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蚁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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蚁贼- 第2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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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邓舍笑道:“这几盆杜鹃,赵将军特命人送来的,采自高丽王的后宫花苑之中。洪先生曾说过,待王京破日,系彼国君于座下,共赏名花于良宵。豪情壮志可嘉,文人雅趣可品。高丽王暂时送不来,洪先生,先与这几盆杜鹃,聊以助兴吧。”

  春风沉醉,其乐融融。

  数千里地的高丽,只有一个王。比大熊猫还要珍稀。得一个高丽王,何止价值连城。他的王位,与中原那些自立为王的割据势力又大不相同,传承数百年了,如果说中国的皇帝是天潢贵胄,龙子龙孙,那么高丽王怎么着也算是血统高贵的蛟子蛟孙了。

  邓舍怎会不高兴?群臣怎会不兴奋?别的不说,就凭“生擒敌君”这一条,就实在千载难逢。在座的诸人,必然青史留名。读书人,重视这个。这场夜宴,日后没准儿,还会被写入史书呢。

  想到此处,有些官员就比较拘束了,害怕失礼,落个笑柄出去,未免难堪。邓舍洒目一看,对他们的心思,略微有所了解,暗中一笑,袖子里抻出拳头,叫杨万虎,道:“横刀立马,唯我杨大将军。来,来,来。咱俩行个酒令,划上两拳,瞧瞧究竟谁胜谁负?”

  杨万虎没读书人那么多的花花肠子,辞让了两句,耐不住邓舍的坚持,两个人吆五喝六,猜了起来。

  诸人凑趣观看,有人自告奋勇,来做仲裁。杨万虎性子倨傲归倨傲,人不傻,没蠢到真的豁出全力与邓舍拇战交锋的地步,心有顾忌,气势上先就输了三分。两人拳来指去,转眼间,杨万虎连输三杯。

  姚好古等人哄堂喝彩。

  邓舍自知胜之不武,哈哈一笑,撵了众人,道:“猜枚划拳,得有杀气。你们这些读书人,玩儿不来的。且去,那边厢有酒牌、筹令。今日盛会,虽无兰亭曲水流觞之雅,但规模尤其过之。诸公,……,不醉不归!”

  丝竹歌舞,满堂皆欢。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邓舍灌着杨万虎喝了不少,饶他量大,有些吃不消了。烛光跳动,焰苗映出他满面的酡红。人喝酒,有的上脸,面色发红;有的不上脸,越喝脸越白。这与生气的道理是一样的,发怒而面红,是为血怒,发怒而面青,是为筋怒,发怒而面白,是为骨怒。

  邓舍带点醉意,指点杨万虎,笑道:“真不愧我的大将军,有血怒之勇。”

  他推开酒杯,抽出短剑,屈指往剑刃上弹了一弹,说道,“自我登丞相位,此剑收藏已久。每当夜深,常闻壁上匣中吟。你今日送来捷报,我心甚喜。可惜,可叹,我不能亲临前阵,杀敌溃营。”倒转宝剑,递给杨万虎,“红粉与佳人,宝剑赠英雄。这柄剑,就送给你罢。”

  他此为故技重施,当众送剑,与早先阅兵场上,赠铁枪与张歹儿如出一辙。虽然如此,杨万虎喜出望外,他跪拜磕头,双手接过宝剑。

  邓舍扶了他起来,温言说道:“匹夫一怒,血溅五步。将军一怒,流血漂橹。这宝剑与你,你临阵杀敌,便如我在。日后行兵用事,需得加倍小心,不可使得此剑落入敌手,玷污了我海东的威名。”

  赞许的同时,不忘提醒。所谓有褒有抑,邓舍用心良苦。谆谆之言,非真爱其才之人,不能说出。

  杨万虎激动不已,不知该如何表达,道:“请大将军放心。人在剑在。末将誓死,不辱大将军的威名。”

  邓舍鼓励地笑了笑,帮他把宝剑佩戴身上,示意他回来座位,两人闲谈几句。他转开话题,问道:“当日攻破王京,生擒丽王。我听说,头一个见到丽王的,便是你。那高丽王,当时的模样怎样?有没有说出什么话来?”

  “回主公。头一个见到高丽王的,却不是末将。最早突入王宫的,乃末将所部之先锋,方米罕、郭从龙等人。”

  赵过在捷报上,早把攻克王京、生擒丽王的过程说的清清楚楚。方米罕、郭从龙既为杨万虎的部曲,说头一个见到丽王的是杨万虎,也不为错。难的杨万虎这般实诚,邓舍不动声色,点了点头,听他继续往下说。

  “末将到宫中的时候,郭从龙等已经把高丽王拿下了王座。他倒没说什么话,见了末将,只是反反复复地嘟哝一句着甚么‘梦幻泡影,电光和露’的,似乎是句佛经,抱着他的胡琴,死不放手。赵将军特命,就把胡琴与了他,没有再要。”

  “电光泡影?”

