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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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世劫-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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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这话是至理。世人分三教九流,戏子是最下一等。家国大义从来有王侯将相主持,唱戏的只管在台上翻云覆雨。即便像现在生逢乱世,也自然还有人醉生梦死,他们只需趁了这些人的愿,继续演着自欺欺人的良辰美景,国泰民安——管他外头天塌地陷!
  
  因此才说戏子无情。随你改朝换代,国破家亡,他们统统不理,只管在台上唱戏。
  
  可老天似乎偏不教他如愿。回来才不过一个月,新起的《长生殿》还没唱熟,祝宅的吴大总管居然又登了门,还是请林仙郎唱那出《牡丹亭》。只是这回大红烫金的寿贴换了素白笺,下头落款也改了三个字:祝载圳。
  
  “我们少爷说,老爷子生前就爱看这折戏,上次也没听完;这回过‘五七’,全家人得陪老爷子最后看一回戏。”
  
  吴管家脸上神色寡淡淡的,全瞧不出祸福深浅;赵玉才此番依然是哈着腰,却是笑都笑不出了。楚流云见状急忙把林迁扯到一边,急促促道:“师哥,这回你可不能去!”
  
  可哪能由得他说去不去?即便祝老爷子不在了,祝家人吐句话砸在奉天城地面儿上,也还是见响见坑。再者张少帅刚把手下的王牌军第三旅交给祝少爷,明摆着是教他子承父业,张祝两姓的交情结盟这一世还完不了。更何况——
  
  “何况人家说得合情合理,也算是为人子的孝心,教我怎么推辞?”林迁道。
  
  虽说是戏子无情,但是自幼那多情多义的戏文唱多了,内里自有一股痴心肠,忠孝节义这四个字也是知道的。一转念又想起那日寿宴枪响,看似纨绔的青年严实实地挡在父亲身前,毫不犹豫以身相待——这股子仁孝勇烈之气,他暗里心服。
  
  楚流云扯着他手臂道:“真非去不可,我跟你一块儿去!”
  
  林迁含笑摇头道:“你去干什么?也没个用处。人家真想和我为难,当时就不会放我回来。再说白孟秋也去,他一向气量小,见你巴巴儿跟过去,还要疑心你偷戏呢。”
  
  偷戏,是梨园行里第一忌讳。戏是戏子的性命,即便是父子师徒,不经对面传授而暗地下偷学人功夫窍门,都是至为阴损的勾当,最为行里人不屑不齿。一句话说得楚流云讪讪松了手,只能千无奈万不舍地看着他收拾好行头,跟着吴管家出了门。
  
  还是老地方,还是老搭档,还是那折《幽媾》。不过那日花团锦簇的寿席已改做了肃杀灵堂,祝大帅一方肖像高悬正中,黑纱下戎装长刀,目光如鉄。
  
  就对着这漫天素幡一堂白烛,缠绵绵情切切的,再唱起那句“……恨单条不惹的双魂化,做个画屏中倚玉蒹葭……”
  
  林迁在台上惯来认真,可不知为何,今儿居然不够入戏。至少当祝载圳领着家人走到台前坐下时,他确是分了一霎儿神,竟把缱绻眼光从旁侧丽娘身上移开,转到台下那男子身上——一瞥下竟有点惊,他和那日见的真不是一个模样了。许是因除下洋服换了戎装,压低的帽檐掩了半边脸,更衬得他下颚轮廓刀雕斧凿也似,真不像个血肉活人。
  
  就这一霎出魂,戏里的柔情蜜意便迟了半分才接上,林迁回过神来,几乎惊了半身冷汗。好在台下诸人全无知觉。祝载圳后头跟着四姨太江明云和祝瑾菡,连同几个跟随祝正璁年久情深的亲近家人,径直走到像前次第行礼敬香。江明云一身黑丝绒旗袍,鬓角别了朵白绢花,细看脸上还淡淡施了层薄粉,也被眼泪洗得半残。后头祝瑾菡却浑身重素,脸色也白得惊人,统望过去就似个白晃晃的纸影子——她才小了江明云三岁,去年丈夫死在中原战场,转过今年又带了父孝,这一身白仿佛长死在身上,再也脱不下来了似的。
  
  待众人都走过了一遍,祝载圳便走到席前,双手捧着那支手杖奉上首位,后退两步,靠在旁边椅上正襟坐下,旁人也照旧样子落座。于是满座活人陪了一个镜框里的死魂,一本正经看台上那出才子佳人的香艳风流戏……
  
  “怕的是粉冷香销泣绛纱,又到的高唐馆玩月华……”
  
