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钦那一声“耻与为伍”,直接将钱益原本只是“嫌疑”变成了“罪犯”,毕竟在外人看来,张钦与他意气相投,两人算是挚交好友。而张钦在彼时第一时间背刺,最初时钱益以为是小人投机之举,可这二十天细想之后,他才意识到,这是早有准备的。
甚至张钦一开始与他结交便是别有用心!
“贤弟这话说得……你我虽然立场不同,可志趣相投,贤弟逢难,愚兄若不来探望一番,岂不是太过无情无义?”张钦笑眯眯地道。
钱益心念急转:“呵,看来你来探望我,倒还可以沽名钓誉……”
“那是自然,你钱益犯下如此重罪,我虽然与你割袍断交,但终究心念旧情,还是辗转托人,得以来牢中探望……此事在外头,已经开始流传了,我在咸阳城中的声名,也少不得向上升一些。”张钦一边说,一边将自己拎着的食篮递了过来:“你瞧,我为贤弟准备了三勒浆与酱猪手,还有粽子、咸蛋,哦对了,还有这变蛋——贤弟若是不吃,岂不白白被我利用了?”
钱益原本准备将篮子抛向张钦头的,但张钦最后一句,让他止住了自己的不理智动作。
是啊,就算这篮子砸中了张钦,对他又有什么伤害?在外头,他这人重情重义又公私分明的名声已经传开了,自己除了浪费些食物,连多出口恶气都做不到。
“况且,这监牢毕竟是原御史监所改而成,哪怕护国公再三交待,可朝廷总不可能拿出许多美食来予坐监之人,否则岂不是鼓励人为非作歹么!所以这二十日里,贤弟受苦了,我都看出贤弟清减甚多,还是乘着热吃一些吧。”
张钦这番话让钱益心中无名火再起,不过他很快克制住,然后旁若无人地将食篮之中的食物取了出来。
“酒不错。”饮了一口酒之后,钱益缓缓说道。
他神态恢复从容,仿佛自己并不在监牢之中,而是在酒楼里一般。
“那是自然,这是来自波斯的三勒浆,所谓三勒者,即庵摩勒、毗梨勒、诃梨勒。最初是在四十年前传入咸阳,但若不是护国公重开西域,此酒在咸阳再也吃不到了……”
“江南自有好酒。”钱益冷笑了一声,“劳民伤财,令青壮之士瘐死道中,穷兵黜武,使闺梦之人伏尸域外,所换者不过是一壶酒、一匹马和一声天朝上国,此岂仁君之所为?”
张钦目光猛然缩了一缩:“贤弟这样说来,我倒是有几句话不吐不快。我也曾游历江南,朱门高户,燕巢之梁出自虎豹之林,冠戴世家,环佩之玉产于穷绝之渊;门庭之树,尚披锦而衣绣,堂阶之犬,且食糜而饮浆!江南岂无贫贱之民乎,彼辈朝出而暮归,食糠而咽草,三年不识肉味,五载未能新衣!为何奢者至此,为何贫者至此?”
“此正朝廷失德,聚敛无度,好大喜功,穷兵黩武之故此!”钱益反驳道。
“好吧,那愚兄问一句,若朝廷不如此,江南贫贱之民,便能得暖衣饱食么?”
钱益这一次稍稍停了会儿。
他虽然自有立场,但总不能睁着眼睛说瞎话。他很清楚,哪怕朝廷不征赋税徭役,江南的穷人……依然会穷。
“虽不得暖衣饱食,但总会好过一些。”稍顿之后,钱益道。
“那为何不让那些朱门、世家,那些豪强、大户少兼并些土地,少征收些田租,或者干脆些,让他们将自己家中囤积腐烂的谷物分与贫民食之?如此岂不更好过一些?”
钱益连连摇头:“此断断不可,富者殷富,一则是祖先庇佑,二则是勤俭持家,所积之粮,也是为备灾荒,岂可轻与卑贱?况且无功则不受禄,若因一时之仁,而行此荒谬之举,则贫贱之辈,皆成懒人矣。”
“以贤弟之言,这些富者于民何益,贫贱之辈为何不斩木揭竿,诛其族而夺其财,如此时蜀郡流民之所为?”
这一下钱益又默然了一会儿,然后摇头道:“富者积善成德,平时修桥铺路,灾时赈危济难,乱则聚众自保,安则泽被四邻,如何于民无益?”
