这里了。”
对方人急,有人躁动要上,林承抬手喝止。林承幽幽的目光先在韦松年脸上停留了一瞬,然后落到了韦浮面上。
林承一字一句:“这可是你外祖父。”
韦浮含笑:“这可是你老师。”
林承:“你说我杀你娘亲,要为你娘报仇,走到了今天这一步,让我们兵戎相见。你自己却要弑你外祖父?难道你的亲人都不是亲人,除了你娘,其他亲人都不重要?”
被挟持的韦松年厉喝:“子继,不必和这个混账多说了!该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为了大局,我们有什么不能牺牲的?”
韦松年微侧头,可笑的是他颈边那只握剑的手十分稳。他脖颈转动,那剑就在他脖颈上擦出血迹。
韦松年不禁想,不愧是他和林承一起教出来的孩子。
心狠手辣,韦浮不枉多让。
这么出色的孩子,学到了他和林承所有本事的孩子……却不是世家的孩子!
韦松年冷声高喝,让自己的声音让四方军士都听到:“无论是什么理由,杀自己的外祖父来威胁别人,你会遭到报应的!”
韦浮听闻,笑出了声。
韦浮回答:“我这一生,最不怕的就是报应!”
衣袂飞扬,他长身而立,手中剑挟持一老人,岿然之势,惊鸿之影,在一片火海与残血中,让双方军马都看得一清二楚。
他眼中燃烧着比现实中更浓的火,那火中的疯意,让林承一方人心惊。
韦浮道:“但是——走到今天这一步,我娘是如何死的,我爹是如何死的,泉下有知,遭到报应的人会是我吗?是我吗?!”
他的质问,让韦松年说不出话,让林承面色微暗,稍有恍神。
韦松年半晌后声嘶力竭:“子继,动手!韦江河,你冒犯长安的主人!韦江河,你以下犯上,不忠不孝……”
“轰——”
巨大的声音,吞没了他的怒骂。
所有人震惊地抬头。
韦松年和林承一同失神地看去,韦浮从尘烟滚滚中眯眸看去——
长安城门被从外炸开,轰然掀倒。尘埃后,昏昏黄土后,一行人的面容一点点清晰。
晏倾与徐清圆立在前方,卫清无手中剑尽是血,暮明姝衣袍上分不清是脏污还是血迹,风若和脸色苍白的林雨若手中都拿着剑。
在他们身后,大批军队相候跟随。
“上华天”残余的卫士踏着火星,踩在倒塌的长安城门上。
一道倒下的城门前后,里外人对峙。
熊熊火光与血海,映着这些人的面容。
此景太过震撼,城内本对峙的双方竟一时说不出话。
城外的人一步步向前走,城内的人竟本能向后退。
在很后面的地方,皇城门开,内宦通话一层层向外传递,宛如渐次莲开:“陛下请诸位入宫——”
……
城门口战火前,晏倾一行人步步上前。
晏倾面色苍白,气质却沉静。他幽静的目光望着所有人,雍容高贵,云烟在上。
他身边扶着他的徐清圆已经一身尘土污血,发髻歪,青丝拂面。野火前,她静然而立,裙裾扬乱,与自己夫君并肩,呈一种凌乱美。
晏倾慢慢说道:
“韦松年,长安的主人是谁?是我,还是你们?
“长安如逆旅,你我皆过客,谈什么尊卑有序,忠孝礼仪,以下乱上!”
寂静中,火星一点点熄灭。
【人生天地间,一苇浮江河。富贵与功名,倏忽浮云过。】
南国雨下1(非罪毁玉何冤。。。)
当站在庙堂之上,站在往日上朝的殿宇; 众人皆有恍如隔世之感。
站在这里的,不只有晏倾一行入京的人,不只有林相、韦松年这些联手篡夺成果的人,还包括了这些日子以来惶惶不安却没有参与两方争斗的文武朝臣。
世家与皇权之间的争斗; 寒门势微之时,难以参与。
暮烈上朝,坐于龙椅上俯视满朝文武; 与晏倾这位旧日长安之主对视; 也凝望着那本应在长安设宴赏花、与诸多贵女一样悠闲自得的广宁公主暮明姝。
他目光最后落在一脸灰败的林承身上。
林承发现暮烈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他停顿了一会儿,露出一点儿复杂的笑。
暮烈道:“子继,何必走到今天这一步?”
林承轻声反问:“陛下; 在你心里; 是不是诸公皆贱?”
停了一个多月的朝会重新开,本就是要见证过往; 要一个答案。
一位寒门出身的文臣拱手; 不安发问:“陛下,这是怎么回事……晏少卿没有死,他真的是太子羡?不是都说,太子羡要复国吗……”
这才是他们知道的林承一方人发动战争的真相。
众人默然,目光若有若无地落在晏倾身上。
晏倾低咳两声; 他正要开口,徐清圆握住他的手。他探目; 徐清圆向诸人行了一礼,不卑不亢道:“诸公,我夫君刚受重伤,身体与精神都不太好。这些事我其实也全程参与,我可以帮诸公还原整个故事。”
在场诸人都认识她,目光闪烁间,见陛下没有反对,他们姑且听之。
他们听徐清圆轻声婉婉道:“我爹是徐固,我与我爹在旧朝时都在南国王宫待过。这不是什么秘密,我的身份大家都知道。起初我想查明整桩事,是源于为我爹洗清冤屈,让他回到大魏……我当时不知道他为什么离开大家,有消息说他叛国,我便以为只要洗清他叛国的嫌疑,他就能回来了。我后来才知道,他是主动离开的。”
徐清圆停顿一下:“是我爹与当朝大理寺卿共同筹谋此事,寻机让我爹离开大魏,前往南蛮。我爹去南蛮,是为了一件让他耿耿于怀多年的旧年事。如今南蛮四分五裂,南蛮王死,都是我爹为了挖出那件事所求的。
“我爹从未叛国。大理寺卿左府君可以证明。”
他让人送上自己和徐固筹谋的证据,声音疲惫地说自己和徐固的商量,众人窃窃私语。
那位传说中已死的南国北雁将军,与死了的女相齐名的女将军。她从南蛮杀回长安,她正是徐固的妻子。
卫清无已然恢复记忆。
站在众人面前的卫清无,已然是真正的她。她身上血迹最多,伤处最多,却也是站得最为昂然挺拔的女郎。这是一位从血雨腥风中杀出来的战神,凝目看人时,周身都带着肃杀。
卫清无淡漠:“徐固如今身受重伤,不方便来长安。我只说说之前发生的事。
“天历二十二年春,我与徐固和离,从此他成了我的前夫。我将唯一的女儿留给了他,因我亏欠他们父女良多,徐固比我更需要露珠儿。何况,当时我认为,露珠儿和徐固在一起,比和我在一起安全。我以为只要和我脱离干系,他们父女就能平安。”
徐清圆:“娘亲当年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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