  这回答太出人意料,邓舍本以为,高丽王不说横剑自刎,以身殉国,至少会痛斥大骂几句。要没胆子,大可一言不发,如果懦弱,痛哭求饶也不奇怪。搞了半天,只有一句“梦幻泡影,如露如电”。

  他喃喃重复几遍,稍稍体会到了高丽王的心情。

  当失望到了极点,往昔奋斗的目标,到最终,竹篮子打水一场空。呕心沥血,半世做为,尽数负了东流。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除了发一些“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间”的感叹,又能怎样呢?

  邓舍,他对高丽王的心态,可以给以理解,却不以为然。

  他忽然想起一事,去年九月,他应关铎之召,入了辽阳。关铎摆下酒宴,为他接风洗尘。半年过去了,许多物是人非,然而,那场夜宴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他犹自记得,关铎问诸将之志,亦曾问到自己。无奈,他那会儿醉了,说的甚么,全然忘记。

  因这高丽王看破红尘的念想引起,邓舍突然对那天自己的回答,很感兴趣。

  方补真官居治书侍御史,刚好正三品,今夜也在席上。邓舍记得,那一晚,他也在现场。邓舍拍了拍案几,招手唤他过来。方补真小步走到近前,他是御史,有就纠风纪的职责,没敢喝多,保持着清醒。

  “拾阙。我且问你,那一晚,辽阳夜宴,关平章问志。我怎么回答的?”

  方补真愕然,半年前的事儿,怎么现在想起来问了?他对邓舍那夜的回答,印象深刻,想也不想,脱口说道:“主公当时大醉,回答了两句,‘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

  “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

  邓舍没丝毫的印象。这个答案,再度出乎了他的意料。

  看苍茫大地,问谁主沉浮?细细想来,半年前,他北有高丽之敌,西有关铎之压,立足海东未稳,前路茫茫,发出这样的感慨,也正在情理之中。短短九个字,既表现出了对天命的敬畏,又暗藏蕴有奋起相争、不甘听从摆布的斗志。与高丽王消极、逃避的态度相比,高下立判。

  方补真道:“主公天资英才,非常人可比。问大地谁主沉浮,志向远大。今王京大胜,唯盼主公不可骄傲,再接再厉。”

  他瞥了杨万虎眼,有心谏言邓舍,不该忘了身份,与臣子豁拳戏闹,看邓舍有了三分酒意,晓得现在不是时候,忍住没说。且等明日邓舍酒醒了,再做进谏,他心里边打起了腹稿,到时候该怎么上言。

  姚好古便坐在邓舍一侧,探过身子,拨了方补真一下,笑道:“方夫子,今夜欢宴,你就暂时收了你那呆板嘴脸罢。主公难得高兴一回,你不要扫兴。过来,咱与你喝上两杯。”要论为臣之道,方补真不如姚好古远甚。

  邓舍一笑,转望堂上。

  堂上文武,正酒兴方酣。有的依在侍女身上,微闭双目,欣赏鼓乐,一手伴着乐声,击打节拍。有的解开铠甲,捋起袖子,踏在椅上,与对手嚷叫划拳。有的不胜酒力,伏在案上,呼呼大睡。

  洪继勋格外与众不同,拈着折扇,绕着那几盆杜鹃,正自欣赏。喧哗、两个婢女膝行跟随在他的身后,高高奉起酒盘,他时不时停下步子,端起酒杯,抿上一口。热闹的堂上,只有他没穿官袍,一袭白衣,轻带缓行,显得颇为潇洒出尘。

  邓舍指着他,对姚好古说道:“说到夫子,洪先生才是真的夫子。”他带点调笑,叫洪继勋的名字,问道,“洪夫子,洪夫子,伴美赏花,不可无诗。可有佳句了么?且吟来,伴我下酒。”

  洪继勋转身,长长一揖,道:“佳句未曾有。臣观此花,欢喜之余,多有忧伤。”

  “为何?”