“那我们便将朝廷视为天下最大的富者,朝廷积善成德,平时不仅修桥铺路,还兴修水利,灾时不仅赈危济难,还抚孤助残。乱则陈兵边境使外寇不得觊觎,安则开拓商道使四方财货流通!此等种种,为何你要说是劳民伤财、穷兵黩武?”
钱益眉头一皱,就想措辞反驳,可急切之间,他又觉得自己无从驳起。
“况且,我知道贤弟心思,无非就是觉得江南之民,不该为北地战事付出代价……我这边有一个故事,贤弟可想听一听?”
“请说。”
“曹猛死后,退皇帝原本有言,不追罪其家,故此曹猛一党家族尚安。曹猛婿杨夷有二子,一人九岁一人七岁,彼辈软禁于家中。后来事生反覆,退皇帝食言欲诛曹党,家有老仆冒险前来报信,夷之二子彼时正在下棋,闻讯既不惊慌亦不奔逃,九岁子言,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意料之事,此时已迟。七岁子言,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国破家亡,古来如此。二子下完棋后揖别相约,若有来生,再为兄弟,然后从容赴死……此去年事也。贤弟之智,不及二稚童乎?依愚兄之见,非贤弟见识不如此二童,实是贤弟器量修养不及此二童,而私心远胜此二童!”
“你!”钱益勃然大怒。
但旋即他又按住怒气。
他知道自己为什么怒:因为张钦的这个故事,可以说直指他的要害了。
他为何要为嬴祝效力,为何要破坏赵和的新政?说来说去,还不是因为他自己成了江南世家大族中的一员,为的是那些冠缨之家的利益么?
看起来是利他,实际上还是为己。
“张兄此来,便是欲折辱于我,令我服罪么?”良久之后,钱益又道。
“那倒不是,我此来一也是为自己的私心,给自己争些名气。二来将外边的事情告诉钱贤弟一声……钱贤弟放心,因为你已经招供,故此不会死罪。”
“我没招供!”钱益怒了。
“哦,但咸阳城中已经传遍了,你被推到井前,摸了摸井水之后,说了声‘水太凉’,便将废帝嬴祝欲使你坏朝廷新政之事招了出来。受你牵连,此科参考学子之中,一共有十七人被捕,将会发往大宛军前效力……”
“你们这是……”钱益暴怒,不过旋即一声叹息。
他在牢中发生了什么事情,那还不是由着抓着他的人说么,而且对方接二连三下手,他的名声已坏,此际便是想要挽回,也不可能了。
这让钱益心灰若死。
“因为检举有功,所以你不久就会被放出去,对你的处罚是终身不得入仕。”张钦笑着道:“钱贤弟学问渊博,从此之后,可以抛去世上俗务,专心治学,大秦少一寻常官吏,却多一博学之士!”
“为何不杀我?”钱益沙哑的声音道:“为何不干脆杀了我,给我一个痛快?”
“杀你而成你之名?”张钦反问道,然后一笑:“况且钱益若真有死意,出狱之后,或是跳水,或是上吊,或是服毒,或是自刎,方法多的是,何愁不能死?”
钱益怨毒地望向他:“你……你想来以此卑行换得荣华富贵了?”
张钦点头道:“确实,此次之事,我第一收获,便是名字已入护国公之眼;第二收获,便是大秦第一科科举一甲次名;第三收获……呵呵,就不说与贤弟听了。”
“次名?我还以为你可以为自己换个头名来呢,张兄,可惜,可惜,你陷朋友于不义,弃良知去仁礼,也只得了一个次名?”
“呵呵,天下读书之人何只万千,我虽未登至峰顶,但也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有何不满?”张钦却毫不在意他的挑衅,“况且,那头名之人,学识渊博,确实远胜于我,我便是想起嫉妒之心,也不得不自惭形秽啊。”
“呃……竟然有这样的人?”钱益愣了一下,讶然问道。
“自然有这样的人。”张钦点头。
钱益心中大奇,他可是知道张钦的,此人看似谦逊,实际上却极自负,能让他心服口服,那是何等人物?