  祝载圳伸手一摸口袋,转头对瑾菡道:“去楼上,把烟给我拿下来。”瑾菡道:“不是说陪父亲看完戏?偏指使我呢。”他微微凑头过去,低笑道:“你手上有蜜,我待会儿吸得香。快去,给哥拿过来。”他含着笑,看着她一路上了楼梯,素色旗袍的下摆摇摇地掩进拐角暗影里,眼底聚的那缕笑就散了。
  
  冷冷转过头,从腰间摘下枪,笔直对准了台上——此时杜丽娘正倾身微凭在柳生身上,眼角儿浓情流转,朱唇婉转吟道:“是他叫唤的伤情咱泪雨麻……”
  
  蓦地耳边一声炸响。丽娘呛然倒地,缠绵吟唱改了凄厉痛嘶,一声声辗转台底。
  
  江明云惊得身子一颤弹了起来,待看清形势,脸色骤然惨白,紧捂小腹缓缓瘫倒在椅上。
  
  祝载圳瞧也没瞧一眼,两步冲过去跨跳上台,悍然立在白孟秋身前,抬枪定定指着他。方才那一枪堪堪打在他腰下那处,殷红鲜血缓缓洇出,一寸寸污了白素罗裙。只见他身子蜷缩成团,双手死死捂在双腿间,脸上黛青娇红已是一片狼籍,喉中迸出几声粗重呻吟——方才那娇娆女娥被一枪打碎,眼下才露出男人本相。
  
  却是再也做不成男人了。
  
  祝载圳眼里光影一黯,压低枪膛便对准他印堂;就差手指一紧的功夫,却猛地被人攥住了手——“祝少爷,就会打杀戏子么!”
  
  只顾看杜丽娘原形毕露,浑忘了身旁还有个柳生,性命攸关处居然挺身相挡——道真也有情有义。
  
  祝载圳手臂一挺,枪口就径直顶上他额头,他的声音比枪口还冷还硬:“说什么?再说一遍!”
  
  林迁直视着他,竟毫不避让退诿:“自古没在戏台上杀人的理——祝少爷有这胆色,为父报仇是正经。”
  
  如同一块烧红烙铁贴上心窝,祝载圳登时只觉胸口炸开也似;他压低手臂,挺枪逼近两步,林迁便站不稳跌落在地,却半坐半跪着,目光浇了钢水般笃硬地瞪视着他。
  
  只销一勾手指就能杀了他。真恨不能一勾手指就杀了他。
  
  他逼得紧,他又不肯退缩分毫,枪口便浅浅刺进额上皮肉,隔了白粉也浸出一丝红。祝载圳心头一动,缓缓扣下手,枪管便压着他的额头、鼻线一路划下,割裂了那具彩墨涂就的面具,他那日动心想看的林仙郎的真面目,便从这缝隙里透出一丝亮来。
  
  好像撕开了处子的第一层衣裳。
  
  枪管停在他上唇。祝载圳手上一使力,冷硬的金属管就捅进他涂了朱红的口唇,再一撬,便闯过紧咬的牙关,长驱直入抵在一片柔软间。
  
  他手指微微按了按,隔着一段无生命的金属,他清楚感到那人喉舌的鲜活柔韧。这处血肉不但能流出柔靡清音,荡人魂魄;也能吐出当头棒喝,刺人肺腑。
  
  这是他安身立命之所在。
  
  祝载圳从来是个刁钻刻毒人,最知如何毁人毁到根本——白孟秋台上做女流抛风情,台下逞男色惹风流,他便一枪断了他□,真教他阴阳无靠;眼下这人口舌逞凶,他大可以如法炮制,教他一生也吐不出半个字。
  
  他的眼神和动作清清楚楚传递着这层意思。他玩味地看着枪口下那人的眼神,从坚如磐石,缓缓地,到微澜四散。
  
  一种莫名快意从心底浮起。他冷冷俯视着那张撕裂面具下裸/露的皮肤,竟暗里生出一种更隐秘又强烈的欲念——不但撕裂他面具,撕裂他防线,撕裂他全部防护遮挡,裸/露出一个最脆弱单薄的林迁,供自己肆意撕咬、侵占、掠夺。
  
  他猛地把枪从他口中撤出,居高临下望了他半晌,忽的转臂对准犹在地上抽搐的白孟秋,一枪击出,白孟秋秀挺的鼻梁血肉横飞。
  
  台下江明云低低呻吟一声,从椅上滑落在地,黑旗袍开叉处露出一双惨白的腿,却已染满斑斑血痕。
  




5

5、第 5 章 。。。 
 
 
  名角儿白孟秋在祝宅唱砸了戏,被祝少爷两枪击落台上的大新闻,没两天就在奉天城沸沸扬扬传开。这乱世本就天灾人祸,人命比草贱,眼见皇帝都被废了,大帅都被炸了,死伤个把戏子还有什么稀奇?然而市井人的心性儿,国家大事上往往只唏嘘几句无常无奈,对风月消息倒格外有兴致穷究探奇,只恨不能当日钻进祝少爷的枪管子,亲眼瞧一遍来龙去脉——
  
  “那白孟秋色艺双绝,盘正活靓,怎么就惹了祝少爷,就当场给——?听说不但脸毁了,下头也完了,这辈子是戏也演不成,人也做不全了……杀人不过头点地,多大仇怨才下手这么阴损!”
  