  “昔在双城,臣的父亲喜好此花,家中种植了不少的金达莱。”他指了指一侧紫色的那树杜鹃,“其中,便有此种,尤为珍贵。每逢春夜,臣父往往流连花下,月下饮酒,通宵达旦。臣时方年幼,匆匆十数年过去,家父已然弃世,而今想来,难免伤感。”

  邓舍的笑容慢慢凝滞。

  其它人没在意他们的对话,豁拳、猜枚的那两个人声音极大。这两人,都是上马贼的老兄弟出身。听着他们熟悉的声音,品味着洪继勋睹物思人的伤感,邓舍不由想起了他的义父及他在这一世上的父亲、家人。

  子欲养而亲不待,好容易功成名就,过了艰难求生的时候,欲尽孝于膝下,却没了机会。

  邓舍揪然不乐,推案起身。由邓三的音容笑貌,他又想及,邓三阵亡时,他收拾邓三的骨殖,发誓要送还故乡,让他叶落归根。这誓言,至今未能实现。他自小从军,南征北战,离开故乡已经很久了。

  他的亲人,他的故乡。他想道:“我的亲人在哪里呢?我的故乡在哪里呢?”

  他不止想念邓三与含辛茹苦抚养他成人的亲人,他不止想念故乡。他更想念他上一世的亲人,他更想念他上一世的故乡。生于兹,长于兹,那山,那水,那土,而今,连去看一眼,都成为奢望。

  他心有所感,怅然吟诵道:“长歌岂能当泣,远望如何当归?思念故乡,郁郁累累。”

  海东军中,高层里辽东人不多,每逢佳节倍思亲,大胜之余,想念家乡与亲人,最正常不过的了。闻听邓舍慷慨沉郁的语调,宴席上欢快的气氛,不由为之一静。划拳的放下了拳头,听乐的睁开了眼睛,睡着的梦中醒来,每一个人,都望向了邓舍。

  堂上,悄然无声。

  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谁的家中没有亲人,谁的家中没有老小,谁的心中又没有牵挂呢?也许兵荒马乱的,家中早已无人,可越是无人,对比往日的欢乐,难免越引得人惆怅伤感。

  杨万虎从军前,已经做了好几年的流人,家乡尚有老母,一直不得相见,酒劲儿上来,泪水潸然。

  邓舍说道:“诸君。你们从我起兵,时间长的,将近十年了。时间短的,也有数年、年余。每日征伐疆场,多少手足埋骨他乡。旧日之袍泽,十不存半。时当今日,功成名就。家中的父母妻儿,你们可想念么?”

  众人默然,神色不同,都沉浸入了往事。

  姚好古道:“臣家中有妻,当年舍家、投笔从戎的时候,孩儿已经有三岁了。屈指算来,四五年过去。臣若今日回家,我那孩儿,恐怕都会不认识我了。五年了,一千多个日夜,怎么会不想家呢?”

  杨万虎扑通一声,跪倒地上,用力地磕着头,道:“末将不孝,六年没见过家中的老母亲了。主公,主公,有一句话,末将一直想说,只是一直不敢提起,怕您误以为末将起了别样的心思。待南高丽战事完了,求主公给末将放几天的假,末将想回去,接了老母亲来。”

  治国当以忠孝,自古忠臣出孝子。邓舍赞赏的拍了拍他,转问别人,道:“你们呢?家中有亲人的,想把他们接来么?”

  谁不想?可是处处兵火,有的人家乡离此千里之远,道路阻隔,怎么接?人人都是此念,半晌没人开口。有人说道:“如今烽火四起,道路不宁。路上若有个闪失,反为不美。臣等,有此心,而无此力。”

  邓舍沉默了会儿,说道:“富贵不能养亲,为人子无法承欢膝下。时光荏苒,如白驹过隙。人何以堪,人何以堪!”

  众人都喝了酒,几分酒力冲头,多半泪下涕泣。

  洪继勋又与他们不同,慨然说道:“长袖成歌杯酒间,对天邀月,人生几何?大丈夫生长天地间,一报国恩,二报亲恩。诸公,欲报亲恩,当戮力勇进,事非不可为。何至做楚囚对泣?”

  “先生何出此言?”

  “主公有十万虎贲,莫说诸位的家眷亲人,天下何处去不的?烽火四起,就把那烽火灭了;道路不宁,就把那道路打通。如此,既报主恩,又报亲恩。十万众当纵横天下,大丈夫应意气风发。”

  他立在堂中,睥睨左右,皎然不群,一席话说的掷地有声。

  杨万虎热血澎湃,短剑出鞘,插在地上:“既报主恩,又报亲恩!”

  群臣拜倒:“既报主恩,又报亲恩!”

  邓舍举起酒杯,众人一饮而尽。

  ※※※

  注:

  1、蛟子蛟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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