“是谁?”好奇心大起之下,钱益忍不住问道。
“不说,哈哈哈哈!”张钦却是起身一揖,然后大笑着向牢门行去。
第二八章、渭水泱泱
道统二年五月十五日。
咸阳城东南临渭水的河港之上,锦帆云集。
因为咸阳是天下中心的缘故,从仁皇帝起不断开凿的大运河,将天下财赋粮帛宝物运送至此,仅烈武帝时一次“献宝”,便聚集了广陵之锦、镜、铜器、海味,丹阳的绫衫锦缎,晋陵的绫绣,会稽的吴绫、绛纱、铜器,南海的玳瑁、珊瑚、真珠、象牙,鄱阳的名瓷、酒器,宣城的名纸、笔墨、宝药……总之四面八方的珍宝堆积如山,这让这座渭水河港成为咸阳城外一处胜景。
在北军之乱中,渭水河港也受到波及,萧条一时,不过赵和回到咸阳之后,重修和扩建渭水码头是他大力推动的以工代赈工程之一,到了此时,工程第一期早已结束,渭水码头又重新兴盛起来。
虽然前往江南的商道因为割据而受限,但往齐郡、两淮,却畸形繁荣起来,再加上赵和迁北方世家大族往海外,齐郡那边的东莱城建港开海,有商道直通海外诸岛,故此运河上往来的船只不但不见减少,甚至略有增加。
这一日辰时,一个背着行囊的书生出现在港口边上。
他有些茫然地望着码头上的船只,好一会儿之后,才缓步走向其中一处泊位。
“做什么?”一名码头小吏喝问道。
“唔……离开咸阳。”书生用嘶哑的声音说道。
“这里一共有八处码头,你是想要去何处,若是吴郡的话,只能先到广陵然后中转。”大约是听出了书声的口音,那小吏说道。
虽然态度不甚客气,但介绍得倒还算详细。
“我去……我去齐郡,去稷下。”书生道。
码头小吏取出笔和簿册:“登记一下,姓名,籍贯,所去何处,所为何事!”
那簿册类似账簿,书生犹豫了一会儿,提笔写下自己的名字:钱益。
这名字写出之后,他明显感觉到小吏诧异地望了他一眼,似乎是知道他。
钱益心中苦笑了一下:自然是知道他的,此次科举弊案被称为新政以来第一要案,受牵连入狱者多达百人,被判有罪者便有三十余人,而他作为这案件的核心人物,名字在邸报之上出现了不知多少回。
偏偏现在朝廷的邸报深入人心,哪怕是这样的河港小吏,也少不得关注其上的内容。
“拿好来。”在他填写完后,小吏又填了一张,然后将这张盖了公印的纸交与他:“去付船资吧!”
钱益看了手中那名为“旅者之证”的纸一眼,这是赵和新政的内容之一,所有离开户籍之地者,都必须执有旅者之证,以此防止奸细歹人。此政看似约束了人员往来,但实际上却是为人员往来开了方便之门,须知以前人员流动虽无需旅者之证,但地方官府随时都可以以“流民”之名将人拘押,这使得商贾之业,往往为有力大族所把持,只有他们才能打通各种关系与渠道,将自己的商路延伸到千里之外去。
但现在有了这旅者之证,哪怕是升斗小民,也可以为远行千里进行合法贩运——虽然家资仍然会限制他们的行程,可总比此前难以离乡要好。
而且这旅人之证还有一个隐性的好处,那就是安全。持旅人之证行走天下,各个官驿都可以求宿,这让原先只接待官员及其家属的驿站,现在也向普通商贾行人开放起来。仅此一项,原本要国家贴钱的驿站,竟然就可以自我维持,也算是朝廷开源节流之举。
收好旅者之证,钱益寻着前往齐郡的码头,那里停了好几艘船,几位船夫模样的人见他过来,顿时起身相迎。钱益急于离开咸阳这伤心之地,因此问了一个最早开船的,却也要等到午后时分。
他交了船资,便直接上了船,然后一个人在船上发起呆来。
与来咸阳时声势浩大不同,钱益离开时可谓冷冷清清,连一个送行之人都没有。就连随他一起入咸阳的那个无舌哑僮,因为是嬴祝安插的缘故,至今仍然被关押着没有放出来。
此时在船上,钱益可谓形影相吊。但最让他难过的并非这个,而是他对自己未来的茫然。
朝廷没有治他之罪,按照官方的说法,是因为他积极检举,将功赎过,故此不予严究,只是放回原籍,终身不得入仕。但他看似获得人身自由,实际上却被彻底毁了。
人之死,有身体上的死,也有人际上的死,钱益在人际之上,可以说是死得不能再死。他想象得到,自己回到吴郡原籍之后会发生的事情,他将作为叛徒而名声远扬。此前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