  “明摆儿着的,上头毁了脸,下头断了根,多半是犯了个‘色’!说不准这个白孟秋迎来送往,四处逢源,惹恼了背后恩客……呵,没成想祝老爷子一辈子好女人,生了个儿子倒吃男色!”
  
  “未必吧?听说那出堂会是专给老爷子过‘五七’的,真是为了醋海兴波,能当全家人的面儿?难道这白孟秋和老爷子遇刺有关碍?”
  
  “屁!一个臭戏子,巴着爷儿们挨球的主儿,有那个本事!”
  
  一时众说纷纭,谁也猜不准背后关窍,只就一点大家都认:以往真瞧错了那个俊皮囊,这祝少爷脸白,心黑,手更狠!
  
  于是合城眼睛都放在祝少爷身上,没几个留意军医官一连几日往祝宅里跑:四姨太江明云小产大出血,折腾了一场几乎丧命,好容易把性命捡回,却因刺激过度失了神智,整日迷怔怔的,这辈子也算是废了。
  
  江明云是小门户出身,父亲是个走街串巷打木器的手艺人,因为早年没了母亲,对这个娇嫩俊俏的女儿很是上心,省吃俭用咬了牙供她上女中,指望她识文断字,将来嫁个体面人家。谁知头几年日本人修南满铁路,江父在外头接活计时被拉了壮丁,没半年就死在工地上。一家人失了生计,继母带着两个弟弟帮佣,十九岁的江明云便只得到丝织厂做女工。都说小姐身子丫鬟命,十几年的小家娇养,她也真吃不下整日苦累,挨打受骂的苦头。谁知时来运转,那日新机器从西洋运来,祝帅被请到厂里剪彩致喜,站跟前十几个女工一溜眼儿,堪堪就瞧见了她。
  
  虽然和憧憬里的如意郎君相去太远——他儿子都和自己一般大,然而毕竟是个能给自己安乐日子过的人,她心虽高,却也吃够了苦了。
  
  祝老爷子先把她在外头养了两年,到去年女婿在中原战场上战死,才把她正式接进祝家,为的是给回家守寡的女儿做伴。这日子说不上好不好,老爷子对她虽不算太宠,也绝不刻薄,祝瑾菡的性情是块凉水晶,清澈澈的倒通透干净,只是贴在心口捂多久也是个冷清;而祝载圳,那个和她一般大却称该她“姨娘”的人——他曾经像块影子罩在她心口,迷蒙蒙的,却又无时无处不在;她不用抬眼去看他,都能在心底清楚触及他轮廓。
  
  自己本该遇见的是这个人——年轻的,英俊的,浑身上下饱含着鲜活气息和力量的男人,她甚或连他的阴沉都渴求地喜欢。
  
  偏偏他从没多看她一眼。他跟着老爷子进出周旋,他对祝瑾菡温存顾念,只她不在他的眼角儿里。倒不是有意躲着她,他是打心眼儿里从没留意到她存在。
  
  直到那天夜里。晚间老爷子犯了老伤,叫军医过来打了一针,睡得格外沉,她却折腾了半宿睡意了无,心里闷得难过,便披了睡袍靠在露台上,看着月影下的花园子出神。壁上挂钟敲过了两响,她忽而听见汽车进门的声音,接着就望见祝载圳的脸露在凄白月亮下,隔了中间一段清寒浓郁的夜,仿佛是口幽深的古井,敞开口子诱她跳下去,被他溺死。
  
  即便是溺死……总好过这么干涩地过日子,生生把如花年景熬成一尾焦渴的鱼。
  
  她捏了捏睡袍下冰凉的胳膊,丰腴鲜活的肉身,就像外头洒了一地的姣媚月光,遮挡不住地,在暗夜里肆意流泻着隐秘又固执的欲念。
  
  她穿过丈夫的卧房轻轻下楼,算准了要和他遭遇在幽暗狭长的侧梯;他似是喝了不少酒,衣领半扯开着,醇烈酒气被年轻男人炽热体温发酵,弥散冲到她脸畔,向她展开一张浓郁沉溺的严网。
  
  “醉了?”她低声问。
  
  祝载圳停在她脚下几步台阶上,微皱着眉头,抬眼望着她。
  
  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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